徐椿一怔,“小希是谁?”
档案上记录得清清楚楚,周家一共有三个孩子,没有人的名字里有“希”这个字。
“这么多年了,告诉你也没什么。”周军说:“我们还有个弟弟,叫‘周希’,从小就没上户口,没有上过一天学,养到7岁还是8岁,被我老爹卖给人贩子了。”
徐椿哑然,“有这种事?”
“嘿!你们这些城里来的人,大惊小怪,这种事多了去了。”周军摇摇头,“养不起,家里其他人要吃饭,老大还要读书,你说咋办呢?卖谁?我和妹妹年纪都大了,妹妹还是个女娃,我妈舍不得,那不就只能卖小希吗,正好他没有户口,你们警察查都没法儿查。‘希’还是老大取的,说是‘希望’。啧,我们这些穷人能有什么希望啊?我们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到头来,他要去当那半点油水捞不着的警察……”
北方的农村,春天到得很迟,徐椿坐着中巴车离开时,路边的积雪刚刚融进黑黄色的泥土里,又脏又浊。
挂断电话,明恕拧眉望着窗外的桃花。
洛城市局内内外外都种了不少桃树,花一开,看上去像一片粉色的云彩。
他全然没有想到,周平的家庭会是这样。
周军的话带着非常强烈的个人情绪,不能全然相信,但其中不乏事实,已在其他镇民的口中得到佐证。
最关键的是,周平有一个小时候被卖掉的弟弟,而这个弟弟没有户口。
周军说,周希被卖时7岁,如果还活着,今年不是27岁就是26岁。
一个7岁的孩子,已经有记忆了。
他记得他的家人,以及遭遇的一切。
明恕眯了眯眼。
贺炀的秘书周杉,今年正是27岁。
他拿起手机,将那条信息又看了一遍。
“留意特警总队的周平。”
留意,仅仅是留意。
发信息的人自己也不明白周平在整条线索链中会起到什么作用。
但“他”绝对不会发一条毫无用处的信息。
周杉,难道就是没有户口的周希?
如果周平没有被警方严格保护起来,周平就是周杉为贺炀选择的下一个目标?
周杉想借着贺炀的手,为自己的童年复仇?
函省北边的洛城桃花都开了,南边的迎城却是连日阴雨。
老房子的家具泛着隐隐的霉味,梁棹从外面买了一份丸子炒河粉回来,一吃完,就听见门外有动静。
他也不慌张,抽出几张纸擦了擦嘴,盯着门的钥匙孔。
一分钟后,门被打开了,周杉握着一把湿漉漉的伞站在门口。
“已经吃过了?”周杉一边沥水一边说:“我给你带了蟹黄灌汤包。”
“人呢?”梁棹往走廊里看了看,“还是你一个?”
周杉面不改色道:“这段时间和你接触的不一直都是我吗?”
“少废话。”梁棹说:“你知道我想见谁。”
周杉终于将伞沥好了,眼中的笑意淡去,“梁先生,贺先生现在有要事在身,不可能来见你。”
梁棹翘着二郎腿,“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合作伙伴?”
周杉叹气,“我认为我们已经给出了足够的诚意。”
“诚意?”梁棹站起来,逼近周杉,“连面都不愿意露,这叫诚意?既然这样,我也懒得在这种地方待了,我退出,你们另寻高明。”
周杉忽然伸出手,锐利的光从眼中射出,“梁先生,你可想好了?”
梁棹冷笑,“让开。”
周杉并未退让,声音带着一丝寒意,“你是冬邺市局最优秀的刑警,自从穿上警服,你就向你的职业奉献了一切。”
梁棹瞳孔轻微收缩,眉心的皱痕更深。
“十几年来,你兢兢业业,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基层警察,爬到了重案组队长的位置。”周杉继续道:“后来,队里来了新人,你严格要求他们,将你的经验、技巧倾囊相授。他们很出色,渐渐取代了你在重案组的位置。”
梁棹的手不经意间捏成拳头。
“抱歉,我刚才说得不对。”周杉笑了笑,“你并没有被取代,你升到了更高的职位上,虽然还不是副局长,但你分管着刑侦局最重要的重案组、刑侦一队和二队。你的前途一片光明,只要再坚持几年,副局长、甚至是局长的位置都非你莫属。”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春雨很少会下到这种程度。
雨点“噼里啪啦”地敲着漏风的玻璃窗,像是遥远的,密集的枪声。
梁棹的眼神深不见底。
“你的职业生涯很励志啊。”周杉又道:“你没有背景,和最优秀的那些同届相比,你不算特别出色。但是你付出了比他们更多的努力,你很少休息,身上有数不清的伤,连脸上都有。”
说着,周杉甚至伸出手,虚虚碰触梁棹脸上的疤痕。
梁棹在片刻的愣神后,“啪”一声将他的手打开。
周杉并不介意,还扯出一个笑,“现在这个社会,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堂堂正正地说——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的努力。你们当警察的,要么靠家庭背景,要么靠派系。你却是靠你自己,当上了分管重案组的领导。”
片刻,周杉语气一转,遗憾道:“可是你终于还是输给了那些有背景的人。”
梁棹眉间皱得极紧,似乎已经控制不住情绪。
“你的顶头上司李单李局长,别说是在冬邺市警界,就算是在周边,也有相当的影响力。你是他提拔上去的,是他的嫡系。你感激他,将他当做最尊敬的老师,结果呢?”周杉无奈地笑了笑,眼中流露出怜悯的神色,“他也辜负了你。这些年你为他做了多少事?是不是他最得力的部下?他在离退之前,怎么就不想着拉你一把?去年上半年,有多少人认为你就是铁板钉钉的副局长?”
梁棹唇角紧紧压着,愤怒地瞪着周杉。
周杉摇头,“可是李局什么都没有为你做,那个叫‘萧遇安’的直接空降,取代了你。这次,就是真的取代了。”
梁棹转过身,一言不发。
周杉立即转到他面前,“萧遇安是什么背景,即便不查你也能猜到吧?梁队,这十几年来,你的一切努力都在他面前化为乌有,我都替你不甘心!”
梁棹冷然说:“不用你替我。”
周杉点头,“我懂!没有谁比你更不甘心!如果你能忍下来,你也不会选择从刑侦局离开。警服配不上你,你的领导,你的队员,他们统统配不上你!你和我一样,痛恨警察。”
梁棹的眼角很不明显地跳了下。
周杉的身量远不如他,却竟是将他逼退一步,“你不就是想报复吗?报复不帮你的李局,报复抢走你前途的萧遇安,报复那些将你抛在脑后的重案组队员,报复因为你没有背景,而瞧不起你的警察!”
梁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音节。
周杉眼中露出胜利的、不可一世的光,“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永远无法掰倒萧遇安。但是我们可以,贺先生无所不能。只要你让他开心,碾死一个萧遇安,对他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梁棹眼中火一样的愤怒渐渐熄灭下去,像烧过的柴一般冷沉。
“你说得没错。”梁棹说:“我想复仇,就必须与你们合作。”
周杉像一只狡黠的狐狸般笑起来。
“见不到你老板就暂时不见吧。”梁棹说:“但当我完成你所说的游戏,总能见贺先生一面了吧。”
周杉说:“这是当然。”
梁棹像是妥协了一般,沉默着回到沙发上,“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周杉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你说。”
“你为什么对周平那么感兴趣?”梁棹说:“他抓过你?”
“抓我?”周杉摊开双手,“我从未做过违法乱纪的事,他怎么会抓我?”
“那你……”
“我只是不明白,周平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视作英雄。”
梁棹没有说话,直盯着周杉的眼睛。
周杉顿了会儿,不再继续,只道:“总之,你按我说的行动就好。”
首都,特别行动队。
零星的案件发生在不同的城市,很难在它们身上找到关联,虐杀等恶性案件虽然不多见,但其实每年都会发生。
这些案件中的大多数,都已经结案,加害人与加害人之间,被害人与被害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就像项皓鸣、赖修良、尹甄。
可合在一起,却能找出细微的关键。
萧遇安眼中映着显示屏的冷光,片刻后,沉声道:“贺炀、周岚之流将无钱无势的人当做虫子来玩弄,他们的自负让他们忽视了一种可能——‘虫子’也会复仇。‘虫子’的游戏,或许早就开始了。”
第168章 斗虫(18)
红眼航班最是磨人,时间本来就晚,还经常晚点。
萧遇安从首都回来,晚了两个多小时,抵达时已经是凌晨4点。
这阵子冬邺市虽然春意融融,但半夜还是冷的。明恕在车上裹着大衣睡了会儿,睡不踏实,半梦半醒还琢磨着案子,中途清醒了好几次,一看时间,还不到萧遇安落地的点。
后来实在没有睡意了,明恕索性锁了车,往候机厅外面的平台上走去。
凌晨3点半大概是城市里最安静的时刻,但机场周围仍旧灯火辉煌,人行匆匆。明恕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眯眼看着这些灯火中的人,或许是因为夜里更加感性,心里颇有几分感慨。
出没在夜色里的并非只有恶魔,还有无数平凡的人。
也许没有人希望春寒料峭的夜里还在外面奔波,可是总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一些是为生活所迫,一些是责任所至。
想要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并不容易,你根本不知道方才与你擦肩而过的人,是和你一样的人,还是披着人皮的恶魔。
在他们眼中,你可能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他们嘲笑你的挣扎,将你当做取乐的玩具,你的一切痛苦都是他们的食粮。
保护这些普通的人,是警察的职责。
即便警察也只是普通的人。
明恕呼出一片白气,又看了眼时间,迈步向国内抵达走去。
萧遇安搭乘的航班终于到了,在行李卸载口接机的人极少,加上明恕才五人。
明恕斜着身子往扶梯上方看,倒也不怎么着急,脸上甚至看不出情绪,像接的只是一个关系一般的同事。
但是当萧遇安的身影出现在扶梯顶上时,明恕眼中的光顿时就明朗起来,唇角上扬,眷恋一丝一毫都压不住。
萧遇安也看到他了,右手扬了扬,从扶梯的右边换到左边,快速往下走去。
行李办了托运,萧遇安手上只有一个随身包。明恕迎上去,萧遇安单手搂着他的腰,吻住他的唇。
卸载大厅过于空旷,只有零星乘客的脚步声,以及行李掉入传送带的“哐哐”声。
这个吻冷冽又含着几分疲惫的温柔,萧遇安的手顺着明恕的脊背向上,最后扣住他的后颈。吻结束了,二人却没有立即分开。
萧遇安将额头抵在明恕额头上,鼻尖碰在一起。
明恕在外面吹久了风,额头和鼻尖都凉凉的,呼吸也拢着一缕寒气。
萧遇安刚下机,呼吸温热。
两人的气息缠在一起,明恕忽然感到久违的放松,腰一脱力,往萧遇安怀里软去。
萧遇安就势将人搂住,温声哄:“辛苦了,明队。”
明恕笑着在萧遇安唇边啄了下,“拿行李去。”
一个黑色的箱子被撂了出来,明恕弯腰搬下来,“这么重,装的都是对我的想念?”
萧遇安在他头上揉了下,握着他的手往出站口走去。
离天亮还早,但出入机场的人明显比3点时多了。
明恕把行李放进后备厢,“哥,我们是马上回去,还是吃点儿东西再回去?”
“你呢?”萧遇安拉开副驾的门,“想回去吃还是在外面吃?”
明恕想了想,“要不就在外面吃吧,利民街那家鸡汤抄手,我很久没吃过了。”
萧遇安拉上安全带,“听你的。”
利民街就在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鸡汤抄手店只开早市和午市,做了十来年,鸡汤浓郁,抄手个头特别大,还配有开胃的酸辣小菜,口碑特别好。
明恕第一次吃的时候只要了二两,吃完后总觉得没吃够,心里欠着,第二次索性要了五两,最后实在吃不下了,“偷偷”往萧遇安碗里塞了几个。
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勤劳的人,抄手店4点多就开门了。明恕把车停在路边,一下车就闻到鸡汤的香味。
此时店里已经有客人,但还不多。老板娘脸盘大,笑起来很憨厚,“二位吃多少?”
明恕瞥萧遇安。
自从有了那次点五两没吃完的教训,他就把点两数的事丢给了萧遇安。
“两个三两,加一份青菜,一份酸菜。”萧遇安说:“谢谢。”
明恕坐下时才真切地感到饿。
他是从洛城搭高铁赶回冬邺市的,最后一顿是在洛城市局食堂吃的牛肉面。面虽然管饱,但从傍晚到现在,也过了十个小时了。
鸡汤抄手很快上桌,明恕伸手就要去拿装酸菜的小碟,结果手背就被筷子头轻轻敲了下。
“啧!”明恕瞪萧遇安,“干嘛?”
“这碗才是你的。”萧遇安将加了青菜的一碗推到他面前,“不爱吃青菜的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