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大的心愿,是再次看到杨南柯站在自己面前,哪怕继续因为换女友的事闹别扭,哪怕继续跟家里要钱。
侯诚竟然说,自己杀了杨南柯,是在为杨南柯的父母除害。
这是何等荒唐!
明恕不禁想到鲁昆。
鲁昆在残杀两名小孩后,也称他们该死,自己是在为民除害。
可小孩再恶,也不该由鲁昆的刀来审判。
杨南柯孝不孝,该不该死,更不该由侯诚来审判。
这些打着“有些人本就该死”旗号的人,已经彻彻底底地疯了。
侯诚以一种极其亢奋的状态,开始讲述杀死杨南柯的始末——
三年前,侯诚在从镇里回庆岳村的路上,被背着旅行包的杨南柯拦下。
“大叔,可以捎我一截吗?”
侯诚不喜与人往来,杨南柯却执意要上车。
路上,杨南柯滔滔不绝,近乎显摆地讲述自己从北方边陲南下穷游的经历。
侯诚问:“你年纪轻轻,就不工作了?”
“工什么作啊。”杨南柯不屑道:“我家就我一个儿子,上面有个姐姐,已经嫁人了。父母给我买了房,月供由姐姐姐夫出,我现在是有房一族啦。家里那套房子迟早也是我的,工作这么累,不如出来看看祖国的大好山河,钱玩完了就回家啃老呗!”
侯诚一脚刹车踩下去,回头看向杨南柯。
杨南柯被这猝不及防的刹车晃了个狠的,脑门险些撞在铁门上。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大叔,你整我啊?”
侯诚胸中涌起激烈的愤慨。
与父母皆健在的杨南柯不同,他在少年时代就失去了双亲。
他出生在庆岳村,与父亲侯江风、母亲许红一同生活了十一年。
那时,他并不孤僻,只是内向,比起和同龄小孩玩耍,他更喜欢去田里帮父母干农活。
村里的老人说,这孩子太粘人,像个女娃。
11岁时,整个春夏都在降水,瓜田遭了灾,户户没有收成,眼看就要揭不开锅,侯江风对许红说,小诚上学得花不少钱,我去城里打工,你在家里好好休息,照顾好孩子。
许红执意要送侯江风进城,中巴却在路上遇到了滑坡,一车人都被埋在里面,部队赶来时,侯江风与许红都已经死亡。
侯诚成了孤儿,靠着抚恤金、老房、瓜田孤孤单单地生活,成年后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机会孝敬父母。
十多年前,他将侯江风和许红的尸骨挖了出来,埋在瓜田里,想象每一个结出的西瓜,都是父母对自己的馈赠与祝福。
他最不齿的,就是杨南柯这样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孝子。
第27章 猎魔(27)
杨南柯压根没注意到侯诚的异常,继续滔滔不绝,自称是背着父母辞职的,离家至今已有小半年,为了不让父母找到,一个电话都没有往家里打,还早早换掉了手机,办了不记名的电话卡。
“只要我藏得够好,他们就别想找到我,报警也没用,我们那小地方的警察是什么水平,我又不是不知道,八成随随便便查一下了事,根本查不到我现在已经不在北方。嘿嘿,让他们担心去吧。”杨南柯晃着脑袋说:“反正他们成天没事干,我这也算是给他们找点儿事做。能找到我算他们的本事。哈哈哈,还有我姐,嫁人后就把工作辞了,说是帮姐夫做事,其实根本没正事可做。我看她闲在家里也挺无聊的,不如和老婆子老头子一起来担心担心我。”
侯诚听得直咬牙,汗水已经从额头流了下来。
杨南柯越说越起劲,得意洋洋地讲家里重男轻女,姐姐从小就像自己的奴仆,读书成绩本来很好,但因为家里还有自己这个小儿子,最后只能放弃学业,外出工作,最后嫁了个根本不爱的男人;又讲父母都很蠢,一辈子在国企混吃等死,鄙陋没见识。
“我真是受不了我妈,一天催着我结婚。我才24岁,还没玩够,结什么婚啊?再说,结婚也是需要资本的好么,他们连车都没给我买,买婚房的钱也没攒够,怎么结婚啊?我们家吧,也就是在庐城那种小城市算过得去,到了大城市哪里够看?就比如你们洛城,哎,洛城比我们那儿的省会城市发达不知道多少倍。我这次出来呢,也算是开眼界啦!”
杨南柯说得兴起,将自己的父母贬低得一无是处,好似他们活着都是浪费资源。
侯诚说:“他们是你的父母,为人子,不该这样说自己的父母。”
杨南柯已经彻底打开话匣子,“我就是瞧不上他们。真的,他们吧,可怜又可恨呐。一辈子待在庐城那种小地方,自己不想离开,还管束着我,不让我离开,守着一份死工资,不思进取,井底之蛙似的。你知道吗,其实毕业后我不想回庐城的,我自己能在省会找到工作。还不都是我妈非要我回去,说什么给我买房子。”
侯诚闷声开着三轮车。
杨南柯吱吱哇哇说了一大通,觉得有点没劲,忽然问:“大叔,你有子女吗?”
侯诚声音已经发颤,“没有。”
杨南柯又问:“那你的父母还……健在?”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去世了。”侯诚说。
三轮车上安静了半分钟,旋即爆发出一阵笑声。
杨南柯拍着腿说:“大叔,我很羡慕你啊。你有没听说过一句话——有车有房,父母双亡。这是我最盼望的人生状态。”
侯诚握着车把的手已经湿了。
这一刻,杀意在他心中翻滚。
多年来,他一直在庆岳村过着僧人一般的日子。村民们大多瞧不起他,不与他来往。他也不屑于与他们来往。
他不是真的木讷,只是懒得跟村民们交流。
他只念过小学,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文盲。父母留给他房子与田地,这已经足够他过活。农闲时,他看过很多书报,最喜欢揭露社会阴暗面的新闻。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愤怒在他心中日益滋长。
他觉得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都该死,比如在公共场合吵闹的孩童,比如殴打医生的患者,比如贪污腐败的官员,比如吸毒的名人,比如闯红灯的驾驶员,比如殴打妻子的丈夫,比如背叛丈夫的妻子……
但他只是一个农民,他甚至没有去看过外面的广阔天地,根本无法惩戒那些该死的人。
他的一腔怒火,无人可以倾诉。
如果妈妈还在就好了——他时常想——妈妈那么温柔,妈妈会倾听我的每一句话,说不定还会安慰我一下。
不过妈妈是个软心肠的人,一定不愿意我去“猎魔”。
这时候就需要爸爸了。爸爸嫉恶如仇,侠义心肠,也许会站在我这一边。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别人口中的“老光棍”,而仍然是那个十多岁的孩子,对父母有着无限的依赖,只要听他们说上一句话,心情就会变得平静。
但只有在梦里,过世的父母才会与他交谈。
醒着的时候,他一边在瓜田里忙碌,一边絮絮叨叨——
“为什么好人不偿命呢?”
“为什么是你们遭遇滑坡,被掩埋在山石下?”
“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凭什么还好端端地活着?”
“他们难道不该死?”
“这不公平!”
“我要他们死!要那些恶魔通通死光!”
对现实的不满与对父母的想念无时不刻不在撕扯着他,在最彷徨而无力的时候,他偶然看到了一本悬疑。
这本书,令他豁然开朗,顷刻间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与价值。
书中的主角是一名连环杀手,不停作案,在正义无法声张的地方,用自己的刀杀死了七名该死的人。
最终,这名杀手死在警方的枪口下。
他对结局十分不满。
正义的杀手怎么会死呢?那些被杀死的人不是本就该死吗?警方为何要站在邪恶的一方?真正的正义凭什么倒下?
他不服!
随后的半个月,他拿起笔,改写了的结局。
在他的描写下,连环杀手非但没有被警察一枪打死,还杀死了警方高层一名腐败官僚,后来更是摇身一变,穿上了警服,继续制裁那些该死的人。
他未将改写的结局拿给任何人看,却猛地意识到,自己也可以写!
不仅能够将别人有缺陷的改得完美,还能写完全属于自己的。
握住笔的一刻,他将多年来积蓄的愤怒全都倾吐了出来。在他笔下,犯过错的人不再是人,而是披着人皮的恶魔,他的主角化身为“猎魔者”,以正义的名义在书中“斩妖除魔”。
遇见杨南柯时,他正在写第一部 。
前期写得非常顺畅,可有一些杀戮场景,他却怎么写都写不满意。
他读过一本关于写作的书,书里讲,如果你想象不出一个细节,那你就亲自去尝试,去体验。
杨南柯的出现,给了他天大的好机会。
抵达庆岳村,他破天荒地邀请杨南柯住在自己家里。杨南柯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在全村转过一圈之后,才敲响他的家门。
接近一周的时间,杨南柯以休整的名义待在他家里,向他抱怨父母的不是。他默默地听着,一个计划渐渐成型。
杨南柯离开那天,他没有出门相送,直到杨南柯已经出村,才开着三轮车追上去,跟杨南柯说,村里有个习俗,远道而来的客人离开时,一定要请客人吃一碗酒酿小汤圆。
杨南柯不疑有他,乐呵呵地上了车。他将杨南柯带去地下室,用早已准备好的锤子,敲碎了杨南柯的头颅。
“我没有罪。”侯诚裂开嘴,颠倒黑白的话从他黑黄色的牙中蹦出,“是法律无能,执法者无能,你们无能,才让那些有罪的人……不,才让那些妖魔鬼怪横行世间。你们无法将它们猎杀便罢了,还要阻止我和我的‘信徒’除魔吗?杨南柯不该死?他不仅啃老,吸他姐姐的血,还辱骂他的父母。年纪轻轻,心思歹毒,活得越长久,祸害的人越多!”
侯诚情绪过于激动,像国王正在向子民展示自己的丰功伟绩。
他高高地昂起头颅,双目圆瞪,“你们这些当警察的,是非不分,心中毫无仁义道德,可惜……”
说到这里,他长吸一口气,阴冷癫狂的目光从明恕脸上刮过,忽然摇头笑起来。
明恕全然不为他的妄言所动,冷声问:“可惜什么?”
侯诚咬牙切齿,“可惜我暴露了,我没有机会再写一本屠杀警察的书。”
陪同审问的年轻刑警怒道:“你说什么?”
侯诚发出低沉又压抑的笑声。
明恕抬手在年轻刑警肩头拍了拍,示意对方冷静。
“怕了吧?”侯诚看向那名刑警,“我说屠杀警察,指的是恶警、黑警,如果你行为端正,没有作过恶,你激动什么,害怕什么?你在心虚!”
年轻刑警脸都白了,“你!”
“出去休息一下。”明恕道:“换方远航进来。”
年轻刑警是洛城市局的人,比方远航还小,经验不足,一听就慌了,“明队,我不是恶警,我,我也没有心虚,只是,只是……”
明恕叹口气,转过脸,以一种温和又严厉的口吻道:“这种人的话你也当真?他造成一个家庭的悲剧,杨南柯的言行有悖道德,的确不孝,但什么时候轮到他来审判?他已经是个杀人犯了,你还被他三言两语带进他的逻辑?别紧张,出去洗把脸,回头再想,你就会明白,这种人的话根本不值得计较。”
侯诚在一旁阴恻恻地笑。
年轻刑警挺起胸膛,渐渐从侯诚编织的罗网中挣扎出来,“谢谢明队!”
“去吧。”明恕笑了笑,目送年轻刑警离开,这才转向侯诚。
萧遇安将这插曲全部看在眼里,目光在一个短暂的时间段里变得异常温柔。
审讯室里的明恕已经是非常优秀并且成熟的重案组组长了,不仅有出色的专业能力,还能宽慰安抚年轻队员,给予对方信任,成为被对方依赖甚至憧憬的人。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年间。往前推四五年,明恕与刚才那位年轻刑警没有两样,容易被嫌疑人激怒。
有一次还被嫌疑人刺激到掉眼泪。
那是明恕22岁的时候。
冬邺警方侦破了一起连环凶杀案,嫌疑人是个满口歪理的女人,明恕是负责审问的刑警之一。
面对完整的证据,女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认罪,却全无悔过之意,反倒咄咄逼人指责办案刑警是窝囊废、傻子、帮凶。
她将自己留下的破绽一个个罗列出来,嘲笑刑警们愚蠢,没能在她第一次犯案时就抓住她。
“我为什么能杀这么多人?当然是因为你们的帮助!”
“知道那些被我杀死的人最恨的是谁吗?我?不是,是你们!因为你们的反应实在是太慢了,你们根本不用心,你们太愚蠢,他们才会丧生在我的手上!”
明恕是当时在场的三位刑警中最年轻的一位,单看面相都能看出来。
女人将矛头指向他,大骂他无能、不专业、不敬业,必须为后面几位受害者负责。
明恕被喷了一脸口水,在女人的连珠炮下,直接被骂懵了。后来被前辈换出来,大冬天用冰凉的水洗了一刻钟脸,手和脸都给冻木了,还没从自我怀疑的情绪中走出来。
为了侦破这个案子,明恕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多日不眠不休,几乎是以榨取自己生命的方式在争取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