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重华看着他微微扬起来的乌黑的眉角,心下突然一动,像是被什么滚热的东西在心尖上狠狠撞了下。
“怎么?”
步重华收回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缓缓道:“……我好久没逛过游乐园了。”
吴雩笑起来问:“多久?”
“二十多年。”
吴雩顿时明白了什么。
“九岁那年春天,满大街桃花还没谢的时候,我爸妈曾经带我去过家附近的一个游乐场,在冰棍摊买了三根红豆冰,我至今都记得当时的价格是六毛钱,几天后他们就双双去了云滇边境。从此我再也没有走进过公园或游乐场,巧合的是这么多年巡查执勤都避开了这种地方,直到今天。”步重华垂下目光,看着手里已经被吴雩舔走了大半的青苹果冰激凌球:“所以当我得知绑匪扣着万长文的女儿要在游乐场交付赎金时,我就在想,也许世上真有种东西叫做命运吧。”
他们两人都沉默下来,欢声笑语和惊叫音乐一时变得特别清晰,一伙跑来跑去的小孩挤着他们,在人潮中兴奋尖叫着奔向远处。
突然步重华身侧手一紧,被吴雩偷偷攥住了,用力握了握才分开。
“你会离开我么?”步重华轻声道。
吴雩说:“我愿意陪你逛游乐园直到八十岁,排队坐过山车所有人都主动让我俩先上,我俩不上他们都不好意思上为止。你呢?”
“……”
步重华眼神深处闪烁着微光,然后他站定脚步,紧紧拥抱了吴雩一下,从胸腔肺腑间呼出一口发着抖的、炙热的气。
“我昨晚在河滩上对你发火,那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他顿了顿,沙哑道:“我也永远都不愿意离开你。”
人潮汹涌,摩肩接踵,有人擦身而过时投来好奇又无意的目光。
他俩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亲密过,吴雩耳朵有点发热,佯装无事地低下头唔了声,突然视线越过步重华的肩膀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见路边花坛旁竖着一个玻璃告示牌,抬头是本园区优秀人员,下面贴着两排红底人像照片。
“?”吴雩瞥见什么,眉心一跳:“等等。”
“怎么了?”
吴雩快步上前,一拉步重华示意他看照片,果然只见第二排最后一张半身照上的女人非常眼熟,赫然是——彭宛!
她竟然是这座游乐场的优秀员工?
两人看着对方,一时都感觉非常荒谬,半晌吴雩愕然道:“……她不是在设备制造企业工作吗?”
第104章
“哦, 您说彭宛啊?”游乐园区值班经理搓着手笑道, “没有没有, 她不是我们这儿的员工,但她在我们这儿上了一个多月的班,所以才……”
吴雩的第一反应是:“兼职?”
“也不是, 她公司是我们的供货商,所以她们部门负责来安装维护一些游乐设备。”经理站在办公室窗口,隔着玻璃窗指向远处哗哗冲水的激流勇进:“您看比方说这个滑梯, 旋转木马, 鬼屋里的鬼,还有大摆锤上那几排固定座位……当然我们的供货商不止他们一家, 但最近他们公司负责更新一批设备,所以彭宛他们天天都得来我们园区上班。至于优秀员工其实我们内部根本没评过, 都是摆给游客看的,她跟鬼屋跳楼机那个区域的人天天一块干活, 关系比较好,大家一块儿上墙头。”
“……”吴雩竟无言以对:“你们这KPI管得也太随意了吧?”
“嗨,您这话说的, 我们这好歹算个事业单位嘛!”经理搓着手笑道:“您多注意下我们园区的告示牌就发现了, 咱们所有工作人员都是优秀员工,统一拍个照放那儿给游客看,显得咱们园区特文明!”
吴雩和步重华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不知该作何表情。
怪不得公安局查案查到现在,不知道人质就在这个游乐场工作, 搞了半天是业务对接关系!
——那绑匪选择在这里交接人质是为什么,因为彭宛,还是绑匪自己也跟这座游乐场有些警方没发现的联系?
“彭宛这个人平时性格、人缘、举止行为方面怎么样?”步重华皱眉问。
“我平时接触不多,但听说她是不错的,不然哪能合作那么久呢。”经理语气很肯定,想了想又说:“勤劳踏实、比较靠谱,负责他们那块的验收员没提出过问题;人缘可以,友善和气,从来没跟其他同事闹过红脸;日常进出啊花销啊凑份子吃饭啊,也没听说过任何奇葩极品的事情,就我平时印象来看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员工……嗨,多的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您有什么具体的事情想要了解吗?”
吴雩问:“日常花销方面呢?”
“花销也很正常呀,上下班骑个电动车,挎个小布包,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普通人啦。”
“最近没有手头突然宽裕起来?”
“宽裕?宽裕倒也没有吧。”经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来回打量面前这两位刑警,终于抑制不住汹涌澎湃的好奇心了:“所以您二位来问她做什么,彭宛是摊上了什么事儿吗?”
吴雩说:“也没有,主要是在钱这方面……”
“什么?钱?”经理大惊,“难道我眼拙没认出来,她那电动车是劳斯莱斯,小布包是爱马仕?!”
吴雩:“……”
经理:“……”
四十来岁中年谢顶的男经理眼巴巴看着吴雩,满脸都是在平淡生活中终于摊上事儿了的激动和喜悦,如果这是漫画的话,此刻他已经闪起少女式的星星眼了。
吴雩叹了口气,客客气气地说:“没有没有,瞧您这通身的气派,就跟爱马仕似的。”
经理一愣,倒被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哪里哪里,我要是爱马仕您一定是香奈儿!”
“游乐园经理和员工都说她最近没有异常表现,她自己本公司的同事也打电话联系了,不论从金钱、言语、举止、行为模式上,都是个普通的三十四岁白领女性,没有任何值得被注意的点。”一小时后,两人终于结束完盘问走出游乐园,步重华一扭头:“你觉得……吴雩?”
“唔?”
步重华顺着吴雩的目光,看见了游乐园门口一溜小摊贩卖的五颜六色的棉花糖。
“……你吃吗,香奈儿?”
吴雩直勾勾咽了口唾沫:“哎算了,连你都要控制热量保持身材,我就更……”
步重华一哂,径直挤进人群,少顷举着一只粉红大云朵挤出来,在吴雩虚伪软弱的推拒中递给了他,“没事,吃吧,保持不住又怎么样,难道还能离?”
吴雩立刻放下心理包袱舔起了棉花糖。
两人开着G63回南城分局,吴雩在副驾座上一手棉花糖,一手唰唰翻彭宛和游乐园这边的设备对接记录,步重华随着前方接二连三亮起的车尾红灯踩下刹车:“彭宛最近两个月来的工作,总体概括就是定时按需向企业内部工厂或外部供应商下单,然后运送到水上游乐园进行设备安装和调试,主要项目是鬼屋、室内升降机、鬼怪大楼跳楼机。这份工作具有一定技术含量,所以找人取代她并不容易,饭碗还是比较稳的。”
吴雩没有吭声,半晌合上那本厚厚的记录,无声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我在想彭宛。”
绿灯亮了,步重华踩油门时偏头看了他一眼:“想她什么?”
吴雩条件反射想要摸烟,但又舍不得棉花糖棍子,便恰如步重华所预料的那样放弃了烟,牙齿咬着棍子尖说:“我在想如果我是她,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亲爹不是个玩意,亲娘已经不在了,老公出轨,婆婆难缠,公公嗜钱如命;被绑架后除了老公装模作样提了几句恩爱,全家人口口声声都是哭大孙子,儿媳两个字好像从没存在过。所有人提起她都是‘友善、和气、勤劳肯干’,集体中最没有存在感也最容易被忽略个人意志的,恰好就是她这种人。”
“而这种人却在做游乐园设施,还是鬼屋、升降机、鬼怪大楼跳楼机这种刺激性设备。”吴雩仰头靠在车座靠背上,说不上是有点伤感还是荒谬,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喜欢这份工作。”
步重华一时默然,良久低沉道:“工作罢了。”
“确实话是这么说,但也太蹊跷了。”吴雩出神地皱起眉头:“绑匪偏偏就选择了这里作为交换赎金的地点,还有那四十四万四千四百四十四的赎金……我总感觉这个数字并不是死亡通告,但究竟代表什么又想不出来。”
——444444,死死死死死死,难道还有其他特殊的隐喻吗?
连步重华都无计可施,吴雩疲惫地掐了把山根:“如果咱俩能解出这个数字的意义,可能案子也就破了。”
G63在阴霾的城市天空下打了个弯,呼啸开进南城公安分局,停在了刑侦支队大楼下。
步重华眼角余光一瞟周围没人,俯身替吴雩解开安全带,问:“你现在上去干什么?”
“我想找人看看能不能调出彭宛、丁盛和邓乐这三人的详细背景材料。你跟我一起吗?”
步重华直起身看着他,摇了摇头:“彭宛小时候的档案牵涉到万长文,他们不会让我看的,怕我一人单枪匹马去闹出事来——不过有一点你待会要记住。”
“什么?”
“如果发现线索,私下告诉廖刚或宋局,不要立刻当着所有人的面立刻说出来。”
吴雩眼神微变,刹那间明白了他还未出口的深意。
“绑匪八点十五分打电话来要求自首,八点二十五全支队出动,十点绑匪被枪杀,除了我们自己内部还有谁知道丁盛跟邓乐在河滩上?十点半支队到达现场,十一点展开全面搜索,十二点才找到绑匪的车和两具尸体,那么多人带着狗还花费了一个半小时,凶手是如何精确定位丁盛邓乐两人并实施枪杀的?”两人近距离对视彼此,步重华声音低而凝重:“连许局都是在半路上才知道绑匪在河滩上要自首,也就是说第一时间得知消息的人并不多,为什么凶手动作却那么快?”
吴雩眉心蹙紧:“可是你不能确定凶手是从警方这里得知绑匪决定自首的,你要想到如果万长文真的有涉及这个案子,那他的人应该一直在跟警方同步追踪丁盛邓乐二人……”
“我不能肯定,但也无法打消怀疑。”步重华靠近吴雩耳边,轻轻道:“如果内部有问题,问题一定出在技侦。”
这时大楼里有警察出来,步重华向后拉开数寸距离,两人在狭小的车厢里对视一眼,然后步重华一颔首下了车。
·
“小吴回来啦?”“哎小吴!”“吴哥!”……
刑侦大楼人来人往,吴雩有些不习惯甫一出现就收获这么大关注,闷头嗯了两声便快步走向办公室,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吴雩!”
他一回头,是林炡。
林炡和王九龄两人正一边上楼一边商量什么,只见他三言两语结束了王九龄那边,拍拍王主任的肩,然后穿过长廊大步走向吴雩:“你下午做什么去了?”
——“如果内部有问题,问题一定出在技侦。”
吴雩眼梢略微压紧,但那也只是半秒都不到的细节,随即平淡道:“去了趟水上游乐园。”
林炡走到他面前,站住了脚步:“有发现什么线索吗?”
“没有。”
“步支队和你一起?”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彼此对视,彼此相对不过半尺,同事三五成群擦身而过,喧杂人声又渐渐远去。
吴雩说:“是,他和我一起。”
林炡把手插进口袋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在沉吟什么。
如果说步重华像江停一样都是那种不忌惮展现出自身锋芒的人,林炡就跟他们完全相反,很少表现出威慑力。他一年四季基本都是同样的装束:衬衣,半正装长裤配软底鞋,或西装长裤配半正式皮制软底鞋;很多人第一次见他,会觉得他只是个对锻炼比较注重的、严谨仔细的办公室文职。
但长期在边境与毒品打交道的警察,即便是办公室文职甚至后勤,也跟内地同事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吴雩见过林炡一年前在围剿鲨鱼团伙时,情急之下抄起冲锋枪冲着卡车就开始哒哒哒狂扫的情景,那么长弹链半分钟不到就打空了,对枪械不熟悉的人是没有这种速度的。
除此之外,林炡在吴雩面前绝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得非常温和,他俩都知道对方有跟自己相似的一面,习惯于把半条腿隐藏在身后的暗处里。
“一起就一起吧。”林炡和气地顿了顿,说:“但如果有什么线索,务必要第一时间告诉大家,否则恐怕没人能追得上步支队的行动速度,单枪匹马太危险了。”
他从裤兜里摸出盒烟,刚要倒出两支,却见吴雩动作更快,从自己的烟盒里倒出两根:“抽吗?”
林炡视线一顿,落在吴雩手里那根烟上,那瞬间两人之间空气是凝固的。
然后才见他似乎迟钝地“哦?”了声,意外道:“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烟呢,受宠若惊啊。从前特情组还在的时候……”
“规定不准随便抽别人的烟?”
“倒也没有。”林炡仿佛在回忆什么,悠然出了口气:“不过我只抽过张博明的。”
“好抽吗?”
“还行吧,云烟。”
吴雩说:“那可比我这烟好抽多了。”
林炡目光一直没有从吴雩手上那根烟上离开,只见他喉结滑了一下,然后才笑起来:“话也不能这么说……意义怎么能用价格来衡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