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怎么办?”
……
仿佛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吴雩的瞳孔无声无息地放大了。
人声悉悉索索,随即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他看见一支充满浑浊液体的针筒出现在视线中,被一只只沾满罪恶的手传递上来,直到近前,针尖反射出灯泡微渺迷离的光。
“给条子打一针,一针就差不多了。”他听见一个阴沉嘶哑的声音说,“要么撬开他的嘴……”
吴雩挣扎起来,恐惧终于在那一刻冲破囚笼,山呼海啸淹没了所有意识,全身骨髓都淹进了冰冷黑暗的深海——
“要么就干脆,让他彻底不行了吧。”
不,不要!
扔掉它!不要!——
“……!!”
吴雩骤然睁眼,呼地坐起。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雪白被褥上,病房四面墙壁明晃晃、亮澄澄的。铁架上输液袋正一滴滴落进软管,床头柜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束百合花,露水顺着花瓣滑落下来,啪嗒一声滴在桌面上。
“醒了?”林炡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微笑着伸了个懒腰,笔记本电脑打开放在膝盖上,显然他刚才还在工作,“——醒了就好。医生说你没有大碍,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好好睡一觉。”
“……”吴雩久久盯着他,声音沙哑艰涩:“你不是回云滇了么?”
“电话打到一半没声了,再打死活不通,你觉得我还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林炡合起电脑,收进脚边皮质精良、做工考究,但完全看不出牌子的深棕色公文包里,笑道:“我当场掉头买机票,大半夜的赶来津海,果然宿命让咱们再一次在医院里喜相逢了。——就为这,我今天得推掉两个会,还不知道回去要被姓冯的老头骂成什么样儿呢。”
吴雩的头发有一点长了,刚醒来比较凌乱,乱七八糟地挡住了额角。他侧对着窗口,阳光映得脸色比平时还白,眉骨上方、眼角周围甚至有点反光的感觉,反衬得瞳孔黑森森的。
他好像完全没听见林炡刚才那篇话似的,缓慢重复了一遍:“你回来干嘛?”
林炡正起身给他倒水,闻言动作一顿。
几秒钟后他放下玻璃杯,回过头来看着吴雩,叹了口气:“你觉得呢?”
“明明可能只是你信号不好或有点急事,我却拿着手机坐立不安,只能大半夜的一路飙回机场,飞来医院,临时请假,彻夜陪床——我为什么要赶来,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病房里安静异常,门外的人声和脚步,窗外马路上的喧嚣,甚至于他们彼此相对的呼吸声,突然都变得格外明显。
吴雩沉默下来,坐在病床边,手肘搭在两个膝盖上,玻璃窗映出他半低垂的侧影,看不清楚神情。
天生外貌上有优势的人,从小就容易获得别人的肯定,因此通常会更矜持、自信,身形气场上也会更挺拔一些。林炡见过吴雩大学时代的旧照片,不说如何意气风发,光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棵年轻的树,即便是十多年前低劣的像素条件,都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神采飞扬。
那照片跟现在沉默拘束的侧影相比,真的相差太大了,像是从灵魂里活生生扭曲了一个人。
“……你昨晚差点醒了好几次,”林炡突然若无其事扭开了话题,仿佛刚才一触即发的逼问都没发生过。
吴雩没有吭声。
“护士每次过来一关灯,你就开始要醒,我就起来再去把灯打开。这样重复了三次,我只好去护士站打招呼,让她们别再热心过度过来关灯了,之后你终于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
“吃点东西吧。”林炡摸出手机,闲聊似的问:“想吃什么?点个庆丰包子,素三鲜还是白菜香菇?”
吴雩摇摇头。
“那喝点儿粥,附近有个潮汕粥店,再叫个清蒸鱼?”
“过敏。”
林炡脾气很好,搜索外卖APP,一时也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口味:“那要不让素斋店做几个清爽点的菜,再熬个汤……”
“林炡,”吴雩沙哑地打断了他:“你回去吧。”
林炡话音戛然而止,从手机后看着他。
两人都没再说话,半晌林炡终于深深吸了口气,走过去半蹲在病床边,按住了他的手,问:
“你对我就这么反感吗?”
“注意消毒,不要沾水,多多休息,不要吃辛辣刺激含酒精的食物,下周不管再忙都要记得过来拆线……”
主任办公室里,医生一边叨叨一边刷刷写处方,步重华道了谢,穿好衬衣,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问:“我们支队那新来的怎么样了?”
市一院因为跟南城分局近的关系,医生和警察们相当熟,经常是这边医闹尚未提拳,那边刑警已神兵天降,下车上铐提人押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长久以来建立了非常良好的合作关系。步重华都不用提吴雩的名字,医生自然知道谁是支队里的新面孔,笑道:“那姓吴的小哥啊?”
步重华心说如果从身份证上看,吴雩已经不能再被称作是“小”哥了。但那小子的长相确实显不出年纪,说三十出头可以,说二十来岁也行,大夫没仔细看病历的话,确实容易被那张脸欺骗过去。
“还行,挺扛打,内脏跟组织都没有大碍,恢复恢复就可以出院了。——倒是你们王主任送来的那几个犯罪嫌疑人比较惨,有个食道破裂,有个断了肋骨,还有一个被捅了肠子的到今早才稳定下来,害得护士长加了一个晚班。啧啧,可把你们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遍了。”
步重华若有所思,不置可否,少顷突然问:“那我们队那人之前的旧伤,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旧伤?你说胳膊腿那几处骨折的地方吗?”医生毫无知觉:“挺好,毕竟年纪轻,恢复得都不错。就是以后保暖方面要注意些,免得老了以后受罪。”
“除了骨折,内脏和血液方面没其他的了?”
“没了啊,心肺脾脏都运行良好,除了轻微贫血没有更多问题——放心吧,你们支队的人都是咱们院VIP年卡客户,验血验尿拍片那是一整套固定流程,实在不放心回头我给他安排个脑部CT加肠镜胃镜,连着菊花一道爆喽。”
步重华:“……”
步重华眉头微皱,刚要再追问什么,医生笑着说:“对了,你们局昨晚来看护的那个男的,成家了没?”
“谁?”
“那个来陪床的警察呀。”医生向护士站方向努了努嘴:“新来的小护士看上人家了,护士长给我们布置了打探消息的任务。刚巧你今天过来,正好……”
“我们没有派人来陪床。”
医生一愣:“啊?”
两人对视半秒,步重华霍然起身:“那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现在在哪里?”
医生匆忙跟着站起来:“他……他说他姓林,我不知道现在走没走,喂——”
医生话音尚未落地,他已经推门而出,大步流星穿过走廊。
住院部人来人往,步重华疾步冲过一间间或半开或紧闭的病房门,直至尽头呼地转身,只见最靠南边那间编号358的病房门微微开了条缝,里面正飘出模糊人声,好像是吴雩简短说了句什么,随即传出一道非常低沉有磁性的男声,似乎带着些无奈,但也非常强硬:
“你对我就这么反感吗,吴雩?”
步重华要推门的手一下收住,迟疑片刻,不动声色从虚掩的门缝中向里望去。
吴雩侧对着他,手肘搭着膝盖,闷头坐在病床边。他穿着不太合身的旧背心和大短裤,光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看着十分邋遢;但脖颈、腰背、双腿乃至于脚踝,甚至于自然垂落的十根手指,线条都劲瘦、优美而流畅,是那种真正被职业、被经历打磨出来的流畅,跟健身房锻炼出来的贲张肌肉完全不同。
而问话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穿着剪裁合身的浅蓝色衬衣,深灰色长裤和软底鞋,在吴雩面前俯下身,两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贴着,虽然因为姿势的关系看不清脸,但隐约能听出他语气中强势的压迫感:
“我以为张博明跳楼之后,你唯一怨恨的人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抵触我们到这种地步?”
“我是想帮你的,吴雩,我以为你能感觉到这一点。”
吴雩平淡的神情毫无波动:“我跟你重复过很多次,林炡,姓张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那天在医院里我见过他之后,就直接回了病房,之后我再听到他跳楼消息的时候……”
他猝然一顿,转向虚掩的房门:
“——谁在那,出来!”
正常人不可能敏锐到这种程度,门里外林炡和步重华两个同时脸色一变。
林炡霍然起身,面沉如水,一边隐蔽地伸手探向后腰,一边贴墙走向病房门口。
第14章
咚咚,虚掩的门被敲了两下,随即被步重华推开了。
林炡脚步一僵。
吴雩皱眉:“是你?”
“过来换药,顺便看看。”步重华点了点头,权当简单地打过了招呼,坦然转向林炡:“这是你朋友?”
吴雩还没开口,林炡却已经迅速恢复了常态,不知什么时候探向后腰的手也笑着伸了出来,两人短暂而用力地握了握:“您就是步支队吧,久仰久仰。我姓林,在云滇省公安厅工作,之前跟吴雩在同一个地方实习,这次正好出差经过津海,所以就过来看看。”
这话开诚布公且条理分明,加之声口十分和缓,让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那真是巧了。”步重华也挺客气:“林警官是吧?原来是省厅的专家,失敬。”
“不敢不敢,就是个混饭吃的科员,哪敢在步支队跟前称专家。”
“您是在……”
“啊,” 林炡笑道:“我是坐办公室搞信息技术的,跟你们刑侦口没法儿比,惭愧了。”
——网警?
网警这个概念其实相当大,分工也非常杂,网络安全保卫、犯罪侦查、网络监察等等,都统称网警,甚至有些涉密技术工作者也会自谦是网警,而且从林炡这体格气质来看,跟步重华平时工作接触的网警也不太相似。
但步重华没有细问,两人心知肚明地聊了几句,林炡便拎起公文包,笑道:“既然步支队来了,想必有工作要交待,我还有点儿事,要不就先告辞了吧。”
吴雩坐着不吭气,既不挽留,也没有任何要起身相送的意思。倒是林炡态度很好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才走。门咔哒一关,病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步重华转过身来,只见吴雩正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
两人一站一坐,相距不过数步,周遭安静得吓人。许久吴雩视线落在步重华衬衣领口露出的那块染血的纱布,丝毫没有触动地扬了扬下巴:“年贵都交代了吧?”
——他叫的名字不是年大兴,是当年坐牢的年贵。
这问话直截了当得堪称尖刻,跟平时在公安局里故作遮掩的木讷明显不同,那瞬间步重华仿佛听出了十三年前那个犹如困兽、满身尖刺的年轻人的影子。
“不管年大兴说了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以后……”
这种四平八稳的套话吴雩显然已经听各级领导重复过很多次,懒得再听了:“不,没过去,不然林炡为什么大半夜赶回津海?”
步重华思忖两秒才道:“我以为你俩关系不错?”
“他只是想调查我而已。你刚才不是在门外都听见了吗?”
“……”
吴雩脸上那面具似的温顺木讷终于完全褪尽,眉眼冷静得有点尖锐:“张博明跳楼自杀了,他们怀疑是我干的,林炡一直没有放弃追查。他喜欢给人那方面的错觉,只是一种手段而已,对谁都这样。”
步重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吴雩也不想再跟他啰嗦了,起身从衣架上拽下常服,脱下不合身的病号服,背对着步重华拉上裤链,然后捡起护士送来的干净T恤囫囵套上。
他站在窗前,起身时阳光从突出的蝴蝶骨上一现即逝,映照出脊背肌骨嶙峋,无数陈旧细小的伤痕难以计数——但岁月却没有带走年少时俊秀利落的挺拔。
步重华正经学院高材生,毕业后一路从刑侦干上来,解剖台上的男女老少被害者不知道见过多少,别说同性,连对异性的身体都有点麻木了,很有点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专业精神。但此时此刻,可能是受年大兴那番口供的影响,他脑海中第一反应竟然是避嫌,下意识就挪开了视线,仿佛浑然不知般“哦?”了声:“你说的张博明是谁?年大兴没交代过。”
吴雩顿了顿回过头,下颔到脖颈修长的线条凸显出来,有种和平时截然相反的尖刻和突兀,但话音却是笑着的:
“他是我卧底时的上司、指挥官兼单向联络人,学院派领导岗,不过他本人倒从没‘下过地’。”
“说起来,跟步队你还有点像。”
步重华本想试探,这话倒让他一愣。
“张博明精英出身,铁血,忠诚,不讲情面,将原则和正义视作第一追求,容不下自己身上有任何污点。十年前在一次突发情况中,一个北美制毒商潜入境内跟人接头,我把消息传给他,却遭到了暴露的风险。我向他求救,他却选择了先去抓人。”
——暴露。
说出来不过简单两个字,实际卧底中却直接等同于死亡——不,比死还可怕。死也不过是眨眼间的解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