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外灯光雪亮,极度的焦虑和紧张笼罩在所有人脸上,护士长满面汗水:“因为失血和肺部感染引发的急性左心功能衰竭,氧合不能维持,血氧饱和度已经低至40%。情况是突然转坏的,急救过程中确实会出现极好或极坏的反复,所以现在只能……”
“护士长!护士长!”这时门内一名年轻急救医生狂奔而出,“找家属签知情书,主任说开通气道,穿刺插入主动脉球囊反搏!”
岩板焦土如暴雨般砸下,刹那间步重华唯一的意识是转身紧紧抱住吴雩,闭上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旋即就在那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道从身后急推而来,带着他们硬生生冲破无数层阻碍;紧接着仿佛有无数双手抓着他们猛拽了上去,外界的光亮扑面而来!
“谢谢你,”步重华听到一个非常耳熟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笑意和喜悦:“谢谢你终于来了。”
是谁?
步重华半跪在地,怀里紧搂着人事不省的吴雩,紧接着意识到他听过这个声音,猝然抬起头——
少年解行神采熠熠,眼神明亮,笑起来的时候眼梢弯成一个月牙。他不再遍体鳞伤,那些可怖的血迹和惨重的伤痕都消失了,从上到下给了步重华和吴雩一个紧紧的、带着阳光和青草味道的拥抱。
那是个充满了留恋的告别。
“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我们要走啦!”
……你们要走了?步重华在极度恍惚中想。
他徒劳地伸出手,但只触到了一片温柔的风。挥着手的解行、眼底含笑的张博明、他的父亲步同光、母亲曾微……许许多多曾经长眠于这片土地上的英魂向着远方飞去,炮火将他们脚下无边无际的罂粟田付之一炬。
所有离乱、动荡、奴役、罪恶,所有白粉凝聚的财富和血泪浇铸的尸骨,都在滚滚硝烟中化为飞灰,缓缓飘落在中缅边境两千一百八十六公里广阔的土地上。
历史悄然覆盖红土,漫山遍野的枝头发出了新芽。
长风呼啸奔向天际,将写满了痛苦、绝望、悲欢离合与累累传奇的岁月远远抛在身后。步重华右手环着吴雩重伤虚弱的身体,左手拉着他,两人的对戒硌着彼此的指骨,微微地闪着光。
远方的津海市在黑夜中沉睡,第一缕天光破晓,映亮了高楼大厦与千家万户,映在他们彼此对视的瞳孔中。
“你准备好了吗?”步重华低声道。
吴雩神智昏沉而半梦半醒,怔怔地望着他,衰弱到极致的心跳一点点从胸腔里复苏,许久终于将涣散的视线移到他们紧扣的十指上,那天生向下的唇角微微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要带我回家吗?”
“不,我不用带你。”步重华温柔地回答,“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有心跳了!”“血压恢复八十五一百!”
“这一个也开始恢复生命体征了!”
“立刻通知安排手术,准备送监护室!”
……
仿佛把抽空的氧气猛然灌回来,抢救室外人人如释重负,严峫猛然虚脱地向后倒去,被江停一把扶住,两个人都踉跄着跌坐回了长椅上。
窗外,第一缕天光正从地平线上亮起,一寸寸映亮华北平原,驱散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英灵如同长风万里,掠过山涧与长河,越过青翠的重岩叠嶂和巍峨的中缅界碑,飞向魂牵梦萦的故土;抢救室担架上,吴雩缓缓睁开眼睛,听见抢救室外如潮的欢呼和痛哭声。
归来的灵魂在这一刻回到了家乡。
第163章
那天深夜后续情况之紧急、处理之复杂, 令整个专案组所有人在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焦头烂额, 宋平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头发都要在那天晚上掉光了。
廖刚带人从井下扛出步重华和吴雩, 随后汪大队亲手押出了昏迷的鲨鱼。三人都被直升机送往津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实施抢救,伤势最轻的毒枭不出所料第一个脱离危险,随即被押运进了公安部指定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武警持枪看守的特殊监护病房。
凌晨五点半, 麻药过后的孟昭在重症监护室里恢复了意识。她刚上初中的儿子跟宋卉两人蹲在监护室门外,同时嗷地一下抱头大哭,她先生在边上语无伦次打电话给父母家人、亲戚朋友, 激动得人都站不起来了。当时市局紧急派了辆车去孟昭老家接她父母, 两个老人接到电话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差点吓瘫在了来津海的半道上。
十二个小时后, 步重华在严密监护下醒来,生命体征平稳, 得以拔除气管导管,由ICU转入独立病房继续观察。他那十多年如一日严苛自律、健康饮食所打下的良好体质基础在此刻发挥了很大作用, 数日后就可以不需助力而自己坐起身,恢复状况良好稳定,医生表示只要他自己不作死, 肺部溺液和轻微脑震荡也不会留下长久的后遗症。
唯一让人担心的是吴雩。
吴雩的情况正跟步重华相反, 他是个高需求病人,在抢救当晚还没来得及做手术的时候就醒了一下,手术麻药过后又醒了一下,此后大概每过几个小时就要醒一下;每次醒来都是一番人仰马翻吆喝折腾,然而每次他都只是睁着眼睛茫然望着ICU的天花板, 等几秒钟或几分钟后,仿佛勉强确定了自己身在何处,然后才如释重负把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昏睡。
连医生都没法解释这奇特的现象,只能说他大脑里有种类似警铃一样的条件反射,让他在陌生的环境下无法安心让自己失去意识——也许是十多年生死经历,让他的身体形成了这种非常奇异的警戒机制。
整整半个月后,直到步重华不仅能自己颤巍巍下床、还能迫使他骂骂咧咧的表哥严峫帮他洗澡剪头刮胡子、甚至能焕然一新回到病床上开支队视频会议给大家布置工作的时候,吴雩才终于把这小半年来所有的伤痛和亏虚都补足,彻底清醒过来,结束了ICU每隔几个小时就要狼来了一次的鸡飞狗跳。
ICU护士长热泪盈眶,轮班护士相拥而泣,主治医生恭恭敬敬向办公室供奉的“绝不死人”牌上了三炷香,觉得解放区的天都他妈的晴了。
……
为了避免比特币市场及世界毒品链仓促动荡,公安部下令暂时将马里亚纳海沟创始人落网的消息列为机密,只通报了国际相关部门,一夜之间把国际刑警和世界禁毒组织炸了个遍。
这个未来注定将震动国际社会的消息,就像被压在深海的重磅核弹,余波轰然震塌海沟,甚至撼动了貌似风平浪静的广袤海面。鲨鱼落网后的几个小时内,全球各个角落里有多少消息灵敏的大毒枭为此而恐惧、紧张、兴奋、仓惶逃窜或摩拳擦掌……这一晚上紧张忙碌的专案组尚且不得而知。
很快,公安部将开始对毒枭进行全方位审讯,紧锣密鼓地做准备,打响粉碎暗网电商平台的第一枪。
……
“所以秦川呢?”严峫不满地问。
秦川又双叒叕跑了。
所有人都对他到底如何从爆炸、塌方、透水的矿井中顺利脱身,并且从深山老林逃之夭夭这件事充满了好奇,专案组甚至一度怀疑他已经死了。但后来对案发现场的彻底搜查却没发现他的尸体,甚至没发现能够证明他已经丧命的足量血迹,手榴弹爆炸现场只有那一滩红色的玉米淀粉,无声地刺激着步支队长脆弱的神经。
这个世纪谜团直到案发一个月后才解开,原因是当地乡镇派出所报上来丢失了一辆摩托车。醍醐灌顶的步重华立刻让人查了当天晚上出警的所有车辆,终于从一辆特警依维柯的行车记录仪中发现了某个高度疑似秦川的身影——他顺着一道通风斜井爬出矿道,摘下眼镜,理理头发,甚至还拍了拍裤脚上的灰。当时因为井下突发矿难,附近乡镇、村头派出所都赶来了,那些上午出门上班、下午回家种地的村镇协警八百年都穿不了一次制服,在兵荒马乱的黑夜中连凭衣服认人都做不到,更遑论是认脸;这姓秦的孙子于是操着以假乱真的方言,吆喝指挥几个当地协警实施救援,又骂走了两个走神看热闹的实习生,最后神态自若地推走一辆乡村派出所摩托车,油门一轰,就这么嘟嘟嘟地开走了。
摩托车最后的痕迹出现在荒山深处一片原始丛林里,之后再无踪迹,没有人知道他将怎样跋涉山林、横跨华北、穿越蒙古,再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国境线上脱身。
这头狡猾的猛兽再一次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间,他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实习生转述的,这俩憨逼因为姓秦的王八蛋而被处分了,连惊带吓带害怕,至今情绪都非常不稳定:
“他他他……他叹了口气说……‘老天保佑我,这辈子千万别再遇见内坑爹的画师了’……”
步重华从病床上挣扎爬起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签署了对秦川的通缉申请。虽然他拒绝对任何人坦承自己在□□爆炸塌方后和“濒死”的秦川有过什么交谈,但后来据吴雩偷偷对严峫的形容,就是秦川宛如一个感情骗子,骗走了步重华作为一个人民警察的二百斤悲痛欲绝和五百斤感激涕零,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跑了。
严峫从建宁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抓秦川,结果忙乎半天,还赔了一辆迈凯伦,却啥都没抓着,内心之悲伤可想而知。那天下午他在医院病房里跟步重华两个骂了秦川一下午,两人情绪都非常澎湃,还争相安慰了对方很久,之前严峫被迫帮步重华洗澡理发的仇就此一笔勾销,生动形象地体现了什么叫兄弟联手抓毒贩,兄弟感情靠秦川。
“——不对啊。”吴雩靠在病床上,拿着半袋榨菜咯吱咯吱的吃,突然眉头一皱:“他说不想再见到我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得罪过秦老板?”
步重华正起身送严峫出去,闻声一回头,劈手就要抢那半袋涪陵榨菜:“你今天的零食份额早上就吃完了!这是谁又偷偷给你的!”
只听一阵蹬蹬蹬瞪,严峫赶紧贴着医院走道的墙跑了。
吴雩上次车祸后味觉消失,这次手术大输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把半个身体的血都换了一遍的原因,对味道的感知能力有所恢复,对极咸、极辣、极酸的食物开始有了轻微的反应。这就造成了让步重华非常焦虑的情况:吴雩每天、每时、每刻都想吃零食,包括但不限于榨菜,辣条,辣腐乳,咸鸭蛋,腌酸菜……
开始步重华跟他住在同一间双人病房里,还能用劝诱、说教、亲亲、甚至武力镇压等手段稍微管着他点,但一个月后步重华就出院了。从那天后吴雩就像一只噗通掉进了鱼缸的猫,宋卉蔡麟张小栎甚至小桂法医他们每次来探望都会忍不住给他塞点吃的,连隔壁病房的孟昭都抵挡不住吴雩充满渴望的眼神,给他吃过半块腌带鱼。
“全是苯甲酸和亚硝酸盐,不准吃了!”步重华大理石似的俊脸生冷无情,高高举起涪陵榨菜,仗着身高让躺在床上的吴雩够不着:“医生说彻底恢复前必须饮食清淡,叫你多吃蔬菜水果,别成天躲在被子里啃辣条,你以为那天江停在病房里煮自热火锅还偷偷分给你吃的事我不知道吗?”
吴雩低声下气:“我没吃多少,只吃了两片竹笋和一筷子魔芋丝……”
“我们明明说好想吃自热火锅就要拿三杯牛奶来换,你喝牛奶了吗?!”
吴雩:“……”
两人面面相觑,空气安静无声,步重华一只手高举涪陵榨菜如自由女神,而吴雩就仿佛眼巴巴望着自由火炬的底层被奴役人民。半晌步重华那不动声色的冷脸终于慢慢变了,从牙缝里吐出一句:“你别扒我裤子……”
吴雩一手包着绷带,一手拽着步重华的皮带,费劲巴拉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床板上,仰头在他紧抿的薄嘴上亲了一口,吧唧!
步重华维持姿势不变,嘴角可疑地颤栗着,许久冷冷道:“不可能,你就别想了。腌渍食品里含有大量的防腐剂和亚硝酸……”
吧唧!
空气凝固了,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对你的健康不好,等出院后不管你想吃什么都……”
吴雩拉着他笔挺的衬衣领,闪电般吻上了那不断开合的嘴唇,步重华强自平稳的说教顿时被结结实实堵回舌尖,心脏一下提到了喉咙里。
大白天还在医院里他竟然就这样亲我……
门还没关外面有人经过会不会看到……
不行他只是想骗取我的纵容他根本不是真心想要亲……
步重华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狂跳,全身血液一下冲上了头顶和脸颊,连呼吸都带上了一丝火热滚烫的味道。他情不自禁加深了这个吻,那只高举的手也渐渐落下来,正想往吴雩削瘦的肩上搭——然后榨菜biu的一下从手里消失了。
咯吱咯吱咯吱,吴雩在步重华的死亡凝视中迅速啃完了最后几片榨菜,把嘴一抹袋子一扔,一扒步重华的肩膀又想要亲,步重华蹬蹬蹬退后三步,又羞又恼:“吴雩!”
吴雩镇静地望着他,舌尖一舔嘴角。
“……我这一周都不亲你了!”步重华满面红晕,疾言厉色说:“而且你出院前再也不准吃任何零食了,酸菜鱼也不行!”
尽管画师对微表情的控制是专业的,但步重华还是能一眼看出,这小子满脸的震惊、委屈、难以置信直到听完了后半句才稍微有了那么一丝像是真的。
“我不是故意想要吃的……”吴雩慢慢缩回床头,额头抵着膝盖,似乎想无所谓地笑笑,但终究只颤抖着勉强勾了下嘴角:“我只是害怕等出院后,上边的处理结果下来,监狱里又冷又黑还吃不饱,我一个人会非常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