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路途中有善心的人,看他可怜,施舍给他一些吃的喝的,困了就窝在随便哪个角落里睡一觉。
那时候还是春末,天气不冷不热,再怎么简陋的条件也让他多熬了几天。
只是原本衣着破旧却整洁的小孩彻底变成了乞丐的模样。
后来似乎是因为争食,年幼瘦弱的小孩儿被一脚踢开,挣扎太过又被不耐烦的大人随手丢进了巷子角落的垃圾桶旁。
萧雨泽被摔得头昏眼花,懵懂茫然地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一抬头就见到了一对年轻的夫妇。
他们站在光下面,穿着漂亮的衣服,光是站在那里就好像跟平常人完全不一样。
跟他这个脏兮兮的小孩也完全不一样。
两人目光转过来,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萧雨泽终于看到了他们的脸——比电视里看过的明星还要漂亮,尤其是那位夫人,美得像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一样。
正呆愣着,那位夫人上前两步,看了他一眼,便滚落下泪来。
那就是后来收养他、并为他起名“萧雨泽”的那对夫妻了。
后来萧雨泽才知道,萧父萧母会出现在那里,是因为他们的大儿子就是在那里失踪的。
那已经是半年多以前的事了,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现场还遗留着一摊血迹。
之后接连捣毁的数个拐卖儿童的组织里也没有他们的孩子的身影。
就连负责调查的警方也失去了信心,更别提其他那些亲戚。
萧父萧母心底也明白自己的孩子怕是凶多吉少,但悲痛总是难以抑制。
只要有空,萧夫人总要在儿子失踪的那个巷子附近徘徊,期盼着一点微末的希望奇迹。
丈夫也时常陪伴着她,他知道这件事中最痛苦的莫过于妻子了,他们相爱,因此更知苦楚。
然后就是在那寻常的一天,他们在那个巷子里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从垃圾堆里爬出来。
萧夫人止不住情绪,当场就崩溃地哭了出来。
那个孩子当然不是他们失踪的大儿子,甚至还要比自家儿子小上不少。
只是在这样特殊的地方,恰巧出现了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便精准地砸到他们柔软的心上。
问清那个孩子没有父母家人之后,萧父萧母便收养了他。
“我只是希望,如果我们的孩子也像这样在外面迷路的话,或许也有人会像我们这样,愿意收留他,至少不忍饥挨饿受苦……”
萧妈妈这样与其他亲人解释道。
说到最后,她已经有些哽咽。
绝望之中的人便只能相信神佛,寄希望于缥缈的“善行善报”。
因为那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唯一能够给他们一些心理安慰的东西。
萧夫人的母亲初时并不同意,认为这对后来的孩子不好,若是真的同情他也完全可以送给没有孩子的亲戚家收养。
当时萧夫人已经怀孕临产,本是情绪极不稳定又容易感性的时候。
当萧雨泽在一旁紧紧拉着她的手,满脸写着“抗拒”,萧夫人便坚定地摇了头,说什么也不同意送走他。
于是其他人便也不敢过于反驳她。
萧雨泽就这么留了下来,成了后来众人所知晓的萧家大少爷。
*
对于萧家,萧雨泽曾经或许是有过感激,有过爱意的。
因为他的养父母给了他一个家,为他提供了优渥的条件。
曾经他以为吃饱穿暖,有肉吃有新衣穿就是极为奢侈的幸福了。
但进了萧家的大门,他才发现,世界的边界远不止于此。
萧雨泽进萧家时才刚到上幼儿园的年纪,也是寻常人家刚刚开始启蒙的时候,便也没有落下太多。
学校里的同学听到他的名字,听说他的背景,便一个接一个地主动围上来。
仿佛众星拱月一般将他围在中间,满脸的仰慕艳羡。
这是萧雨泽曾经看向普通人的目光,如今他自己却也成为别人仰望的中心了。
更不必说后来慢慢长大,他的弟弟将继承权拱手相让,父母也未加阻止。
他便是萧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萧雨泽的人生从低谷升至巅峰,几乎顺风顺水,担得上“人生赢家”几个字了。
然而他仍然不满足,越长大就越不安。
常人提起他都说是萧家的长子,偶尔却也会有微弱的声音冒出来,说他不过是个冒牌货。
萧雨泽清楚,萧父萧母从未放弃过寻找他们的长子——亲生的那个大儿子。
哪怕时间过去一年又一年,哪怕已经无人提起那个早已失踪的孩子,做父母的仍然止不住挂念,更未曾放弃过希望。
萧雨泽便开始惶恐——
如果那个孩子真的被找回来了,那他岂不是要被取代?
幼年时萧雨泽懵懂无知,只是本能对于这个猜想感到厌恶不喜。
他一点也不想要那个真正的萧家大少爷回来,甚至为此日夜祈祷着他最好已经死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后来慢慢长大,他的惶恐未消,却找到了应对的“方案”。
血缘天生无法更改,但是萧家的一切实质的资产,他却都可以掌控。
因此从小他就表达出了对萧家公司事务的兴趣,也为此刻意跟弟弟念叨着公司所属,久而久之,就连弟弟也觉得烦,却也彻底放弃了自己的继承权。
但仅仅只是这样还不够。
理智告诉萧雨泽,曾经那个失踪的孩子八成已经找不回来了。
但他知道还有人没忘了他,仍然将他当做一个肮脏的存在。
尤其是两边家族的那些亲戚们,每至新春节假,上门拜访,他们总是更偏爱萧楚奕,却对萧雨泽分外冷淡。
还有人开玩笑,说让萧楚奕好好学习,以后大学一定要选管理类的专业,毕竟还有家里那么大家业需要他去打理。
这话就完全将萧雨泽排除在外了。
萧雨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积压的委屈怨恨转而又尽数压到了弟弟头上。
最初被他怨恨诅咒的人早已没了踪影,他总要找个现实里的人来倾注自己的不满。
萧雨泽从未放弃过针对萧楚奕。
只是他是天生善于伪装的人,总能将那些恶意藏于皮相之下。
养父母未曾想过自己带回来的孩子有着天生的恶骨,不断在暗处滋生着扭曲的怨意。
谁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包括萧楚奕。
随着萧楚奕越年长,萧雨泽就越恨他。
因为他很清楚,萧楚奕才是那个真正正统的继承人。
萧父萧母一次无意间的谈话成了压垮萧雨泽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时候萧雨泽刚刚进入公司实习,萧楚奕还在上高中。
萧父萧母手把手地带他,却仍然不甚满意,连夸奖都罕有。
后来萧雨泽带朋友参观公司,萧父萧母以为他已经提前下班,便关起门来,在屋子里说起悄悄话。
“雨泽看来是真的没什么天赋啊。”
“毕竟刚上手么,不熟练很正常,反正我们现在还没老呢,慢慢教就好了。”
“但是……之前我让楚奕帮忙,基本不用怎么说他就知道该怎么处理,而且提出的方案连我都没想到……唉要不,还是让楚奕回来?”
“说什么傻话呢,楚奕根本就没什么心思在公司呆着,而且兄弟俩好不容易才缓和一些,这不是捣乱吗。”
“哎,说的也是。回家之后我跟雨泽道个歉吧,今天早上还骂他了,也确实不应该强求……”
两人对于萧雨泽最近的表现并不满意,觉得他的天赋并不在于此。
倒也不是说他笨,只是跟萧楚奕对比起来,就稍显逊色了。
这些话尽数落到萧雨泽的耳中,也让他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便足以让他牢牢地记在心底。
他要萧家的所有产业,也要萧楚奕彻底离开他的世界。
等到萧楚奕因为不想跟哥哥产生更多的矛盾,而离开家,去了另一个城市上大学之后,萧雨泽也没有放弃暗中关注他。
*
萧雨泽一开始只接近了林景升。
沈碧霄是通过林景升认识的,大约是一次通话时被沈碧霄撞了个正着。
那时候沈碧霄远远看过萧楚奕一眼,觉得他的脸有些莫名的熟悉。
昔日的记忆涌上心头,埋藏已久的情感也一点点复苏。
却全然不是为了萧楚奕。
针对萧楚奕,那狼狈为奸的几人全无善意,只有憎恨、玩弄、戏耍、羞辱的快意。
之后的事就如那些所知的故事正篇里所提及的那样。
本该会被害死的萧楚奕再醒来时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灵魂,于是原本的轨道霎时绕了个弯,向着相反的方向狂奔不止。
沈家几乎已经垮台,沈碧霄的下场也不必多说,他还有不少诸如宁成鑫这样的仇人,往后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
而林景升冲动的那一刀把他自己送进了监狱,却也把萧雨泽拖下了水。
他主动供述萧雨泽让他暗地里做过的事,当中还包括家里生意上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杂七杂八的罪名落下来,起码也得进去蹲几年。
原本萧楚奕考虑到萧父萧母的心情,并没有真正下死手,谁料萧雨泽竟那么早就产生了那样大逆不道的心思。
萧雨泽并非犯罪天才,终究还是留下了故意谋杀的铁证。
而萧父萧母也通过林景升知晓了他所做的一切,心灰意冷,连谅解书也不愿出具。
这一系列的罪行让他的罪责往上翻了好几倍。
如果不出意外,他或许一辈子就要在监狱里度过了。
*
在萧雨泽入狱之后,萧楚奕在隔年的春日里去见过他。
名义上是代替父母去看望一下这个不孝的儿子,但实际上萧父萧母已经对这个儿子彻底死心,最后一次在警察局见面的时候,就明言自己没有这个儿子了,之后就连户口也迁了出去。
萧楚奕对于这个引起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也全无好感,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来落井下石的。
这对昔日的兄弟隔着玻璃相望。
萧雨泽脸色依然阴沉,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愿承认是自己错了,仍然将一切罪责归结于偏心的父母和抢走自己一切的弟弟身上。
这种扭曲的观念源于何处不得而知,或许是从基因里带出来的缺陷。
将刚出生的孩子随手丢进垃圾厂,这样的父母本就没有什么“责任心”或者“良善知恩”可言。
萧楚奕却眉眼含笑,全无一点阴霾,好像眼前坐着的不是仇人,而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他过来当然不是为了叙旧。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萧楚奕吐字清晰,带着轻快的愉悦,“我爸妈找到我大哥了——就是很早以前失踪的那个,爸妈对他很愧疚,现在满心都想着怎么补偿他,你这个冒牌货可以安心了。”
萧楚奕刻意咬着重音,一字一句落入萧雨泽的耳中,便如一根根针扎入他的心头。
正中要害。
萧雨泽脸色刷得变了,身形也晃了晃,嘴唇嗫嚅着,却没说出话来。
唯有那双眼,有怨恨,也有惊恐。
他曾日夜担忧幻想的事,终于成真了。
*
除夕夜的时候,萧楚奕在家附近的路口边捡到了林哲。
依然套着白大褂,胡子拉碴,头发凌乱,活像是刚从地下室里住了几年之后才爬出来的。
若非那一身颓废的气质,以及对方一张嘴,又叫错了的名字,萧楚奕都不敢认他。
那时候距离邱女士过世的忌日过去不久,安子月被盛家人带出国去旅游顺带过年,林哲刚刚从长时间的加班中脱身,满目茫然。
据他自己说,他原本是想要回B市的,结果迷迷糊糊险些睡着的情况下买错了票。
买到票之后他也舍不得再退,便直接飞来了A市,准备随便找个旅馆将就一晚,隔天再乘高铁回去。
能够在这种情况下相遇也算是一种另类的缘分。
于是萧楚奕便把林哲带回了家。
今年盛予航原本是准备来萧家的,但他出差在国外,临时出了些意外赶不回来,便跟盛家人一起过了。
对此萧家父母还颇为遗憾,自从萧雨泽出事,虽然只是少了一个人,但家里也仍然不可避免的有些冷清下来。
不过谁也不会再提及那个人了。
所以对于林哲的到来,萧父萧母是极为欢迎的。
两人乍一见到林哲的时候,倒是被那副颓废的模样惊到了。
不过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并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而是热情地邀请他进来。
倒是林哲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他平时忙于工作,多数时间混在实验室,几乎从不去别人家里做客,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打理自己的时刻。
唯一相熟串门的盛家大哥跟他又是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自然不在意他的邋遢形象。
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去别人家做客是不礼貌的。
等到吃完饭,林哲便主动拉着萧楚奕到角落,说要借一下刮胡刀,顺便想再找一个理发店和服装店。
萧父萧母不住地往这边望,莫名有些心焦的样子。
萧楚奕点了点头,心下有些奇怪,但一开始却没有太过在意,只当父母难得看到自己的“朋友”而感到激动。
他领着林哲上了楼,将人塞进客房,指了卫生间的位置,又翻出了自己没有穿过的新衣物,一起给他堆放在一处,让他自己去好好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