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池歌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皮,“你看错了。”
“可是……”
视线对上后,束梓比了个“V”,弓着背,全力以赴往过冲。
池先声盯住她的身影,绝不可能认错,取出手机,他打去电话确认,手腕突然被拽住。
“我们走吧。”
池歌拉住他,直接上了电梯,一阶不空,后背贴胸膛,身体严严实实地堵在身后,池先声有些好笑,点了点头,没戳破。
自小,池歌就与束梓不对付,月久年深,早已忘记产生矛盾的直接原因,可能是一件小事,也可能是多件小事累积的结果,总之,现在已经是这样了,类似的事,时有发生。
趁空,池先声给束梓发了条短信:
【我和我哥在地下超市,不要再挤过来,头发都乱了,有机会见。】
束梓秒回,【ok!!】
而十分钟后,池先声正在和池歌讨论喝哪款牛奶时,束梓再次出现。
“纯牛奶就可以,睡前喝一杯,对失眠也有帮助。”池先声扭过头,他实在不想在挑选牛奶上浪费时间。
“不行。”池歌小题大做,一秒没犹豫,果断拒绝,“我不需要,专门买给你的,儿童牛奶营养价值高。”
“可我又不是儿童。”
池歌站在货架前,被印满卡通人物、花花绿绿的儿童牛奶包围,并以阅读刑事案件代理合同的严谨态度浏览营养成分表。
池先声很想把这一幕拍下来,如果最终结果不是进他的肚子里。
“品名是儿童牛奶,但不是非要儿童才能喝。”池歌一脸认真,纠正他错误的认知,“儿童只是一个时期,而非人,是指对于这个时期来说,它提供充足营养,刚好能填补身体所需。”
柜员第五次瞄过来,墩布蹲在购物车里,池先声跟它大眼瞪小眼,已经预感到了池歌接下来要说的话。
“从小你就挑食,不喜欢喝牛奶,加在菜里都能尝出来,吐掉不说,还能把自己锁在洗手间,刷上半个小时的牙。我劝了不知道多少次,就差硬灌下去了,现在好不容易想通,明白了牛奶的重要性,还算及时,自然要从头补起。”
话虽如此,他依旧接受不了,捧着印有变形金刚的牛奶瓶的蠢样,简直傻透气了。
池先声抿紧嘴唇,试图找出一个完美的借口,绞尽脑汁。
“聪明宝贝营养奶怎么样?”池歌提起两箱,“一早一晚。”
“不怎么样。”大头儿子也就比变形金刚好那么一丢丢,池先声垂下头,闷闷不乐,“如果儿童是一个时期,那么,老年人也是吧?”
池歌点头,放下牛奶箱,饶有兴致地瞅过来。
“儿童时期错过了,可以后期弥补,老年阶段预知到来,也可以提前防范。”
“所以呢?”池歌笑问。
“所以——”池先声不甘示弱,“如果我可以喝儿童牛奶,你也可以喝中老年营养品。”
“什么中老年营养品?”束梓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背后现身,“可真巧呀,我来做市场调查都能碰上你们,是要给长辈送礼?”
池歌唇边抵拳,一阵轻笑,对于束梓的出现,毫不意外,甚至指了指牛奶,询问起她的意见,“聪明宝贝好,还是6岁宝宝的最爱?”
“我觉得吧……?”
“嗯。”池歌挑花了眼。
束梓有点懵,但还是要努力圆回自己说过的话。眼前琳琅满目,一般来说,这种时刻,就是天生的对美的追求在作怪,无论如何,长相好看的那个肯定不差。
“小公主?”她伸出纤细食指,对准全场最粉嫩的一箱牛奶,颜值确实不错,亮晶晶的,一看就是用心做包装的厂家。
“可惜,没有小王子。”池歌兀自感慨,“这盒含钙量还挺高……”
束梓在身后询问:“阿声你去哪儿?”
“买中老年营养品。”
池先声头也不回地说。
-
池歌拎着两箱聪明宝贝,束梓提一兜零食,池先声则是一手拉住墩布的牵引绳,一手拿着老年伴侣——燕麦片。
“在门口等着。”池歌从西裤口袋里掏出钥匙,“我去取车。”
池先声接过两箱罪恶之源,放在脚边,面色平静,并且主动凑近了点,不带一丝嫌弃之色。
“那家伙可真够奇怪的,同事家孩子过生日,送人家牛奶,竟然还亲自挑了半天。”束梓望着池歌的背影,连连咂舌。
夜色袭身,风来时,路边几棵树沙沙作响,黑漆漆一团,咋咋呼呼的,看不清原貌。有些像小时候,晚上睡不着觉,池歌吓唬他捏造的老树精,池先声点了点头。
“看,你也觉得对吧。”束梓指尖冻得发红,塞进衣兜,“感觉时间过得真快啊。”
池先声嗯了一声,路灯映着地上拉长的影子,“等到明天,又会觉得今日转瞬即逝,而再一次黎明时醒来,窗外铺满阳光,仍然会感到欣慰。”
“其实。”束梓看向脚下,轻声呢喃,“当年发生的事,我很后悔,如果我没有离开,这些年的你会不会……”
话到最后,束梓的声音轻不可闻,目光游离,红唇紧闭,未吐出口的字句回到心中。
池先声不难猜出,无非是好过些之类的话,可能会,可能不会,反正已经过去,也将一直成为未知,何必在意。
“不会。”池先声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回答,“当我失去成为自己的机会时,我才明白,成为自己这件事是有多么重要。”
“我们——”
束梓还想再说什么,一声鸣笛打断她的话。池歌驾车驶到路边,池先声提上东西,一边走过去,一边问:“住的地方远不远?天都黑了,让我哥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束梓爽快摆手,指了指商场对面,并排两幢公寓楼,“我就住这里,A座,303,有空来找我。”
池先声应下,“晚上早点回去吧。”
他打开后备箱,放进去牛奶和燕麦片。束梓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闪烁,站在身侧,池先声弯下腰,提着零食系带的手伸了进去,取出两盒布丁,放进她的衣兜里,一左一右。
独自离去,心中难免空落,手里有些东西握着,总能排解几分。
束梓见他系着塑料袋的绳结,也弯下腰来,“……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封好敞开的塑料袋,零食不至于洒在车中,池先声才意识到,束梓问的,是刚才被打断的话,他凑到束梓耳边,同样压低声音回答。
“你们在干什么?”池歌拧着眉,扭头瞥来。
“说几句话。”池先声关上后车门,坐到前座,摇下车窗,与束梓挥手送别。
“说几句话,不用距离那么近吧?”
话音刚落,车窗外,束梓双手撑在嘴边,大声喊道:“我永远喜欢池先声。”
他身体僵硬,喉咙发紧,侧过脸,毫无意义地发出一声韵母。
池歌踩住油门,留下尾气,绝尘而去,“这就是说几句话?”
“不在我的说几句话中。”
池先声捏着一片橘子皮,在墩布面前晃动,看它一颗小脑瓜转来转去,伸出爪子探了探,够不着,直往脸上扑腾,还是池歌开车稳,人狗都不晕。
“看来,我得关心一下你的感情生活。”池歌在红灯前停下,意味不明地说。
池先声点了点头,无所顾忌,一根手指被墩布抱在爪子里,另一只手还在它身上胡乱揉着,笑了笑,“我自述?还是提问式回答?”
“回家再说。”池歌平稳拐过弯,嘴里咬着两片绿茶味口含片,“我怕受刺激,手一抖,撞在树上。”
回家也好,池先声提起嘴角,不再开口。
池歌住在市中心,公司附近,到处是彩色的灯,到处是树木。驶入正门,保安正在为前面的车辆做登记,穿一身工作制服,光头,肤色黧黑,削颧瘦颌,衣袖和裤筒透着风,仿佛空荡荡的。
保安登记完,看一眼车牌号,直接开了道闸杆,笑着打招呼,“池先生今天回来得早。”
“公司不忙,能轻松几天……”池歌搭话几句,关了车窗,又跟池先声说,“保安队队长,以后见到,叫声安叔就行,救过我的命。”
池先声重生前来过几次,池歌一个字都不变,还是同样的介绍词,知道具体原因,他倒是半点都不好奇,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刚才忘了问束梓。
“你是说她身上戴的十字架?”池歌问,“束梓没告诉你吗?”
点了点头,池先声越发奇怪,束梓向来不信这些,也曾当街赶走挡在面前传教的基督教徒。
“她说,十字架的含义有很多,其中之一,是重生。”
第44章 长谈
长谈
来回两趟,搬完车上的东西。
进了屋,池先声给墩布找到合适位置,客厅一角,正对窗边,且远离盆栽,他放下抱在手中的玩具箱,布置新窝。
同时揣测十字架的含义,总觉得不太对,又说不清是为什么,池先声把尖叫鸡扔向墩布,或许是他想多了。
打开冰箱,池歌取出盒子里的牛奶和燕麦片,一罐罐放进去,整齐排列。
零食一股脑倒进储物篮,储物篮上铺一层小雏菊花布,卡其底色,发旧,看起来很像老婆婆家里的毛线筐,暗自想着,一不留神,池先声的思绪偏离。
“你现在还小。”池歌取出一袋手工水饺,作为晚餐,走进厨房,隔一层磨砂玻璃,渐渐导入话题,“之前几年没问过,我一直清楚,你不是那种会乱来的性格,早恋这种事,应该不会发生。”
尖叫鸡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墩布替他回答。
“在国外这几年,有交过女友吗?”池歌拧开燃气灶,响起清脆的咔哒声。
“没有。”
池先声按下电源开关,客厅亮起柠檬色的灯带,他给墩布准备晚餐,认为池歌的感情生活问题更大,比他急,怎么说也快晋升中老年行列,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冒泡,池歌撕开包装袋,敞开一道口,展平,捏住,饺子啪嗒啪嗒下进去,声音清晰入耳。
“没有是好事。缘份到了,自然会来,我不建议你太早谈恋爱,虽说青春时期的爱情令人向往,但大多数无法走到最后,即使要谈,最好也是在20岁以后……”
池歌侃侃而谈,池先声也应着,洗了手,到厨房取出配套碟筷,他摆到餐桌上。
饺子白胖,玻璃盘晶莹剔透,池歌摘下格子围裙,坐在桌对面,夹了一筷,刚递到嘴边,忽然动作顿了顿,饺子又被放回碟中,池歌拿过桌边的佐料,不经意提起:“你在英国那几年,也没有交男朋友吧。”
比起询问,这句话更像陈述,池先声毫不意外,手牵手的同性情侣在伦敦大道上挺常见的,也曾遇到过几次街头□□,彩虹旗飘扬。
他语气平静,低声否认,微微垂下目光,双手用力,筷子夹断一个圆滚滚的饺子,汤汁溢出。
池歌轻轻点头,一副预料之中的模样,“那就好。”
“但是。”池先声的音量始终不变,保持正常声调,足够让池歌听清,而视线仍盯住瓷碟,露出馅料的饺子冒着热气,“我不喜欢异性。”
无法预料池歌会是何种反应,以及心情。只是今晚这个机会来得太好,池先声顺势而为,忍不住讲出真心话。
如果连面对池歌都难以启齿,池歌以外,恐怕再没有能开口的对象。
他戳了戳饺子,或许不该吃饭时提出,最好的做法,也许是永远藏在心里。
饺皮裹住馅,顺着喉咙,一起咽进胃里。池先声不知道,没有做好充足准备,没有非说的必要,也不是一时冲动,总之——算了,他闭了闭眼,想望向窗外,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你害怕看见我的脸上没有笑意。”
池歌的话轻描淡写,在他面前,池先声总被一眼识破,无处藏身。
话音刚落,池先声就抬起头,手上还捏着筷子,指尖冰凉,连手心的一丁点温热都要被同化。
池歌神色自然,没有他熟悉的任何一种情绪。起身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水,放在他手边,之后,池歌坐回餐桌对面,靠进椅背,双手十指相扣,微微拢住,不紧不慢道:“说说看。”
池先声握住杯壁,暖意持续不断,手心发红,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他仰起脖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前模糊,尝试从遥远的记忆中寻找相对答案,想起上一次暂停时间,审视自己,那时踮起脚尖,能碰到池歌的手臂。
“在英国第二年,我搬出宿舍,与人合租。室友的姑妈开餐馆,我常去。有段时间,聘了一位夜班店员,他说,见到我第一眼,就知道是同类。”
“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教会我很多。”池先声抿了一口水,“但是不到一个星期,他走了,室友的姑妈是教徒,坦白性取向后,两人就像白天和黑夜,永远是分开的,无法共存。他告诉我,他的父亲同样无法理解,他刚被赶出家门。”
池歌对这个把他拉上另一条路的人怨念尤深,虽然在他看来,是指点迷津的导师,池先声想了想,脑海中定格的画面,仍是离别时。
他背上牛津包,布料沾染几道白油漆,显眼极了,里面装有一沓皱皱巴巴的纸币,是当时,池先声全部的余钱,尽管只够维持半个月,每天两份三明治,一罐咖啡,他大笑着,挥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