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定心神,池先声在接受喝完和扔进垃圾箱间举棋不定。
电话中,声音熟悉,跟重生前雪夜中与他耳语时的戚野相比,年轻了些,但同样轻佻,甚至不减当年。
只要是职业选手,迟早会有一天碰上,池先声做好再次成为仇敌的准备,却没想到意外发生,会有小奶音这一茬。
站在垃圾箱旁,他脊梁挺直,眉目周正,紧抿着嘴唇,一口一口喝掉草莓拿铁,最终把空纸杯扔进垃圾箱。
服务人员已经放下呼叫器,脸上重新挂起微笑。
仿佛忘记之前一直坚持的准则,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主动提起打包称重,接过墩布狗,送去特殊物品托运处。
池先声心中虽有奇怪,但没有刨根究底,他抓紧时间安检登机。
十一个小时后,拎着墩布狗下了飞机。
墩布狗一点儿也不怕被圈进笼子,小脑瓜似乎还觉得航空箱挺安全,长毛搭在眼前,安稳趴了一路。
航班有延误,此时,国内刚过凌晨四点,城市居北,天色微亮,临近海边,雾气淡淡交织,缓慢浮游。
池先声把外套拉锁提到顶端,下巴掩进衣领,里面套着件卫衣,风中带有湿气,穿过身体,翻起层层叠叠的凉意。
少年时衣着轻便,身体也单薄,冷得激起大片鸡皮疙瘩,汗毛根根竖立。下机前喝的一杯热水丝毫不管作用,好像愈加惧冷。
池先声紧咬打颤的牙齿,双手攥紧,迈开脚步,穿过人影零星的候机厅,朝外走去。
手背猛地发热,池先声一侧头,就看见男人伸长手臂拿着一个热乎乎的包子往他手背贴。
“……哥?”
“嗯。”池歌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把豆沙包递了过去,“我刚才还在想,你要经过多久才能发现我。”
“你工作忙,没必要多跑一趟来接我。”看着池歌脸上掩不住的疲倦,池先声无奈,收回视线,拆开包装袋咬了一口,豆沙甜糯,面皮软。
“我不来,任你坐出租车晕到吐?”池歌空出一手弹了弹他的额头,“想什么呢。”
“再过一个小时,坐地铁,晕车就不会太严重。”池先声咽下口中的食物,认真强调。
池歌比他大八岁,在律师事务所任职,主管业务活动和内部事务,简单来说就是内外兼具,不管大小事,没一个能落下的。常年身着深色调西装,威严且自信,更具成熟老练,如果没有弟控情节就更好了。
怕他来接机,耽误本不多的休息时间,池先声特意不告知回国计划,结果,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
撕掉笼屉纸,池先声吃完最后一口豆沙包,池歌掏了掏公文包,紧接着,递来第二个。
池先声哭笑不得,刚下飞机那阵,风吹得身体冰冷,一个吃下去暖暖胃就够了,第二个绝对塞不进去。接过来,没打开,豆沙包不大,温手也好。
他把废纸和塑料袋捏成一团,攥在手中,等待路过下一个垃圾箱扔进去。
上车前,接过池歌准备好的晕车贴,池先声在耳后贴了两枚。坐在副驾驶座,降下半边窗,车内后视镜挂有香囊,透明的轻纱袋,系花草结,里面装满橘子皮,空气中混杂一阵清新舒服的味道。
池先声把豆沙包撕成小块,放进航空箱,墩布狗闻见味,低低地吠一声,鼻子拱了拱,慢吞吞吃起来。
“这是你的狗?”池歌驾车转弯、并线、加速和减速都很稳,等红灯间隙,转过头笑问,“脏兮兮的,怎么不像主人。”
出国后,池先声与他鲜少见面,同行次数更是少之又少。每次面对似曾相识的路况,蹙起眉,喉咙往下压,身体形成条件反射,做出往后靠的举动时,却都没有等到倾斜或晃动、胃里泛起恶心感,才放下心,恍然失笑,“第一天养,情有可原。”
驶过一条长长的沙河桥,池歌关闭导航,把车停在路边,选择了一个隐晦的切入点,“去我那儿还是回家?”
早晚要走到这一步,毫无退让,他坦言:“我需要一份断绝关系协议书。”
池歌沉下声,连名带字地叫他,语气严肃,“我国没有任何一部法律允许子女和父母断绝关系,只能因一方的死亡而终止。”
“我不需要法律的允许,当事人心里清楚就可以。”池先声轻声说。如果自己没有成为职业选手,而她也没有在自己成为职业选手后,一次次利用母亲身份进行要挟,索取天价赡养费,或许,不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池歌抬手解开两粒衬衫扣子,扯了扯领口,声音压着像一头凶兽,“四年前,我不阻止你去英国,以为你能够像我一样,从中走出来。但我错了,不过两年,你重新弹起钢琴,获得众多赞赏和美誉,证明了与生俱来的天赋。而现在,你还会坚信你当初以及现在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墩布狗再次趴下闭起眼,吃了睡,睡了吃,池先声很想给它取个和猪有关的名字,但念起飞机这一程,实在不易,它有点晕机反应,还是冠上一个漂亮的名字才好。比如长毛怪、黑漉漉、小脏狗……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散开,很难集中注意力去思量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曾有人对他说过,这是逃避,当时不解,后来,他想告诉那个人,其实是放下。
池歌摘下眼镜,掐了掐眉心,收起一身锋芒,掰过池先声的肩膀,抬起下颌,认输,“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池先声缓了缓,余光掠过车窗外青灰色天幕,注视他,平静地说,“虽然不可能,但我很想通过眼睛,让你看见我所见过的一切。”
池歌皱起的眉峰渐渐舒展,眉尾扬起,半晌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揉了揉他的头发,“随你吧。”
池先声调低座椅,把航空箱放在后排,再调回原来的角度。池歌启动汽车重新上路,街景一直倒退。
垂下头,池先声顺了顺被揉乱的头发。像年幼时,总是被问起,长大后要做一个怎样的人,类似的问题还有梦想是什么,他主动提起今后的打算,耳根有点发热,语气平常,“我想打电竞,做职业选手。”
“嗯。”池歌抬抬眼皮,专注地看着眼前。
“短时间内,可能不会有名气和收入。”池先声嗅着空气中好闻的橘子味,升起车窗,不见一点晕车的模样。
“嗯。”池歌点头,双手打方向盘转弯。
“我也不是为了那些才去做的。”池先声补充,偏过脸,注意到吹风口粘着半截白丝,揪了下来,它软软的趴在指尖,近了看,是橘络。
“我知道。”池歌腰背向后倾靠,熄火,拔出钥匙,侧脸勾勒清晰轮廓,嘴角翘起,“你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事,不为任何人。”
到了事务所,一路畅通无阻,现在也已经过了六点。
池歌法学专业毕业,考上律师证,之后换了一个又一个事务所,最终来到这家公司,没心情折腾了,就此定下。而池先声当时还是个初中生,处于叛逆期,每天不是谋划砸钢琴,就是酝酿离家出走。
时隔五年,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公司坐北朝南,办公区有一樘明亮的落地窗,正面对着日出方向。天色很亮,白茫茫一片,还不大看得到太阳,远处海景深浓,静静的,像厚实毯子,盖着上下起伏的白浪。
料想两三个小时后,必是阳光洒满室内,满目皆是燃烧的火焰般的红。
池歌一进事务所就被叫住了,有两个刚出差回来的律师,四点抵达,开了门,正灌下咖啡查看卷宗,整理着就出了问题。
按按额角,池歌把车钥匙递给池先声,同时还有一个流沙包,一个蔬菜包,刚从公文包侧兜取出来,温热。他简短交代,语速不快:“饮水区有微波炉,热了再吃。去办公室等我,在会议间前面,右手边,拐进去最里间。”
池先声方向感强,拿着满手的东西,很快找到办公室。刚吃过一个豆沙包,胃里有存粮,没有食欲,不再去饮水区找微波炉。
办公室整洁,木质地板一眼扫过纤尘不染,池先声坐在沙发上,双手提起航空箱看了看,墩布狗依旧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撕下一小块流沙包放进去,它赖赖的,反倒原地转了圈,拿屁股对着,看起来比他晕机都厉害。
办公室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池先声抬起头,却不是池歌,来人乐呵呵地自我介绍,“我是池总的助理,池总估计得忙一会儿,你喝咖啡吗还是茶?”
池先声点点头,道了谢,“我自己倒就好。”
助理的性子自来熟,坐下与他闲聊:“我听池总说,你也喜欢打游戏,你玩过英雄图腾吗?”
“没有。”
“那真是可惜,最近正有一场国际邀请赛,特别精彩!”助理表情夸张,随后重重地叹口气,“不过,也没咱们什么事了,打过去的两支中国队都在淘汰赛出局。还有一个丢脸丢到国外去了,现在网上骂声一片,结局不是被吐沫淹死,就是滚出职业圈,好像官方也禁赛了。”
“被禁赛的……是哪支战队?”池先声心下一沉,只记得这次比赛澳大利亚队获胜,没想到会牵扯这么多事。
助理格外关注赛事,而且都快传出圈了,不需回想,脱口而出:“JFY,就他们队长,是叫戚野,没错!”
第12章 墩布
墩布
【早讲过了,JFY吃枣药丸!!!上上上个赛季开始,戚野就有问题,一个手残怎么可能打到总决赛?还拿了冠军???请问打脸舒不舒服?官方教做人爽不爽?】
【禁赛三年这操作太6了,我还真没听说过哪个开挂的不是终身禁赛,您怕不是灌了几杯马尿,送出去一沓票子吧】
【三年正好啊!到时候戚野26,直接到了退役年龄,安排妥妥的。】
【听说戚野选手的定制挂也是不一般呢,全世界没几个人能用得起,我可去你的吧!仗着有几个钱飞扬跋扈,真以为自己是个大佬了?也不照镜子瞅瞅你那傻逼样儿!!】
【感谢系统检测程序,在下从此改邪归正!狗屎错当信仰,可恶心坏我了。】
【心疼我南哥,要不是被戚野抢了参赛名额,世界冠军哪轮得到别人指染!】
【戚野今天退役了吗?】
【戚野今天退役了吗?快了呢!】
【我艹你妈!垃圾快滚!!以前看你就欠骂!少tm污染电竞圈一片净土!!!】
“戚野,别看了。”队友耸着肩,脑袋耷拉,“网上那些人唧唧歪歪的话,顶不上一个屁。你平时不是挺看得开么,别往心里去。”
“就是,少操心。”队友一句话把包子强压下的火气勾了上来,“我刚下单5个小号,加上赠送的,足足七个!等回酒店开上两台机子,一手一个,敢瞎蹦哒的,管他是谁,来几个搞几个!跟我比手速,骂一句回三句,整不死他们!”
“少逼逼两句。”教练扭过头,瞪了他们一眼,“论坛不许私自封号,网上的喷子别理,小号也不行,半个字不许回。直播继续,战队可以维护,这件事不能回应。”
“老子需要开挂?”听出话中的不信,阴沉着脸,戚野嗤问。
“不管开没开,官方公告已经出了。比赛中,你的攻击参数和体力恢复数据特殊,高出包子两倍多,这做不了假。”教练坐在副驾驶座上,双手抱胸,“如果是国内赛事,掺一手还有救。要怪就怪你行事张扬,平时树敌太多,墙倒众人推不是没有道理。”
戚野按灭手机,塞进运动裤侧兜。比赛结束,退场时,一个戴口罩的女生冲出保安重重包围,手中拿半瓶饮料,果汁全部溅上了戚野的队服。直到现在,皮肤紧贴布料,似乎还留有黏黏的触感。
“停车。”他突然说,“不用管我,你们订好机票回吧,我去找我狗儿子开心开心。”
车载着一众人走了,街道干净,没扬起沙尘和纸屑,静静的,一转眼在拐角处消失。戚野往回走,也不认得脚下的路,反正都是这样子,大街套着小路,一条缠着另一条,没什么好奇怪的。
身体忽而疲倦,头顶云块沉沉,心跳也是,他迈着双腿,从未感觉世界有过任何时候像现在这般安静。身边总有人迁动脚步,来来去去,走走停停,与空气融合,呈现灰白色。不一会儿,人就少了,空气也沉默,距离很远似的。
手指垂落,坠在裤侧线自然蜷着,他低头看看脚下,鞋面有一个深褐色的圆点,很小,像雨滴,戚野抽出纸巾,慢吞吞地蹲下身,轻轻蹭了蹭,用上一些劲儿,纸巾直接磨破了,皱皱巴巴,擦不掉。他只好穿着一双带有污渍的鞋,一路走下去。
跟踪在身后的人已然离开,戚野打电话叫了一辆车,倚着墙静静抽烟,半枝烟的功夫,替记者想好了头条标题,就叫:[JFY千里赴英,只为戚野看“病”]
半路上,司机时不时抬起头,视线擦过中央后视镜,有一眼没一眼地偷瞄他,估计是看过比赛。
转了转脖子,戚野大大咧咧地瘫在后排,手臂搭上座椅,就差搂着美人左拥右抱,两眼一眯,眺了过去。
正跟司机大眼瞪小眼,来电震动,这几个小时,手机就没消停过,戚野按掉时,习惯地探了一眼,是表姐,他转而接听。
“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戚野吐着烟圈,毫无意外,每次通话,这是她标准的开头语,“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