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的,是从这部电影里稍稍窥探出荣夏生的精神世界。
那个地方太神秘,让他费劲了心力。
“说不出来,”荣夏生说,“我只是觉得就应该这样,到这里这件事就跟我无关了,究竟是悲剧收场还是暗藏希望,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荣夏生转过来背靠着窗,对佟野说:“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无知无觉,只能任由生活推着往前走,完全没有探究未知生命的意愿。”
佟野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浓雾一般的悲观,他皱着眉,对荣夏生说:“行吧,我暂时收下这个答案。”
荣夏生笑了:“什么叫暂时?”
“就是过一阵子咱们俩再一起看一次,到时候再看看你的想法有没有改变。”
荣夏生轻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朝着门口走去。
“你干嘛去?”佟野紧张地跟上。
荣夏生:“喝点水,然后洗澡睡觉了。”
第13章
13
佟野是熬惯了夜的人,荣夏生早早就说要睡觉,让他不得不灰溜溜地退出人家的房间,回去自己找事做。
为了不吵到荣夏生,佟野没有扒拉他的吉他,而是抱着枕头百无聊赖地打游戏。
他心思不在游戏上,不停被杀。
最后,佟野不玩了,躺在床上拿着iPad看电影。
就看荣夏生说过的那部《杀死汝爱》。
他觉得一个人再怎么神秘,他本身的性格跟内心世界也有迹可循,一个人喜欢的事物是可以直接反应他的精神状态的。
佟野起床找了盒酸奶,然后回到卧室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喝着酸奶,拿出了写考试卷的认真劲儿去看电影。
如果说《春光乍泄》是深海暗潮,那么《杀死汝爱》就是终日不散的烟雾。
在看《春光乍泄》的时候,佟野满眼都是浓墨重彩,在看《杀死汝爱》的时候,他觉得眼前好像始终都烟雾缭绕,隔着雾看着一群疯癫却又才华横溢的人肆意地挥霍青春和激情。
《春光乍泄》看得他像溺水,《杀死汝爱》看得他像漂浮在云端。
看完之后,佟野有种想抽烟的冲动。
他是不抽烟的,以前上高中的时候觉得这是个新鲜事儿,跟同班的男生躲起来偷偷抽过,但是后来他很少会碰,觉得没劲。
烟哪有音乐来得刺激呢?
他并不沉迷尼古丁。
但是现在又想抽了。
电影看得他有些亢奋,满脑子都是卢西安站在桌子上读诗的画面,他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荣夏生喜欢这部电影的原因是什么呢?他从谁的身上找到了自己或他人的影子吗?
人这种生物最难琢磨,佟野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站在那里望着荣夏生的房门看了好一会儿,他抬起手,隔空抚摸那扇门,明明触碰到的是虚无的空气,却好像摸到了对方跳动着的心。
荣夏生并没有睡觉。
晚上十二点二十三分,荣夏生依旧倚着哆啦A梦的玩偶,坐在床上看书。
他的电脑还开着,空白文档面对着他,但他没有抬头,专注地看着书。
他手里的那本小书很薄,三个小时不到,已经读到了最后一页。
深夜的灯下,昏黄的光映出封面上的一行字——让我独自痛苦,让我自己痊愈,让我一个人。
此时此刻,他一个人看着一本讲述自我治愈的书,文字的排列组合仿佛是医生搭配好的一剂良药,让他沉浸其中缓慢而无觉地就完成了治疗的过程。
万千世界都不如文字让他放松和沉迷,目光粘在最后一个标点符号上,久久不愿离开。
卧室里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吓了荣夏生一跳,他抬起头,搜寻发出声音的源头。
原来是一个文件袋从书架上掉了下来。
他松了口气,合上书,下了床。
把书放在地上的书堆上,那里摆放着所有他今年已经读完的书。
再转身,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文件袋,重新摆好。
荣夏生看了一眼时间,揉了揉脖子。
他走到电脑前,准备关电脑。
先是关掉文档,这一次甚至没有是否保存的提示。
今天难得,他一字没写却没有任何负罪感。
荣夏生笑笑,觉得这样也不错。
文档关掉了,他看见桌面上的播放器,画面还定格在电影结尾的字幕。
他愣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屏幕。
他想起佟野问自己的话——“那你现在觉得是什么样的结局?”
他给不出答案。
叹了口气,关掉电脑,荣夏生出去,上了个厕所,洗了个手,然后去厨房找水喝。
“你还没睡?”佟野突然把卧室的门开了一个缝隙,探出头来轻声跟荣夏生搭话。
荣夏生扭头看他:“渴了,出来喝水。”
佟野笑笑,也从卧室走了出来。
两人坐在餐桌边喝水,佟野说:“你这是半夜睡到一半起来喝水?还是一直都没睡啊?”
“你呢?”荣夏生说,“熬夜?”
“习惯了,睡不着。”佟野说,“以前在学校我们就算熄灯了也能闹腾到半夜再睡。”
荣夏生笑笑,没说话。
“我发现你家这儿真的太安静了,”佟野看着窗外说,“平时就没什么人,到了晚上,跟古堡似的。”
“嗯,安静。”
“你不害怕吗?”佟野说,“要是让我自己住这儿,我得抓心挠肝地找人来玩。”
荣夏生眯起眼睛看他。
“……不是那种玩,就是打打游戏什么的,一个人太无聊了。”
荣夏生笑了:“明白。”
佟野心说:你最好是真的明白,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他喝着水,时不时偷瞄一下荣夏生。
这人太安静了,就跟这房子一样。
“你可真耐得住寂寞。”佟野说,“问你个有点儿涉及隐私的问题,你别生气呗。”
“嗯,你问。”
佟野抬眼看他,还没等说话,就先打了个喷嚏。
深秋的半夜,屋子里凉的很。
荣夏生把搭在椅背上的毛衣外套递给佟野,佟野本来下意识要拒绝,但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突然想到这是荣夏生的衣服,于是乐呵呵地接了过来披在了身上。
“晚上真挺凉的。”佟野抑制不住地想笑,虽然明知道荣夏生应该不用香水,可他就是觉得对方的衣服特别香,是那种能让人平心静气的淡淡的清香。
荣夏生不说话,等着他的发问。
“你一个人住多久了啊?”佟野问。
“毕业开始到现在,差不多五年吧。”
“这么一个人住,真的不觉得无聊吗?”佟野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怎么不找个对象一起住啊?两个人的话,家里起码能有点儿热乎气儿。”
荣夏生靠着椅背看他,沉默片刻,然后坦然地说:“找不到。”
“找不到?”佟野笑了,“怎么可能?你长这么帅,喜欢你的姑娘不少吧?”
荣夏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喝了口水,想了想,对佟野说:“我不喜欢姑娘,也没遇到合适的男人。”
他起身,把剩下的水倒掉,简单冲洗了一下杯子,转身回屋了。
自始至终佟野都没有说话,直到人家已经关门,他才猛然回魂。
这是突然,出柜了?
第14章
14
荣夏生在佟野心里的形象又变了,这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很酷的勇士。
在佟野看来,出柜是一件很严肃很有分量的事,在宣布这件事前,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样都不行。
正因为他还没有集齐这些条件,所以到现在也没跟家里人出柜。
在他看来挺难的事儿,荣夏生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来了。
牛人。
佟野看着对方放在那里的杯子,心想:他可真洒脱。
荣夏生回房间的半小时后,佟野终于也回了卧室,不过他一宿愣是没睡着,满脑子都在琢磨怎么追荣夏生。
这事儿有点儿复杂。
众所周知,荣夏生是他爸最得意的学生,而且两人年龄差距多少有点儿大,如果凑到一起,估计他爸得先暴怒一下。
其实佟野倒不怕他爸炸锅,这位文学教授思想还是挺开放的,佟野高中的时候就听他爸说过那些文学大佬们的风流韵事,男男女女,男女女男,有些他都觉得无法理解的,他爸都接受得很愉悦。
当然了,别人是别人,放在自己儿子身上可能又是另一种态度。
佟野拿不准,也就不敢轻易把这事儿说出口。
不过,他迟迟没有出柜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没有一定要出柜的理由。
在遇见荣夏生之前,他谁都没喜欢过,或者说,他总是喜欢自己多过别人,既然这样,也就没必要走这一步,反正不着急。
佟野在床上滚来滚去,琢磨如何靠近荣夏生,又琢磨如何让家里人接受这件事儿,琢磨了一整个晚上,难得在非考试周,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佟野惨兮兮地挂着黑眼圈从卧室出来,荣夏生已经做好了早餐。
“哎?”佟野走过去,看看,笑着说,“今天不是馄饨啊。”
荣夏生煮了粥。
很简单的白粥,一人一个煎蛋,桌上还放着几个小菜。
佟野吃饭的时候,荣夏生说:“我的车送去修了,今天不能送你了。”
“没事儿,”佟野笑他,“我都大学生了,天天让你接送上学,搞得好像你是我监护人似的。”
荣夏生舀起一勺粥,小口地吃着,笑了笑。
佟野说:“今天下午我没课,不过乐队有排练,你要不要去看?”
“乐队?”
“嗯,我是吉他手。”
音乐学院,最不缺的就是学生乐队,今天这个跟那个组,明天那个和这个又凑到了一块。
佟野他们乐队还算稳定,大一下学期的时候就组在了一起,这两年多一点儿的时间,参加过一些小型演出,收获了那么零星几个小粉丝。
佟野吉他弹得好,他总觉得自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这么点儿看家本事,很想在荣夏生面前表现一下。
如果排练的时候有粉丝去就更好了,让荣夏生知道知道自己多有市场,张张面子。
然而荣夏生却说:“我下午可能有事,以后有机会的吧。”
荣夏生没有任何事,他只是不太想出门。
长久以来,荣夏生都不太会把别人的邀请当回事儿,他下意识地觉得那只不过是对方礼貌的客套话,太当真的话,不仅自己勉强,对方也会有压力。
荣夏生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佟野,然后低头吃饭,没注意到佟野脸上失望的神情。
佟野突然觉得没滋没味儿的,什么都索然无味起来,不仅仅是粥,还有他原本很喜欢的排练都跟着没劲了。
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的感觉,向来觉得自己是恒星的佟野突然变成了围着荣夏生转的行星,一切情绪都因对方而起。
这顿早餐,佟野再没说话。
荣夏生在这方面并不敏感,并没有注意到佟野情绪的变化,而是一边吃饭一边想着今天要写的内容,他习惯在做事时思考,等滤清思路回到书房,就可以直接落笔。
这样的效果远好过他坐在电脑前构思,那样的话,他往往一整天也写不出几行来。
佟野慢慢悠悠地吃完饭,放下筷子的时候,荣夏生还没吃完。
荣夏生说:“你放这儿吧,等会儿我吃完一起刷。”
佟野“哦”了一声,灰溜溜地出去了。
回房间换衣服,收拾东西,看了看时间,必须得出门上学了。
他一边系大衣扣子一边偷瞄厨房里的荣夏生,看着对方单薄的身子,觉得这人像是一个大冰块。
冰雪王子。
佟野自嘲地笑了,吐槽自己太中二。
他临出门,朝着里面喊:“小叔叔!我走了啊!”
荣夏生应声回应:“好,注意安全。”
佟野靠着门,一手插兜,一手拎着琴包。
“你不出来送送我啊?”
还没吃完饭的荣夏生听到他这句话,愣了一下,然后无奈地起身,走了过来。
“注意安全。”荣夏生说,“这边不好打车,你早点出门吧。”
“打不到车就迟到呗,也没什么大事儿。”佟野想了想,又问他,“你下午真不去?我们过阵子要去一个livehouse演出,唱我们自己写的歌。”
荣夏生笑笑:“我下午有事儿。”
佟野叹气:“行吧,那下次。”
看着荣夏生笑着点头,佟野觉得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拉钩吧。”佟野伸出小手指,“拉钩,不然你肯定要赖账。”
荣夏生好笑地看着他:“你多大了?”
“多大了也能拉钩,我爷爷八十了还跟我爸拉钩上吊呢,”佟野催他,“快点儿快点儿,等会儿我来不及了。”
荣夏生拿他没办法,只好跟他拉钩。
两人的小手指勾在一起,一个温热,一个冰凉。
佟野突然觉得他们勾在一起的手指像是在心上打了一个解不开的结,从此缔结契约,再也分不开。
最好是。
佟野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荣夏生忍着笑,看着他。
“幼稚吧?”拉完勾,佟野朝他挑了挑眉,“我就是这么幼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