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
楚行云忽然睁开眼,拽了拽牵魂丝:“那个判官的尸体在哪?”
“判官是中毒身亡,尸体应该交给药师了。”
“那人为什么要死?”楚行云发问,“又因何中毒?谁给他下的毒?”
谢流水道:“这很简单,他死了,你就光荣成为终点处唯一的幸存者。我知道你想干嘛,我们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这个判官是真凶,不管他是服毒自杀,还是被杀人灭口,都已经死无对证了。如果他是被灭口的,那些人可能会留下什么铁证给你自证清白?楚行云,我不在乎凶手是谁,也不在乎真相是什么,我只在乎你能不能脱险。”
“我在乎真相。”
楚行云看着谢流水,道:“有四个,活生生的人,前一刻还在比赛,下一刻头就没了,光天化日之下,在赛场上被杀了……”
“所以呢?”谢流水蹲下来,面对面,盯着楚行云,“所以又如何?一个人在江湖里混,之所以会被杀死,要么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要么是有了不该有的东西,说点难听的,这叫作咎由自取、因果报应,怨不得谁。这时,有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跳出来,指着尸体,对我大喊大叫:嘿,谢流水你看啊!前面有甲乙丙丁四人死掉啦!你怎么都不关心呢!嗯?关我屁事?”
楚行云看着眼前人,他忽然觉得,谢流水脸上的神情……有一点奇怪,或者说,这可能就是他原本的样子。谢流水动不动就嬉皮笑脸,这种笑像浆糊一样刷在他脸上,有时候见得多了,便也以为是真的。可是此时,这个浆糊干了,成了一整块白白的硬干巴,套在脸上。白干巴上有两个窟窿,楚行云朝里看去,看见谢流水的一双眼睛,像蛇的竖瞳,冰冷如死。
有那么一瞬间,楚行云觉得自己触到了什么,但那种感觉从指尖溜走,他没能抓住。下一刻,这双眼睛就变了,像一潭死水通了活温泉,冒出白热气,融化了白干巴,脸上的浆糊重又活络起来,谢流水一笑,还是原来的样子:
“照我来办,咱们就先行一步,抓一个替死鬼,做一个铁证,别人嫁祸我,我们嫁祸他,有我在,暗中弄死个人、动点手脚什么的简直小菜一碟。武林盟主那边正急着结案,此时你把替死鬼送过去刚好解了他燃眉之急。之后盖棺定案,就此翻篇,我们万事大吉。”
“不行。”楚行云摇头。
“别这么死板,楚侠客,我们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别人害你,是作恶多端,你害别人,是被逼无奈,实属天经地义的。要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谢流水摇头晃脑,信口雌黄,楚行云打断他:“我说了不行,你少在那胡说八道,先去看看那个判官的尸体。这人死的蹊跷,说不定尸体上还能留下点什么。如果有问题,就引导武林盟主去发现疑点,让他的注意转移到那边去。”
“是是是,谨遵楚侠客圣旨。”
楚行云看着谢流水飘出墙外,微微蹙了下眉头,心中道:“你在外边说这话是要杀头的。”
“我犯的罪都够杀五百次头了,今个儿变成五百零一次,怕什么。何况我现在不是在你身体里面嘛,又安全又温暖,热乎紧致湿得冒水……”
楚行云调整了一下坐姿,悄悄把手伸起来,堵住耳朵。
过了一会儿,发现堵住也没用,灵魂同体心连心,谢流水的声音直接回荡在脑海中,把耳朵一堵,反而听得更清晰了,他正准备责令谢小魂闭嘴,此时传来一声:
“找到了。”
谢流水手捏杏花,掀开裹尸布的一角,白布下露出一具青紫色的尸体,胸前还挂着判官特有的哨子,衣物齐整,没有人动过的痕迹,“看来药师还没来得及查……等等,这里有人。”
第四十回 斗花会4
停尸间里,有一股潮湿的朽木味。
“吱呀”一声,极轻极弱,门渐渐被推开……
谢流水松开白布的一角,重新盖好尸体,他走过去,走到门边,朝外看。
有几盏昏黄的灯,在地上投下黑影,除此之外,走廊里空空荡荡。
忽然,身后黑影骤闪,谢流水猛地回头,见一蒙面人从房梁上翻下,鬼鬼祟祟地猫着腰,正逐一掀开裹尸白布,在翻找。
“谢流水,怎么了,谁在那里?”
“不清楚,这家伙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谢流水飘到蒙面人身后,盯着他,此人摸索着,最后掀开白布,找到死去的判官。他戴上手套,捏开尸体的嘴,两指并拢,把手伸进去……
谢流水“嘶”了一声:“有点恶心啊。”
“发生什么了?”楚行云问。
“没什么。不过还真让你猜对了,判官的死另有乾坤。这人从尸体喉咙里拿出了一只……虫。”
楚行云听着,却发现谢流水顿住,没声儿了,他赶紧道:“到底是什么虫?”
谢流水盯着眼前的虫,它还活着,攒动着腹下的足肢,幽幽地发着绿光,他正色道:“楚行云,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起尸的万人坑?”
楚行云坐在冰冷的铁椅上,回忆起他们在鬼洞里撞见巨蟒,接着从蛇口走进去,见到了万尸虿盆,百鬼群舞。
巨蟒和百鬼都是尸体,尸体本是死物,但那个鬼洞里的死物却似活过来了,对他们穷追猛打,楚行云想起,当时从那些死物里爬出很多小绿虫,叫作……
“共生蛊。”谢流水忽而道,“这个判官并不是死的蹊跷,他根本就没有活过。”
楚行云心头一凉。
“啪”地一声,谢流水手捏杏花,狠狠打碎门外的一盏灯,铜台砸在石板上,发出惊天巨响,很快,有一窝人冲来:
“什么人在那!”
“来人!停尸房有情况!”
蒙面人吓得一抖,于此同时,共生蛊虫忽然莫名其妙地脱手,像被吸铁磁吸走一般,霎时落回尸体口中,他伸手要再取,但外边的喊声越逼越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无可奈何,只好点墙而上,翻梁速遁。
谢流水站在一片昏黑中,二指捏着杏花,裹紧那只小绿虫,将它弄死,扔在裹尸白布上,下一瞬,一群人蜂拥而至……
此时,楚行云仍待在石室中,武林盟主还是没来,谢小魂穿墙而进:“搞定了。那群人已经发现停尸间有人闯入,接着药师会发现此判官被人下蛊,虽然没有他杀人的直接证据,不过武林盟主定会起疑,你依然是一朵清清白白的小云……”
话至一半,谢流水忽而不说了,他看见石室中,楚行云身边,还立着一人:宋长风。
宋长风满脸关切,道:“行云,盟主临时有事来不了,你也别在这等着,我们走吧。”
谢流水听他一口一个“行云”叫得贼亲热,白了一眼,扭头出去,托腮望天,数天上的小云。
楚行云方才见宋长风走进来,微微一怔,但立刻便想明白了。虽说江湖庙堂两不犯,但到底官高一等压死人,宋长风年年斗花会都来看他,今日得了消息赶忙出手相助,他如今为官,出面说情,武林盟主也不好不卖他个面子。
宋长风伸手想扶他一下,楚行云却已自己站起来,他笑着道谢,一边同宋长风寒暄,一边在心中迫切地问:
“谢流水,什么叫那个判官没有活过?我们在鬼洞里看到的共生蛊是一大群小绿虫,它们充满尸体才让那些死物可动,而现在你说有人从尸体里拿出一只虫,一只蛊虫而已,如何能让死尸像活人一样思考说话?”
谢流水伸手,把耳朵一堵,不理他。
楚行云同宋长风走出石室,手指微动,开始收回牵魂丝,最后像钓鱼一样把小谢钓回来,楚行云看着盘坐在半空中的家伙,心中道:“谢流水,说话。”
小谢侧过头,目光移回楚行云身上,认真道:“楚侠客,我不开心。”
“……”楚行云望天无语:“我只想知道共生蛊的问题,这跟你开不开心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啊。”谢流水枕着双臂,仰躺在半空,翘起个二郎腿,“人不开心呢,做什么都没劲,自然也没兴致说话,你想要我跟你说话嘛,就要让我开心一下。”
“你是不是忘了你那尸体还在我手上?”
谢小魂别过头,看天上云卷云舒,一脸无所谓:“小云你每次就用这个来要挟我,真没劲。”
楚行云没心思跟他抬杠,便道:“那你要如何?”
“嗯,这个嘛……”谢流水状似沉思,忽然翻身而起,霎时飘到楚行云和宋长风之间,一把搂过行云,亲了一口:
“这样我就开心了。”
楚行云顿觉脸颊一润,谢流水亲完就跑,等小云反应过来,谢泥鳅已一溜烟滑到他身后。楚行云转过身,盯着谢小人看,此时,身旁的宋长风也回头,问:“怎么了?”
楚行云霎时噎住,他回答不出,也不能轻举妄动,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谢小人嘚瑟地晃啊晃,那张满是笑意的脸,越晃越近……
下一刻,谢流水伸手搂住楚行云的脖颈,头微微一侧,吮住他的唇瓣。
此时,宋长风就在两人边上,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奇怪地问:“行云,你在看什么呢?”
他没在看什么,他只是被人吻了。
楚行云浑身僵直,紧紧地闭着双唇,最后谢流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他,笑了一下。
宋长风伸手,在楚行云眼前晃了晃:“前面有什么吗?你看得这般入神?”
楚行云看着谢流水一步两步三步溜没影,压下心头愤懑,转身继续向前,平静道:“没什么,方才认错人了。”
指尖的牵魂丝不断拉长,楚行云随宋长风走入一处雕花小楼,此地是斗花会接待贵客的专楼,檀木椅,珐琅器,雕梁画栋,很是考究。两人寻了个僻静处,稍作休息,言谈间,宋长风问:
“行云,你能不能坦白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怎么会被武林盟主怀疑杀人?”
“别说。”
楚行云还没张口,脑内忽然蹿出谢流水的声音:“告诉他就等于告诉宋家,你还想再抓一家进来搅我们的局啊?”
楚行云嘴上跟宋长风打太极,心中道:“宋家于我有恩,宋母宋父不想宋长风掺和,只希望他好好做官,我自然不会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拉他下水。”
谢流水听了,嗤笑一声:“楚侠客你人还真好,别忘了,你被宋家下过忠诚引,发作起来,你这一生都由不得你做主。”
“那为何时至今日,我都没有发作过?”
“兴许不是没发作过,只是发作了你也不知道。想想看,要是你有一天突然变得对我割舍不下、死生不弃,你自己肯定都觉得奇怪,但是你为宋长风两肋插刀、肝脑涂地,你就觉得很自然,因为你俩一块儿呆了十年,你会觉得这是江湖义气,是知恩图报。所以宋母宋父从小就把你塞在宋长风身边,给你脖颈上套三道锁链,第一道叫恩情,第二道叫义气,第三道叫忠诚引,确保你很好控制,万无一失。”
楚行云心中不是滋味,他想起在宋家放过的炮竹,宋母轻轻弹去他衣上的红炮渣,温和地笑着,领他去吃汤圆。他有些抵触,不愿将宋家想得如此不堪。
谢小魂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十年太长,那些温情是真,算计却也是真,谢流水不再说这个,转而道:
“我现在飘到武林盟主这了,有人把那只死蛊虫送来,不过你们白道对共生蛊一概不知,盟主只是怀疑判官被人下蛊控制,做出凶案后再被灭口,而你,是被人栽赃推出来转移视线的。他们接下来会去查那判官,跟我们无关咯。”
“那个共生蛊到底怎么回事?”
“不好说。”谢流水观察着死虫,它已然丧失绿光,仰天倒在武林盟主手中,像普通的甲虫一般,“我先前跟你说过,他们很早就在试炼共生蛊,我最早见到的还是褐色小虫,只能附在草木上,然后慢慢地能附到动物、人身上,眼前这只跟虿盆里的小绿虫又不一样……”
“等等,不管是枯木残枝还是遗骸尸体,这些都是死物吧?”楚行云想道,“会不会,眼下这个共生蛊能很好地附在活物上?只需要一只虫就能跟活人达成共生,影响他的思绪,让他自发地去做各种各样的事。”
“这……也有可能,不过没亲眼见到下蛊过程,我不太好确定。”
楚行云凝眉:“这么说,此事还是顾家在背后捣鬼?这也太胆大了,敢这样公然杀人。”
谢流水微微带笑:“虽然这是共生蛊,但也未必就是顾家干的,研制蛊虫顾家肯定占了不少苦功,不过这甜头到底谁享,还不好说呢。”
楚行云觉得他话里有话,正待细问,忽见张宗师走了进来,楚行云和宋长风作为小辈,赶紧起身抱拳道:“宗师好!”
张宗师点头致意,楚行云本以为打个招呼便罢了,不料宗师跨步走来,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好,二位都是年少有为,仪表堂堂的人物,老夫看见你们,都好像年轻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