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燕。”
“啊呀,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好名字好名字!这位是——”
谢流水捏着一方鹅黄巾帕,正要开口,却听楚行云抢答:
“这我夫人。”
“唉——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楚姑娘、楚夫人,这边请——楚侠客,往后站,再往后,再远一点!”
楚行云人帅多金武艺高强,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嫌弃,没办法,求人办事,低人一等,只好乖乖照办。久闻这神医厌男喜女,今日一见,还真名不虚传。
三人进了医馆,漆木桌椅,隐隐浸着药香,墙上挂了一副未解的棋局,屋中悬了一块匾额:妙手回春。
另有小注:讹死男的,治好女的。
楚行云和谢流水:“……”
神医决明子从怀中戴上金丝琉璃镜,看了看楚燕:“我瞧楚姑娘气色不错,为何要上这医馆来?”
楚燕具体不知为何上这,她指了指左手。
决明子:“喔,姑娘手痛?还是……”
楚燕解开左手绑的布条,掌心伸向他——
决明子脸色大变,噌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正要夺门而出,楚侠客早恭候多时,封喉剑一横,把住大门,笑道:“决明子,我十阳在身,上回让你溜了,这回儿,可不让你那么走运了。”
夫唱妇随,谢流水摇着木轮椅过来,打圆场:“神医,久闻您医术高明,实乃华佗在世。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就看一看这到底是什么病,如何?”
决明子连连摆手:“不看,这病我不看。”
楚行云:“敢问神医,如何才能看一看这病?”
“不看就是不看!走走走,你们都走——”
“喔?死,也不看吗?”
楚行云摸着封喉剑,笑问。
“楚侠客,你威胁我?”
“岂敢。只是神医,您想想,您一看到这掌中目就神情大变,这一看,就知道你是知晓内情的人,我们不知者急得半死,您却置身事外,半字不吐,这岂不是火上浇油?您若真不想看这病,一开始时,就该装的什么都不懂,这样一来,我们自然就不会来找您。”
决明子闻言,倒笑了,他用袖子擦了擦金边琉璃镜:“看来这是我自己疏忽了?”
“不不不,是我们捡漏了。神医若以后都不想看,就像我方才所说,装的什么都不懂好了。不过医者慈悲,这一回,还请神医看看这病吧,就看这一次,下不为例!”
楚行云说着,递给神医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缝隙间,露着金光。
“这不是钱的事。”决明子伸手接过来,掂了掂,缓了一会儿,最后道,“罢罢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且看这么一会,小姑娘,把手再伸出来——”
楚燕乖静地摊着手,决明子仔细打量着掌心那个眼睛,眉头越皱越深,最后把了把脉,道:
“楚侠客,借一步说话。”
“令妹,恐怕,不太好。”
楚行云心焦:“怎么回事?”
决明子一叹气,拧眉想了想:“楚侠客既然来找我,那我就权当你信得过我。先开一副药方,吃三天,这三天,我都会去清林居拜访,看看令妹情况,三天之后,我才能再做判断。”
“神医,您……给个准话,不太好是什么意思?是……时日无多?”
“不不不,不是这种层面的意思……”决明子想了想道,“令妹的脉象……不是个正常人,或者说……不像是个‘人’。”
楚行云一时惊住,决明子又说了些套话:“你作为家属,不可太过担忧,若在令妹面前表露出来,恐怕……对她更不好。事情还未成定局,不必庸人自扰,且放宽心,相信令妹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
决明子当即写了一副药方,唤来配药小童,楚行云坐立难安,伸手拦住决明子:“那神医……你不然也看看我的这个……”
楚行云解开左手布条,露出自己的掌中目,手心中血色的眼睛已经褪为浅红,淡淡的一圈印记,决明子看了两眼:“楚侠客,是如何解的?”
“呃,这个,有一位高人捏死了一只蛊虫,让我听蛊的叫声,我这才解了毒。可是,我妹妹当时与我一起解的毒,为何她……”
决明子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三天后再看吧。你这个已解毒了,想必那蛊虫是金身圣蛊吧?”
楚行云点头。
“如此,你就没什么大碍了。令妹,我会尽力的。”
“多谢多谢!”
“只是这药方上还有几味药,恐怕有些难求。不过楚侠客武功高强,财力雄厚,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我把名称和样子都写给你,楚侠客今日就可找寻一二,若是白道上没卖,可以问问黑市。”
楚行云点点头,他从后房走出来,瞧见谢流水正拉着楚燕待在墙下,盯着墙面上的棋局下棋。
“我赢了。”
楚燕瘪瘪嘴:“嫂子都赢了三回……也不肯让一让我。”
“哈哈,下棋要是让来让去,那就没意思了,不管强弱,就是要杀个痛快。”
楚小云捏住小谢:“你怎么能赢我妹妹?快让她一子!”
小谢抿抿嘴:“是!真是夫命大过天……”
“我的天!你们……你们!怎么把我的棋局搅乱了!”决明子一出来,便看见墙上的棋盘大乱,气得发抖,“你们给我……摆回原样!唉——我的终身大事啊,真是气煞我也!”
楚行云奇道:“请教神医,这棋盘是……?”
“我和一位千载难逢的高手对弈多年,我输多赢少,好不容易才对出这么一局!至今未分胜负!她约定,五日之后,再接着对战。要是我赢了,就以身相许!楚侠客已经大婚,哪懂我们这些单身汉子的苦啊——现在这棋局乱成这样,楚侠客,你说说,怎么赔我!唉,我真该听大鹅的劝阻,不能放臭男人进来……”
谢流水抢答:“不关夫君的事,是我……是我和小姑子弄的……”
“夫人不必自担过错,世间的事,大多都是男人的错。楚侠客,你赔!”
楚燕道:“可是……你们可以……重新再下一局的……”
“好姑娘,重新再下一局,我又要猴年马月才能下到这步局?唉,高手对弈,一子难胜啊!说实话,这是我和她头一回能斗这么久,再要遇上,难啊难啊!”
楚行云无可奈何,谢流水和楚燕重摆棋盘,都斗过三局了,哪还能再摆回去?他正准备掏腰包赔偿,却听谢流水笑道:
“这有何难?摆回去不就成了。”
决明子也笑道:“夫人,可莫要说大话。”
“是不是大话,且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谢流水坐在木轮椅上,看着棋盘,气定神闲,似乎根本不需要过脑,他手指微移,不多时,便道:“神医,来瞧瞧,是不是你原来那一局——”
决明子凑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每一粒棋子,最后拍手笑道:“是是是!夫人真乃神人也!可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谢流水装成姑娘样,用巾帕捂着嘴,腼腆一笑。
又等了一会儿,有小童来请楚行云去后方取药,决明子把药包递给他,又给了一叠纸:“这上边都是所缺之物,还烦请楚侠客尽快找到,明日午时,我会上清林居登门拜访,药我亲手来煎。”
楚行云赶紧道谢,搜刮了一些词句将神医一顿好夸,决明子摆摆手,拍了拍楚行云给的包裹:“什么活佛济世,楚侠客也太高看我了,我就是拿钱办事。这么多诊金,我不登一登门,心里也过意不去。”
楚行云再谢,他拎着药包,准备告辞,以便尽早能凑齐药材,刚要踏出后屋,又被决明子叫住。
“神医可是还有……什么事?”
决明子踌躇片刻,道:“尊夫人……记性向来很好?”
“嗯,是。怎么了吗?”
楚行云见决明子欲言又止,又想起谢流水身上有诸多诡异之处,忙道:“此处没有外人,神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诊断诊断,不诊,哪敢断言?我只是……一点猜测,若最后说错了,平白添事,还请楚侠客勿怪。”
“当然,神医但说无妨。”
“尊夫人记性很好,想必好到了过目不忘的地步吧?”
“是。”
决明子沉吟一会:“过目不忘这种词,本来是个夸张的说法,就是夸人记性好,学得快。世间真正能做到过目便记住的,少之又少。”
楚行云点头称是:“确实,他这样……算是少有的天才了。”
决明子闻言,笑了笑,他指了指头,道:“人全身上下都会生病,四肢五体,都还能调理一二,但唯有这儿,脑,这玩意儿病了,可真是大罗神仙也难办。大多数人的脑都差不多,但偶尔,会有一些人脑子出了些差错,这些人中,一部分智力低下,普通人就管他们叫傻子,而另一部分人,显得极其卓越,普通人就尊崇他们为天才。其实,对于医者而言,傻子和天才都是一样的,都叫作,脑子有病。”
楚行云微微蹙眉,听得一头雾水。
决明子叹了一口气,缓缓道:
“楚侠客,听说过失忘症吗?”
第五十回 失忘症3
楚行云显得疑惑:“我只听过失忆症,这失忘症……是什么病?”
决明子但笑不语,转而问道:“楚侠客以为,过目不忘这本事,如何?”
“呃,自当是……一项大本事,世上有几人能做到过目不忘?”
“说的不错,有几人……但可惜,楚侠客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过目不忘,细说起来,有两类人。一类人,是正常范畴中的聪明人,他们经过训练,可以在短时间内集中注意,迅速记下想记的东西,故而我们夸其为过目不忘。还有一类人,更奇,凡是眼睛所见,耳朵所听,都能记住,这才叫真正的过目不忘。”
“这……这不是挺好的吗?”
“挺好的?楚侠客,不是其中人,不知其中苦呀。不知你做过梦没有?”
“当然。”
“你会不会觉得……有时候梦中的场景似曾相识,或者说,干脆就梦到了现实中的事物,比如你回家路上有一幢小木屋,你在现实中从没注意过它,可在梦里,你却能真真切切梦到,非常逼真,但梦醒了,叫你去形容一下那个小木屋,你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楚行云想了想,答:“好像……有时会如此。”
“你再仔细想想,这其中,很有意思。你现实中分明看到过那个屋子,可你从不观察,故而叫你形容,你说不出来。但如果说你没有这段记忆,又不是,你分明看到过,而且你还梦到过,说明你的大脑里,是存有这个小木屋的,只可惜,这段记忆你调不出来,这就叫想不起来、记不得、或者说‘忘记’。
“世间大多数人都因为自己会忘记,而感到不爽,一个个巴不得自己记忆超群、过目不忘。可是,造物自有造物的道理,万物之所以如此存在,都有其缘故。楚侠客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头脑,分明已经看到了、听到了,为什么记不住,要忘掉,甚至已经记住的,还要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忘掉?”
“这……我倒没想过。”
“我以前也不会想这些,直到三年前,我碰到一个失忘症的人。失忆是失去记忆,失忘,就是失去忘记的能力。乍一眼看他过目不忘,厉害得很,可后来发现,其实他跟那些天生低智的傻子一样,生来脑子就出了点毛病,很可怜的。楚侠客来我的医馆,觉得哪一件东西比较印象深刻?”
楚行云有话答话:“您屋中挂的那个匾额。”
决明子笑了笑:“你看到墙上的棋盘了吗?”
“看到了。”
“看到了,可你为什么复原不出来?”
“我……这,这……我记不住啊。”
“对,楚侠客,你仔细想想,你为什么记不住?”
“我……神医,你这可是为难我了,那个棋盘也没什么要紧,我只是瞥一眼……”
楚行云说着,忽而有些所悟:“我明白了,您想说,大多数人很讨厌的‘忘记’其实并不是人的缺陷,相反,这正是一项好本事,只不过大多数人都有,所以显得不好了。这忘记……其实就是一种选择权。”
“不错,这‘忘’就像滤网一样,铺在脑中,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筛出去,可是,楚侠客,你想想,如果一个人,天生失去了这种能力,失去了这种选择权,他要如何?”
楚行云忽然沉默。
神医叹道:“我三年前医治的那个病人,他跟我说,他从出生到现在,眼睛见到的每一件事物,耳朵听到的每一丝声音,路上碰见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说过的杂七杂八的话,全都是刻骨铭心的,像有什么东西在强迫他记住,一记就记一生,永远没可能忘掉。他说,他这辈子,就想试一试‘想不起来’、‘记不得’、‘忘记了’到底是个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