遽然间,湖面一掀,一条蛇尾摆上来,猛地打断船尾,决明子吼道:“快!撑一下!岸就在那边!这人的伤见不得水!”
断船将掀,独篙难支,竹青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条小破船摇摇晃晃,前行三步倒退两步,眼看岸就在那,就是到不了。
水面一时平静,不知幽绿之下,那怪物在何处潜伏,竹青趁此空隙,将楚行云背起来,楚云魂飘来帮他抬自己,只见竹青将他绑至身前,又背起决明子,三人绑成一只人粽。
决明子问:“……你这是?”
“神医,你放心,我虽然武力低微,到底还是有一点点的。”
竹青手拿长篙,大义凛然地站在船上。
突然,人蛇现,一条硕大的蛇尾,黑鳞锃亮,竹青一出手,长篙精准无误地戳住人蛇,力道极狠,瞬间竟将它压进水里,与此同时,一记漂亮的撑杆跳——
稳稳当当地落在岸边。
人一站在厚实的土地上,接了地气,就容易心安。竹青松了一大口气,决明子登时刮目相看道:“原来你还这么厉害。”
“哪里哪里,不会轻功,才练了这么个小技巧,见笑了。”
突然,竹青被昏迷的楚行云一把抓住,一股莫名其妙的力拽着他往前跑,他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身后水声哗然——
人蛇骤然出水,手尾并行,在身后迅速爬动。
“啊啊啊操!这玩意儿水陆都行啊!”
竹青一边大叫,一边疯了般跑起来,一时来不及卸下两个大活人,然而奇迹的是,他自觉身轻如燕,竟然越跑越快。
世上无奇迹,只有隐身人。楚云魂推拉拽扯,费尽全力带领这仨跑进自己的小木屋,决明子刚把木门拴好,就听“砰”地一声巨响,木屑纷纷坠,门破了个窟窿。
“妈呀!我的天……”
竹青还没骂完,又一声“砰”,蛇尾从窟窿里打进来了!
决明子已受死般闭上眼。
楚小魂拉起自己身体的手,使劲往左边墙底下指,竹青终于从慌乱中找回点神智,扑过去,一脚踢到一块木,只见墙体微开,露出一方地室。
此时,木门破!
竹青和决明子立刻闪进去,这处地室四壁皆岩,任外边人蛇闹得天翻地覆,这边也安然无恙。
闹了一会,渐渐安静了。
三人侥幸逃生,谢流水新缝的伤口早崩开了,绷带被血浸得能挤出水来,两人赶紧让他平躺于地,决明子从袖子里拿出各路药瓶,开始忙活。
楚行云帮不上忙,只好看着,心想,人的身体兴许也认主,命悬一线,痛苦难当,就抓外来魂去承担一切,可怜见的。
谢流水虽已脱离鬼门关,但状况很不好,全身忽冷忽热,时不时发抖打颤,嘴唇动一动,好像说了什么。
竹青问:“你刚刚……有听到他说话吗?”
决明子摇头:“没听清。”
楚行云靠在他唇边听,过了一会,听清了,他在说:
“娘,我好痛……”
神志不清,意识混沌,翻来覆去地,就喃着这句话。
楚行云看着他,沉默。忽然谢流水疼得弓腰抽搐,蜷成一团,双手捏得死紧死紧。
像风雪里的小谢,抓住那两只大小雪人,抓得死紧死紧。
楚行云盯了一会,忽而伸出手,悄悄掰开谢流水攥紧的五指,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握住我吧。
第二十四回 变形记1
第二十四回 变形记
曾经此中有真意,
梦作飞鸟相与传。
“你好哇!”
谢流水惊了一下,谁在叫他?
“我来找你玩啦!”
谢流水想看看是谁,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他全身又冷又痛,像掉进了插满尖刀的冰窟窿,挣扎翻滚不得脱。
“为什么不理我呢?”
忽而伸来一只温暖的手,谢流水缩了一下,躲开,但渐渐觉得并不危险,于是往手心里蹭了蹭,他缓缓睁开眼——
阳光和暖,眼前,是一张巨大的楚行云脸。
准确而言,是一只七岁的小行云。
云脑袋从盒子外边探进来,伸出手,一把抓住谢流水的大尾巴,摸一摸,稚嫩的小脸笑起来,甜甜的:
“好可爱啊,毛茸茸的!”
……大尾巴?
谢流水低头看了看自己:似鼠却玲珑,尾大跃松红。
一只松鼠。
谢流水一头往盒子壁上撞去,他不要做这个梦。楚行云这种人,二十三岁老大一头,都养不清楚自己,家里乱成那狗窝样儿,现下七岁小屁孩一只,怎么可能养得清楚松鼠,铁定是把小动物们抓来玩去,最后给玩死了。
果不其然,小行云一把揪住谢松鼠的大尾巴,将他倒拎起来,兴高采烈道:“小松鼠,来,给你盖一个小云章,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不由分说,就拿起一枚印章给谢流水盖戳,谢松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上被印了一朵小云,云里还写着一个大大的“楚”字,也不知是谁给楚行云刻的章。小行云倒退了几步,自己欣赏了一番,很是满意,伸手摸了摸只属于自己的小云鼠,绒绒的、雪白的肚子,越看越可爱,他满心欢喜地将谢流水装进篮子里,一蹦一跳地跳出家门。
谢松鼠双手耷拉在篮子边缘,百无聊赖,不知为何自己变成这样,难道是那头楚行云梦回七岁养松鼠?真实记忆里的活松鼠才不会由着人玩弄,揪尾巴盖章时肯定死命挣扎,弄不好还咬小云一口,这样的梦追忆起来甚不美好,于是就抓他这个外来魂去成全一下?
七岁小童楚行云,欢天喜地玩耍去,装松鼠的篮子都舍不得只是提着,要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边走边跟他的小云鼠说话:
“你知不知道?你是第一个被我盖章的小动物,以前养的那些都不如你可爱,只有我最最喜欢的东西,才有盖小云章的资格。你要感到骄傲。”
“……”
谢流水听得既无语又好笑,只见小行云把篮子举起来,一本正经地盯着谢松鼠,说:
“盖过了小云章,你就是我的人了,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明知不是对自己说的,谢流水却莫名觉得有一点感动,可还没品出味儿,又听小行云道:“不过呢,做我的小弟,你也要会一点本事,来,今天教你上台阶。”
不容置喙,楚行云就将谢流水抱出来,放在地上,让他的两只前爪搭在山边小径的石阶上,耐心教导:“你看,先这样,伸手撘住,然后肚子用力,接着后脚一瞪……”小行云刚想去拖一把他的松鼠,将他往上一顶,结果谢流水一发力,蹭蹭蹭,连瞪数阶,一扭头,蹿爬上松树,跳进山林的怀抱。
不管了,他要醒过来,不要待在这做梦,听一个七岁顽童发号司令。
然而云梦不由水,谢流水觉得自己已是回归山间,如鱼归海,楚行云再不能找到,然而下一刻,小行云的脑袋就出现在树下,笑嘻嘻地往上看——
忽然,楚行云叫了一声:“小心!”
话音刚落,身为松鼠的谢流水,莫名其妙地,竟然就从树上掉下来,被小行云接了个正着,他九分高兴一分愠怒地戳了戳小谢的绒毛:
“为什么要乱跑,和我呆在一起不好吗?”
谢流水真想把眼前小行云说的话,一条条记记录在册,往后楚行云再给他甩冷脸看时,就把《云语》摔他面前。小行云抱着谢松鼠,边走边道:“我以前教我的小白兔们爬石阶,辛辛苦苦苦教了十天大半月,它们才勉强会上下台阶,好笨哦!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不愧是我的小云鼠!那今天只好先教你明天的训练:跑轮子。”
说着,楚行云手里就有了一个跑轮,莫名其妙还多了一些他的小伙伴,不知从哪钻出来叫着:“楚哥!”围成一圈,道:
“哎,你又弄来一只小动物啊?好可爱!”那人说着就要来逗一逗谢松鼠,小行云一把打开他:
“不许碰。”
“哼,了不起啊,小气吧啦云。”
“你想要我下次可以帮你抓一只,但这只是我的,你不可以碰。”
“真的?一言为定啊,你一定得帮我抓一只。”
“嗯。”
另一人凑过来道:“这是松鼠啊,我和我弟都养了一只,就上次给你们看的,小黄和小黑。哎对了,楚哥,你这只叫什么?”
楚行云一本正经地回:“平云君。”
“……什么?”
“我说,这只松鼠叫平云君。”
“这是松鼠的名儿吗?”
小行云不以为然:“这是我赐他的封号,只有被我选中的松鼠才有资格这么叫,听起来就像是个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一般的松鼠,那就只配叫小黄小黑咯。”
谢松鼠被楚行云捏在手里,不可逃脱,于是双手合拢,叩谢云恩。
“是是是。楚哥的松鼠就是厉害,可是话又说回来,你这只松鼠有什么特别的啊?看起来傻头傻脑的。”
谢松鼠躺在楚行云掌心里,享受无上云宠,楚行云根本不理那小子,只对谢松鼠道:“我要开始数了!你必须跑够三百转!”
说罢,就将小谢放进跑轮里。
谢流水心想:我就不跑你又能奈我何啊?没想到这只松鼠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小行云一声令下,两条后腿情不自禁就开始噔,轮子呼啦啦地转起来,小行云在一旁看得高兴,与一众小伙伴拍手称好。
那轮子越转越快,谢小鼠越跑越累,看着身旁的楚行云,真是越看越讨厌,醒时为你出生入死,梦里为你跑轮三百,这么欺负人,不活了不活了!
谢流水用前肢使劲扎了扎自己的脸,为何还不醒来?明知是梦却不可醒,真他妈难受。好不容易跑完了轮子,还没结束,楚行云又带着他满村里转悠,逢人便要炫耀一下谢松鼠肚子上的小云章,楚行云一票小伙伴都知道了,楚哥有了个新宠:一只松鼠,唤作平云君。
天色在谢松鼠的期待下,终于一寸一寸地暗了,傍晚时分,小行云要回家了,谢云鼠被他捧在手上,带回去。小云回家第一件事,不是进家门,而是从狗洞里溜到邻家院里,采了一大袋桑叶,溜回自己屋中,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罐子,打开,放到谢流水面前:
“你看!我的蚕宝宝,很可爱吧。”
软软白白,咯叽咯叽,一爬一爬,谢流水对这种东西实在是敬谢不敏。
楚行云拿出一个纸板,自说自话:“我每天傍晚都会跟我的蚕宝宝玩。喔,对了,我最近给它们新想了一个游戏,叫作抛高高。”
说着,他将一只只蚕从罐子里倒出来,放在纸板上大幅抖动,让它们高高弹起,又重重摔落,一下比一下更用力。蚕宝宝们从高空飞下,摔了个短足朝天,努力爬起来,还没站稳,又再次被抛高、摔下……小行云兴致勃勃地看着它们仰起头部,一点点艰难地扭动躯体,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玩完了,小行云转过头,对谢松鼠微笑道:“你不要妒忌,很快,我也会想一个游戏,到时候我们一起玩儿!”
可算了吧,谢流水听得胆战心惊。接着小行云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本破烂册子,摊到毛绒谢的眼皮子底下:“给你看,我画的蚕宝宝观察日记。我从它们还是卵的时候开始记录,养到现在马上就要吐丝结茧了!到时候变成蛾子就可以再生一堆小蚕宝宝卵给我。”
楚行云一页一页向谢流水展示自己丑陋的画,平心而论,虽丑,但是很用心。每一只蚕的斑纹都画了,每一次蜕皮都记了,说这孩子不喜欢这些蚕吧,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可说他喜欢吧,这些蚕被他养着,还真挺痛苦。
小行云滔滔不绝,仿佛要把这一生的话都说尽,俨然把谢松鼠当成个朋友,然而,楚娘突然站在小行云背后:
“楚行云!你又在外面抓这些乱七八糟的回来!”
“娘——”
“这什么东西啊!我的天,松鼠!你怎么能去抓小松鼠呢?”
“我……我……”小行云说着,眼睛就红了。
楚娘见孩子似乎认识到了错误,于是放软了声音,温柔道:“好孩子,你想,小松鼠也有爹娘,你这样把它抓走,它们骨肉分离,你觉得好吗?”
小行云手捏衣角,咬着下唇,憋了一会,叫道:“我不管!我抓到的就是我的了!”
此话一出,楚娘那脸就要青下去,楚行云见了,赶紧改口道:“娘——就这一次嘛,我就抓这么一次,我们养嘛——”
“不行!必须放回去,家里不可以养松鼠,你每次说要养要养每次都是我在替你照顾,你的小兔子、小竹鼠,哪一次你自己喂过!”
“我会喂的!这次我一定自己喂,娘——让我养吧,我的蚕宝宝就养的很好——”小行云一边求饶,一边把蚕罐子推到母亲面前,楚娘往后缩了一步,她怕这些蠕动的虫,大声道:“蚕宝宝我最开始也坚决不让你养,是你发誓说绝对是最后一次养,我才勉强同意的,现在又要养什么松鼠!你个坏东西,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赶快!哪里抓来的给我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