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指甲问:“水上有什么路?”
楚行云翻过来,用手在枕巾上比划:“你看,不夜城里并没有种地的农民,这么多人要喂养,只能靠周边山里的收成,绫罗绸缎之类就要从更远的江南拉来,这些东西每天都源源不断地运进城里,为了不挡着客人的道,有相当一部分都是靠水运。不夜城北高南低,东高西低,负白河由北到南纵贯全城,流到惊秋院北面时,河道稍弯,拐入猴栏区,从猴栏区的南大门而出,注入一芦苇荡中,卖粮卖菜卖布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窝在那,寻觅一番机会……”
红指甲抢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纸上谈兵,具体实施起来还是有很大困难,比如负白河都拐进猴栏区了你又能怎么办呢?”
小行云弹了他脑门一下:“谁说是纸上谈兵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选这里?我住的这地儿是惊秋院的最西边,紧挨猴栏区,虽然有高高的红墙拦着,但院里有一棵更高的大榕树。现在入秋,按往年又到了下暴雨的时候,不夜城除了负白河,还有一条从东向西的御清河,这股水横穿全城,可惜主河道偏北,几乎在欢冬舍附近,但有一条支流靠南一些,不过又被合夏园引去作荷塘,流到惊秋院就只剩下一条小溪了,好在入秋暴雨后,溪水暴涨,上启合夏园,下入猴栏区,从红墙下穿过去与负白河交汇,如何?”
红指甲放下茶碗回:“说的倒是好听,可这要很厉害的凫水才能……”
小行云一笑:“这可就是我的强项了,你不也生在南边吗?话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你真名叫什么家乡在哪我都一概不懂,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你不许知道。”红指甲别开脸。
“噢!我懂了!你是不是就是那种朝廷命官、大家贵族里的少爷,真名一吐妇孺皆知,然后家门不幸,背负冤屈,你才流落至此,忍辱负重,以图日后……”
“什么鬼!你瞎说话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红指甲捏了他一下,又道:“就算你能顺利潜进负白河,顺流而至芦苇荡,那接下来又该怎么走?”
“我跟你说过吧,我当‘猴’的时候,认识了一对兄妹岚封岚珠,岚封作为头儿的左膀右臂,有时会跟着去芦苇荡那边帮忙倒买倒卖,猴栏区有不慎怀孕的女猴生了娃,孩子留不得,就都由头儿卖给‘婴儿船’,那些人会把婴儿再卖到别的地方。后天夜里就有这么一单生意,头一回只谈价钱,只能磨嘴皮子,所以不许猴栏区这边带人高马大的护院去,头儿指明岚封和一个叫鲁六的‘猴’去接洽,‘婴儿船’那边只有一个伶牙俐齿的女的,岚封弄到了一点迷药,到时甩掉鲁六,蒙倒那女的,把船抢到手,万事大吉。”
红指甲沉吟了片刻,回:“可南蛮之地水路纵横,我们人生地不熟,就算顺利抢到了船,不还是一样不知怎么出去吗?”
楚行云侧过身来,对着他道:“顺水推舟,借坡下驴,我们何必知道?芦苇荡一堆夜里开航的加急船,有不少都是江南的运丝船,赶着回去接货呢,我们紧紧跟着就行。护城卫通常死守大道,不怎么来水路上盘查,退一万步就算真被截查,‘婴儿船’上该有的东西一概都有,怕什么!”
红指甲听罢,低头绞着手指,盯着自己的十点红梅,小声说:“你既已有周密的逃跑计划,又何必向我和盘托出?小心我把你卖了去领赏,我早已被调养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能……”
“当然是需要你了!”小行云打断他,“你们捧春阁,处处金灿灿的,刮下一点就是发财,逃亡生涯怎能少了钱。”楚行云伸手拍拍红指甲的肩膀:“你就是我们的小金库啊!待时辰一到,我们就动手,你来不来?”
红指甲还在犹豫:“我……我考虑看看。”
楚行云一把抓住他,荔枝核般的眼睛盯着人看,直看到别人心尖上去:“红指甲,我全都告诉你了,可就不容你考虑了,和我一起逃走吧!”
此时的谢流水默默坐在窗台上,别开脸,不再看了。楚行云那双眼睛,像深夜的湖水盛了一点星光,让人心旌摇曳。谢流水受不住,红指甲也受不住,他俏媚的玉脸上浮出了一点裂痕,像忽而被震碎的冰雪,随后,郑重地点了头。
窗外,枝叶扶疏,有光,正漏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谢:这一回挨完我就能出来了吧?能出来了吧,出来了吧,来了吧,了吧……
对!
8第二十七回 惊秋逃2
日头转过两轮,终于在小行云生生的期盼中,再次西沉了,它一点一点被众山吞没,仿佛再也不会升起来。
夜临了。
雾雨溟濛,醉里看花,不夜城挑起的千灯,在雨里化成一汪朦胧,像宣纸上滴了水,水中晕开一抹藤黄。小行云趴在窗台上看着不远处的捧春阁,热闹非凡,只不过喧嚣隔了烟水,待传到惊秋院时,已和雨叶声交融一处,再无分别。
滴嗒一下,落得个寂凉一片。
楚行云支腮而望,捧春阁并不是一幢阁楼,而是一整片碧瓦朱甍、雕梁画栋,灯火似金箔,长阳落人间。不过今夜最明灿的地儿,并不是捧春阁主阁,而是它北面的悬苑,一处空中花园,飞瀑琼台,凌空而建。听红指甲说,今夜,安平王爷就要在悬苑最高的露凉台上大宴宾客,捧春阁的金甲卫都不许跟进,全由王爷自己的护卫把守,王爷的侍卫自然只在乎王爷,至于个把小倌要往哪去,谁有闲工夫时刻盯着。
小行云瞧了一会儿,又缩回床铺上,离约定的时辰还远得很。他想起红指甲那时说,露凉台其实并非悬苑最高,只不过它是全城最奢华的待客之地,所以对外这般宣传。露凉台之上,还有一座得月台,乃不夜城至高点,引温泉为潭,汲月华满池,据说是青龙帮帮主练功之地,谁也寻不着。不过温泉水从上流下,汇入露凉台后的清涧,最后注入御清河的支流,清涧旁有一小径,到时红指甲就扮成打杂的小厮溜出来,走到无路可走就跳进水里,顺流可游至惊秋院。
今夜天公作美,秋雨不大不小,恰得其分的朦胧,夜色被一寸寸磨去,子时一至,守院的三人猴急猴急地就去赌博了,楚行云闭着眼,静俟,寂静的屋里,只有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又挨了一刻钟,他从床上一骨碌蹿起,纵窗一跃,雕鸮般悄无声息地落在梢头,猴子似的溜下来,一头扎进溪里,快似鬼魅,无声无息。
溪里水势大而不急,雨落水面,开出一朵朵小水花,将楚行云凫游、划水的声响、一并消弭。不一会儿,高高的红墙就横亘眼前,墙里墙外,有几个铁甲卫站在水道旁,对着蒙蒙雨夜昏昏欲睡,一颗头挂在脖子上,困得像鸡啄米似的,点一下,抬一下。
楚行云浮出来半只眼,瞧了一下,他的眼是清明冷静,心却是热帖滚烫,在胸腔中跳得飞快,他浮出来一点点口鼻,换一口气,接着宛如一尾鱼,潜下去,再潜下去……
水流动着,他顺着水流动,好似化成一滴水珠,夜水寒凉,难凉热血,黑暗从四面八方压来,楚行云却觉得全身有使不完劲,他憋着这一口气,向前,再向前……
他在心中排演过上千次,真正临到此刻,心震得像要跳出来,然而四肢并不领会这份紧张与忐忑,它们仍井然有序,只领会了幼时在村里的溪涧中、那成千上万次的游耍。
红墙,过了。
一寸、一尺、一丈。
四处,静,是静,还是静。
墙里墙外,四十八个护卫,九十六颗眼珠子,没有一颗察觉到黑蒙蒙的水里有什么异样。
他逃出来了!
第一步的成功,在寂静下降临。
楚行云快快地游着,这条水道将在一处枯树下汇入负白河,那里极为偏僻,他和红指甲约好了在那碰头,谁先到先等,等半个时辰再不到,就顺着负白河自己游去芦苇荡。
夜浓深,雨疏潇,小行云心中忐忑,红指甲从悬苑露凉台而来,那么远,他能脱身吗?
红指甲不熟悉猴栏区,他能游到这吗?
会不会出了什么岔子?
他已游到了交汇处的枯树下,他抬头,冲岸上张望,无人。
心一下子沉下去,楚行云想了想,他不能一直泡在水中,正准备上岸到枯树下等,忽而后边什么东西挠了他一下:
“你眼睛往哪看啊!”
小行云回过头,大喜过望:“红指甲!你……你好准时!我还以为铁定要我等你了!”
红指甲不屑地瞄了他一眼:“什么话!就你能逃,我就不行了啊?快游吧!”
两人又扎进水中,在楚行云的排演中,他需要带一带红指甲,然而让他惊讶的是红指甲水性极好,像一尾银鱼般,游得比自己还快。
雨小了一些,又起雾了,楚行云在心中大呼痛快,天助我也!
雨雾交加,顺流而下,楚行云和红指甲都放开了游,负白河越来越宽,最后水势一荡,成了渺濛的一片白——
芦苇荡。
成千上万连片的苇眉子间,转出一艘白蓬船,岚封岚珠坐在船头,冲他们笑。
夜风微雨,白绒绒的芦花,一穗一穗地摆荡。
楚行云难以自抑地跳上船,岚珠一把抱住他,拍着他**的背喜极而泣,力道大得小行云咳了两声,红指甲轻巧地跃上来,从怀里掏出一叠金玉片,递给岚封。
岚封岚珠没见过,围着看,小行云把红指甲拽过来:
“你!你刚才一直带着这玩意儿游啊?”
红指甲显出几分莫名:“怎么了?不是你叫我做小金库的嘛。”
小行云显出有几分挫败,红指甲戴着金玉片游,都能跟他不分上下。
这会儿人齐了,岚封、岚珠互相配合,快快地开船,他们跟着一艘夜里开航的运丝船,往芦苇荡深处驶去,一路上有不少船家,都在睡梦里,岚封轻声道:
“你们游了小半条负白河,累坏了吧?船篷里有点吃的,你们进去歇一下咯,芦苇荡这边杂乱又没油水,没人爱管,待会儿开过那条红锁线,就算自由了,接下来的路还长着呢,你俩别给我生病了!”
楚行云和红指甲摇摇头,帮着划桨,逃心似箭,恨不能一下划出千里,离那不夜城远远的。楚行云第一次见到红指甲不施粉黛、短衣素面的样子,褪尽妩媚的女气,清丽俊俏。他们划着,望着,天青如水,芦苇梢头浸了雨,近的,白泽清润,远的,缥缈如烟,四处是净玉一样的寂与静,没有孤寒,不含凄冷。
忽然,一簇火把这块清玉砸了个粉碎,一支火箭从高空坠下,岚封眼疾手快,船头一扭,那支火箭射在了左边的船家上,迅速燃成了一团红,连片开始烧到芦苇丛……
不少人从睡梦中惊醒,慌乱失措,红指甲回过头去,负白河道上开来一大船,船头是蛟龙头,船上密密麻麻举着一片火把,大船前头还有数条小船打头,鱼群似的涌入芦苇荡。
“糟了!是青龙帮的水卫军!”
岚封有些慌了:“什么事能惊动他们!”
岚珠一眼扫向红指甲,厉声问:“是你吗!”
红指甲白着一张脸说不出去话,眼下能惊动青龙帮的必定是王爷的事,可宴席上他毫不起眼,没做任何出格的事,也没人来招惹他,为何……为何会这样……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岚封,离红锁线还有多远!”楚行云大声问。
“就在那了!”
前头的运丝船已要跨线了,红锁线之后,就不再属青龙帮管辖,手伸得太长,江湖上也有人要找他们麻烦。
带火的万箭齐发,青龙帮开始在红锁线范围内清场,船上着火,船下流水,水火不容,交织成阵阵青烟,芦苇荡上一片骚乱,突然,身经的船上跌下来一个女孩,她“啊、啊、啊”地叫着……
“哑妹!”小行云大吃一惊,哑妹怎么会在这!她一身伤,此时掉进水里,浮浮沉沉,眼看就要一沉不起了,楚行云脑子一热,英雄病就犯了,一头就要扎下去救人,红指甲一把将他拉回来,轻声道:
“我去。”
红指甲顺势一跃,雪白的身子在水中一荡,就游到哑妹身后,救溺水之人相当危险,他们会胡乱挣扎缠住来者,最后一块沉没。楚行云自个儿游水好,但不一定就懂得怎么救人,红指甲是真正江河边长大的,他控制住哑妹别挣扎,将她慢慢带过来。
丛丛芦苇着了火,在雨中慢慢灭,箭落又复燃,青龙帮的小船肆无忌惮地开进芦苇荡中,水卫像水鬼一样跳进水中,小摊小贩撑着船四处流窜,尖叫、呼喊、落水的扑通声,烧船的噼啪声,熔成一处,锻造出一截又一截的死亡。
“像地狱一样……”红指甲喃喃道。
“你还在水里发什么呆!快上来啊!”楚行云接过哑妹,伸手来拉红指甲,红指甲刚伸出手,脚却被水草缠了一下,小行云心一焦,却见红指甲十分冷静地闭气潜下,将脚腕上的水草解开,一跃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