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昨儿个不是睡了一整天吗?怎么现在还这付德行!」凌霄夫人慢悠悠地打着纨扇,翘起涂着丹蔻的手指,捧起香茗啜了一口。
「还说呢。昨儿个咱们主子一天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害咱们也没法休息。」红绫嗑着瓜子儿,苦起一张俏脸,神情显得也有些萎顿。
「噫,这倒奇了。」放下香茗,凌霄夫人从怀里扯出块淡青色的丝巾来擦了擦精心修饰的红唇。「你们几个又没跟你家主子睡同一张床,他睡不好关你们什么事儿。」说着挑了挑眉,不怀好意地瞄向秋海棠的下面,「你该不会......操劳过度所以精力不济了吧!」
「啐!夫人怎么也说这等下作的话来。我们姐妹可还没嫁人呢,您不给主人留面子,好歹也要顾着点我们四姐妹的脸面不是。咱们平常可没少帮衬着您。」黄绢啐了一口,面带不悦地说。「我们那个主子您还不知道。他要是睡不着就尽折腾我们,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我们打扇。好,大家都甭睡呗。」
秋海棠也不理她们斗嘴,一双眼睛只无神地看着窗外挤满的乌鸦鸦的人头和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的街道。「怎么还不来呢?怎么还不到啊!」好不容易打听到,这逸仙楼下是两国人马交接之处,又因为太过兴奋而一夜无眠,一大早兴冲冲地抢到这个好位子,却等了半天也见不到人影,又急又沮丧,睡意便如山一般倾压了过来,人像得了热病一般,四肢也觉得沉重无力了。
时已近午,远处,青石板铺就的宽阔街道上传来阵阵马蹄声。楼下的人群噪动起来。远远地,传来礼炮声声,阵阵奇音异乐随之钻入耳中。来了!秋海棠精神一振,从位上跃起,匆匆挤在窗前,探出大半个身子去。
远处,旌旗飘展,长长的队伍从街道两头相向逶迤而来。阳光直射在街道之上,映出浮在半空中金色的细小尘埃。街上突然安静下来,诺大的街市,只听见清脆的马蹄嗒嗒声,风扯长旗的猎猎声,以及沉重的车轮在青石上辗过的钝响。两支队伍相距三十丈外停下,马蹄声动,从两支队伍中各奔出两匹马来。
右手侧,青骢高马上的两人皆是一身异族打扮。金色的长氅绣着数只猛悍的鹏鸟,窄袖尖靴。奔在最前方的人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一头棕发,高鼻深目,宽额薄唇,左耳戴着一只硕大的金环,相貌威严。略后一些的年轻更轻些,乌发微卷,肤色白晰,容貌显然比前面一位要俊美些,只多了几分轻佻之气,同样的装扮,双耳戴了两颗翠绿的青松石,映得肤色更加白晰。看来这两人一定就是西夷的储君若叶和二王子晴璃了。强自压住快鼓动而出的心脏,秋海棠将目光投向另一边。
明黄一向是皇室的代表,那么那边的两骑中,身着明黄服饰的少年自然就是九皇子李崇德。根本没有放半点注意在他身侧的护卫,秋海棠直直地盯住了在阳光下散发着金色光华的李崇德。衣袍上按例装饰着蟒纹,一条玉带横亘腰间,崇德的身体挺得很直。有别于纯粹的中原人士,也与西夷的异域风情截然不同,混合着的两种不同的血液达到了极合谐的融合。高高束起的乌发上戴着玉叶冠,眼眶微凹,乌色的眸子闪烁着凌凌寒光,高挺的鼻子下,一双略薄的红唇紧紧地抿着。年轻虽轻,可是浑身散发出的凌利贵气与拒人千里的淡漠表情很容易让人忽视寒意之下隐藏着的美貌。
「好漂亮!」秋海棠轻呼出声。眼前的李崇德与自己印象中的孩子已经差了七八分。十年的时间可以把一个八岁的孩子雕琢成如此迥异的形貌吗?原本圆溜溜一直带着纯真笑意的眸子如今变得细长而寒气逼人,原本胖乎乎的脸颊除了白晰依旧外,已经变成了一张精悍而成熟的脸。可是,这样的九九还是......好可爱哦。太好了,九九没有怎么变,还是我那个可爱的九九,笑眯了眼睛的秋海棠没有注意到,自己微张的嘴角已经快溢出口水了。
形象,形象啊!不忍目睹自己主人丑态的四姝叹着气,捂住了羞愧不已的脸。
「这就是西夷摇光的儿子吗?都这么大了啊!」相邻的窗口,凌霄夫人手执着纨扇,优雅地半遮着脸探出头去。「哎呀呀,怎么和小时候差了那么多?我记得小时候,这孩子长得可比现在可爱得多呢!感觉又冷又傲的,和他娘当年一样,好讨厌。」凌霄夫人撇着嘴,很不屑地看着口水流一地的秋海棠。「你的眼光真是有够差的说。」
「可是你看九九的眉毛,看他的眼睛,看他的嘴唇,你不觉得他美得超乎其类,拔乎其萃吗?」被喜悦冲昏头脑的秋海棠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的不屑,手舞足蹈着。「九九果然是九九,只有像九九这样的美人才能配上我天下第一的美貌。」
「你的眼光果然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凌霄夫人很不给面子地冷笑着,「这个永宁王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是个男孩子,离你那美丽的女人脸还差着好大的一截子。你是哪只眼睛看出他是个美人来?」
逸仙楼上继续斗着嘴,街上的双方都已翻身下马来。
崇德对着面前的两位西夷王子抱了抱拳,朗声说道:「两位王子远道而来辛苦了,小王特代表父皇前来迎接。」
「殿下太客气了,说起来,咱们也是兄弟,又何必如此拘礼呢!」西夷若叶笑了一下,走上前去紧紧抱了一下崇德,崇德楞了一下,连忙将西夷若叶推了开来。要知道,拥抱礼本来是西夷国人在接待亲如兄弟的贵客时才行的礼,被推开是极不敬的行为,西夷若叶楞了一下之后,脸色立时变得很不好看,而西夷队伍看见此幕,也喧然而哗。
「王兄别生气,我想殿下不知道咱们西夷的礼仪,所以才会将哥哥推开,一定不是故意的。」站在一边的西夷睛璃微微一笑,细语宽慰。
「啊,抱歉!」李崇德回过神来,「小王自小不惯与人身体接触,刚刚事出突然,小王一时不察,如果冒犯了若叶兄长,还请原谅。」
西夷本来就民风豪爽,听得李崇德喊了声哥哥,西夷若叶立时开怀。「想不到弟弟这么大年纪了,还如此的害羞啊!」说着拉着李崇德的手笑了起来。
楼上的秋海棠看着,眼里几欲喷出火来。
「如此,就让小弟为兄长们带路吧!」扬手拉过自己的坐骑不动声色地挣脱西夷若叶紧握自己的手,就要上马。看着李崇德的举动,一旁默然而立的西夷晴璃眸光一闪。
「不行,哪能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呢!」秋海棠咬着唇皱着秀丽的双眉喃喃自语。
「哎呀,你们别挤啊!」
一声又柔又媚的惊呼声越过纷杂的人群,准确地落在楼下五人的上空。正准备上马的五人不约而同一起抬头。楼上的五个女人也露出奇怪的表情,看着身体不知何时悬了大半在外面的秋海棠。
五月的晴空,天色碧蓝,没有一丝浮云。一阵微风卷过,一缕幽香隐隐地随风传来。五人的上方,一位少女身着着藕色的衣裙,颤巍巍地悬在半空。裙角随着微风轻飘,及腰的乌衣也随之在空中飞舞。
「你们别挤了,我就要掉下去了!」少女带着哭腔,回头对着身后发出怯怯的声音。如莺婉啭,声声传入楼下每个人的耳膜。原来带着哭音的惊惶之声也可以这么好听的。飞舞的长发遮住了少女大半个脸,只是发出这么好听声音的少女不知道容貌可及这声音般美丽动人。
有人挤你吗?楼上的五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疑惑地看着明明身后半个人也没有却非要做出拼命挣扎样子的秋海棠。
「呜......」悬在空中的少女哭出声来,哭得楼下听见的人也断了肠。
眼见人就要从窗口掉下来,随侍在李崇德身边的护卫挡在了身前,拔出了佩剑:「殿下,小心是刺客!」
正在此时,少女的头微微一转,带动遮在面前的秀发,露出大半个脸来。人群之中「哗」一声轰然响起,然后一片回复寂静。人人张大了眼,张大了嘴,仿佛置身梦中一般。少女身体晃了一晃,就如同一只彩蝶翩翩落下。正下方的人群不约而同齐齐伸出了手,希望可以接到那如九天仙子般的绝世少女,可是只一瞬间,一个身影从他们头顶掠过,等人们反应过来,少女已稳稳地停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一股淡淡的幽香直冲到头顶,怀中的身体温暖而柔软。不知道为了什么,西夷若叶的心怦怦地剧烈鼓动起来。怀中从天而降的少女似乎被惊吓得不清。密如织网的长睫下,如星辰般乌亮的眸子张得大大的,一颗泪珠挂在腮边,映着耀目的阳光,闪动着晶莹的剔透光彩。因为明亮阳光的关系,少女面部的肌肤纤毫毕现。如同一块上等的蓝田润玉,细致光洁的白晰肌肤上没有半点瑕疵,两瓣如樱的柔嫩嘴唇随着呼吸一张一翕,闪动着诱人的光泽。刚刚的惊鸿一瞥,西夷若叶就知道,这是个女人,这是个漂亮而年轻的女人,这是个绝世罕有的漂亮而年轻的女人,只是,在如此接近地详看之下,方才觉得刚刚的那些浅\薄认知简直就如放屁一样,这样的女人,世间根本没有什么言语可以拿来赞美。
少女的目光从惊慌,到惊讶,再到羞涩,只不过短短一瞬,脸上的表情已经换了好几种,而西夷若叶的心里也随着她的丰富表情浮动了好几下。
「谢......谢谢......」气若游丝地吐出谢语,柔媚的模样有些像羞涩的撒娇,当然,这是西夷若叶的认知。对于秋海棠,几乎是挟着欲杀人的怒意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话。这个一见外表就知蠢钝的家伙难道不可以慢些动手吗?如果刚刚是李崇德接住自己,那么岂不是可以在他的怀里大大地吃顿豆腐。心里把西夷若叶咒了不下百八十次,眼角的余光看似不经意地飘向一旁的李崇德。
那两个高壮如牛的护卫还紧紧地护在李崇德的身前,而李崇德一派悠然,衣角也没动半分。他没看见我?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施救?秋海棠有些不敢相信。
「姑娘,你没事儿吧!」西夷若叶面带关切地问。没事儿才怪!秋海棠眼光暧昧地看着西夷若叶紧抓着着自己不放的双手。
「恩公如果可以把妾身放下来的话......」一定踢死你个乌龟王八蛋!几乎想立刻拿刀剁了借机在自己身上蠢蠢欲动的两只毛手,秋海棠露出了个自认很迷人的笑容。
「对不起,对不起,唐突了佳人了!」西夷若叶呵呵地笑着,「我们西夷人就是这么粗鲁,不比中原的人细致有礼。」嘴里说着,却一点不见要放手的样子。
「呵呵,这下有好戏看喽!」楼下静观其变的五个女人捂着小嘴笑了起来,
「看样子,你们的小主子遇到点麻烦了。那个西夷蛮子好象对你家主人很满意的样子哦!」凌霄夫人显然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人家好说歹说也是个西夷的王子,说不定过几年就是西夷的皇帝了。说不定有一天,为了抢夺美人,西夷会和新唐开战也不一定哦!」
「那不就是说,咱们主人将来说不定会当西夷的皇后了?!」青萝惊叫了一声,四个丫头你推我搡地哄笑起来。
「你们不担心?」凌霄夫人喝了一口茶,嗯,茶有些凉了,得让小二换一壶来。
「为什么要担心,主人的那几下子夫人还不了解。」黄绢笑眯眯地回答,「从来只有他欺侮别人,陷害别人的份儿,要是天下有人能治得了他,我们几个的名字倒过来写!」
「只是可惜啊,那个王子不是我们主人喜欢的型。看来主人还是当不了皇后的说。」紫绡表情认真地下了断言。
「就是啊,虽说脸还算英俊,可是身材像只熊似的,听说西夷的男人胸前都长毛,呀呀,那多可怖,主人要是想玩亲亲,亲着亲着,亲出一嘴毛来那多扫兴!」红绫对着其它三个人挤了挤眼睛,四个人神色暧昧地吃吃笑起来。和熊玩亲亲哎,纤细的主人压翻一只熊......越想越好笑!最后四个人索性抱着肚子,捶着桌子,在雅间里打起滚来。
柳眉微蹙,凌霄夫人很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的孩子啊......」,大概脑中也在仿真秋海棠压倒一只熊的场景,握着纨扇的左手微微颤抖,终于也忍不住「卟哧」笑出声来。
「小二,换茶!」雅间里响起凌霄响亮而带着笑意的呼喊。
秋海棠有些恼怒地用手抵在西夷若叶的胸前。臭小子,再不放手,当心我让你从今往后都将不举。指尖蓄力,秋海棠的纤纤食指慢慢移向西夷若叶的气海。
「时候已经不早,还请若叶兄长将这位姑娘放下来,让小王着人护送回去。父皇只怕已经等得急了。」正在此时,李崇德平缓的声音将秋海棠的全部注意悉数引开。
嘴上没说什么,李崇德心里对西夷若叶的举动已有些不满。挺身救人自是应该,但若一直怀抱女子不放,而且色欲熏心地上下其手就招人厌烦了。虽然现在也算民风开放,但男女终究授受不亲,就算是救命恩公,这女子当街被男人怀抱,一定窘迫羞忿欲死。西夷若叶是新唐贵客,但如此不知自重还是不能置之不理,不论如何,这女子终归是新唐子民。手指动一动,身边的一各护卫立刻趋身而前。
「疾风,你送那位姑娘回家。」
「是。」名唤疾风的护卫躬身受命。
西夷若叶正待拒绝,怀里的少女突然挣扎起来,少女看似柔弱,挣扎的气力可着实不小,一时不备,怀中的少女跌落下来。
「啊!」
「啊!」
两个人同时惊叫一声。少女脚先着地,看似站立不稳,整个人向前仆去,正好跌向前方的李崇德。李崇德下意识地手一伸,将少女抱在怀里。少女身材修长,与李崇德的身高相仿,这一跌,两人的脸猝然凑在一起,一张放大了的脸强迫性地闯进李崇德的目光之中。相较起来,李崇德的惊呼声大了数倍。
「谢谢殿下拖手相援,不然妾身就要跌到地上了。」手抚着胸口,秋海棠娇滴滴地佯喘着,将李崇德惊惶讶异的表情尽收眼底。
「你......你......」手指着眼前的秋海棠,李崇德连连后退。西夷若叶与其弟面面相觑,而一旁的疾风也呆楞在原地。一向不苟言笑,自律严谨的殿下为何如此失态,竟像见了鬼一般的表情。
「樱......娘娘......」不对,以为见到樱妃的李崇德脑子里一片混乱,但只一会儿,李崇德几恢复清明神智。眼前的少女虽然与樱妃极其相似,但年纪不对,而神情气质更是显然与樱妃差了许多。世间竟有如此相似之人。少女带着几分狡黠的目光让李崇德感到似曾相识,但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在何时何处与此人见过。
「你是何人?」皱了皱眉头,李崇德心头涌起阵阵难耐的烦躁。
「真会演戏。」人群中似乎有人在低声呢喃。
人群中一阵喧闹,环佩叮当,从拥挤的逸仙楼门口,挤出一位雍容美妇。妇人一身贵气,一双美目流光溢彩,笑意盈然,让人油然而生亲切之感。
「海棠,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呢!」妇人轻责了一声,目光一转,在场的人都觉得好象那妇人看着自己一般,心里头煦煦暖暖。
冲着西夷若叶兄弟和李崇德分别一躬身,妇人走近前,牵起了少女的手。「小女海棠冲撞了三位殿下,实在是妾身的失责,」说着,转身向西夷若叶道:「这位殿下风姿卓然,救了小女一命,妾身实在是感激不尽。如果几位殿下有空,请择日前来离云小筑,妾身当备薄酒以谢君恩。如此,不敢再耽搁几位的行程,妾身带小女就此别过,期待几位殿下大驾,让妾身略致歉意,聊表敬谢之情。」
「等等!」李崇德叫住拉着秋海棠转身欲去的妇人,「敢问这位夫人,小王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夫人。」
「是吗?」凌霄夫人转了转眼珠子,笑吟吟地答道:「殿下想必是弄错了,妾身和小女三个月前才到京城,又怎么会与殿下见过呢。」
「殿下,时候不早了!」疾风拉了拉低头沉思之中的李崇德。
「是啊......那请两位兄长上马,咱们走吧!」李崇德微一颔首,率先翻身上马。
海棠,离云小筑。
既然知道这些,想来这母女二人是很好找的。西夷若叶笑了起来。这次中原之行看来收获不小呢!一催坐骑,与李崇德并肩而行。
海棠,离云小筑。
那双眼睛,好熟悉。不只是那个容貌酷肖樱妃的少女,还有那笑意盈盈的妇人,为什么自己会有那么熟悉的感觉?而且,那感觉,不仅熟悉,而且带着一股暖意。再去见见她们,说不定就能知道了。李崇德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