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斯笑了,脸上的皱纹堆积起来。"你说的对,我的确恋爱过,但恋爱并不一定成就婚姻
,那已经是久远的过去了。"
"你们分手了?"
"他死了。"
朱利安的心里顿时一沉。虽然在当记者的这些年里他尽量避免提到令双方不愉快的事,但这
种事仍在不断发生。人总是能轻易地碰触到别人的伤疤。
"对不起,玛尔梅女士。"他内疚地道歉。
女画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没关系,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将近六十年......这么长
的时间足以磨平一切。"
"那么,您相信时间的力量咯。"
"唔,也许吧。时间......这是一个冷酷的东西。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我每天都在努力
工作,从太阳还未升起直到黑夜降临之后我都工作。我已经老了,越走离开人世就越远,越走越靠
近上帝。没有人能知道什么日子,什么时辰。所以我得抓紧时间。"
"我希望给你拍照,并看看您的作品。"朱利安提出请求。
康斯坦斯答应了,她带着他走进隔壁的房间。因为这天的工作还未开始,画架上都蒙着布。
地面上到处堆积着的颜料罐和黏土让人几乎无处下脚。女画家走过去,掀开几块罩布,画面露了出
来,让原本灰白色的房间顿时充满色彩。
康斯坦斯的油画大多以神话传说和宗教故事为主题,偶尔会有一些童话内容。画面的颜色大
都是偏暖色调的土黄、褐色,线条被处理得很模糊,感觉仿佛有一层雾气,这样就给画面平添了神
秘气氛。画家在光的处理上技巧独特,无数细小的光点似乎从画的背后透出来,使每幅画都呈现一
种珍珠般的光泽。在拍照之后,朱利安开始仔细研究起那些绘画来。
朱利安非常喜欢这些美丽的绘画。慢慢地,他发现在这些画里人物形象总是非常模糊,无数
闪亮的光点和羽毛般层层覆盖的颜料层使得连辨认他们的性别都十分困难。"非常有梦幻气息,"朱
利安说,"我承认没有想到您的绘画风格是这样特殊。"
女画家淡淡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他继续一路看下去,在房间墙脚发现一幅被遮盖住的画,罩布上积满灰尘,似乎很久都没有
掀开过,要不是他在挪动前面的画架时碰歪了罩布,他甚至都不会发现它。他轻轻拉下罩布,但在
看到画面的第一眼时却整个人愣住了,好半天一动也动弹不得,一股阴森森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包围
过来,顺着血液充斥了全身上下,而且在他的血管之中如针扎般地疼痛。
他在画面上看到了一张脸,一张美丽而苍白的脸,那张脸曾经在夜晚幻化做莉迪的容颜诱惑
过他,曾经像魔鬼一样装出天使的面貌欺骗他。那是一张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脸,‘他'的脸。
3
"雷蒙先生?"
康斯坦斯的呼唤使朱利安从震惊的状态下恢复。他强装镇定,脸上挂着微笑。"这幅画很美,
我觉得语言是难以形容的。"他突然灵机一动,说,"这么美丽的画,必定有非常美丽的模特,我倒
很想认识认识她呢。"
女画家突然显出忧郁的神色,摇了摇头。"那个模特......是我很早以前遇到的,现在我不知
道他在哪儿。"
"原来他是男人。"朱利安显出惊讶的表情,"他是这镇上的人吗?"
他发现康斯坦斯的目光突然变得冷酷起来,眼睛深处隐隐约约闪烁着什么令人生畏的东西。"
不,他不是。"女画家说,"他只是一个路过的人。"
她在说谎。朱利安心想,她一定知道‘他',但她却在说谎。
离开了这幅画,他们继续向前走,康斯坦斯请他观看自己的雕塑作品。有泥塑,大理石雕刻
,透明树脂雕塑,青铜等等,它们也都像她的画一样,充满了神秘庄严的气氛。
"看了您的作品,我感到很好奇。"他突然说。
"哦?"
"我好奇在您的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雷蒙先生。"康斯坦斯的回答很冷淡。
"不,不是那些。您的经历的确曲折,但对于生活在您的国家里的女性,那些经历却并非是独
一无二的。我好奇的是某些特别的东西,某些细节,它们会对一个人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
"您是怎么想到这个的?因为我的作品吗?"
"因为您的作品里的美。"
康斯坦斯笑了起来。"照您的说法,那些画得美的画家--拉斐尔、提香、泰德马爵士似乎都应
该为他们画笔下的美而接受调查咯。"
"他们和您不一样。那些人绘画中的美是他们本性的自然流露,而您,一个亲身经历过战争和
国家剧变的女性,在她八十二岁时所描绘的作品里却看不出一点儿曾经痛苦的影子--这很不寻常。"
"啊......这并不像您想的那么奇怪......"
正说着,门铃突然响了起来。康斯坦斯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出去开门。朱利安跟在她身后
也走过去。来人正是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他是来拜访女画家的。他的出现让朱利安有点儿惊
讶,而且很明显,斯蒂芬和女画家互相之间很熟悉。于是,朱利安在离开康斯坦斯·玛尔梅家之后
,并没有直接回旅店。他想要和斯蒂芬谈一谈,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关于女画家过去的故事。教堂就
在附近,朱利安向那儿溜达过去,希望过一会儿斯蒂芬出来的时候自己能看见。
4
小镇的教堂是一座拜占庭风格的建筑,规模不大。红色砂岩教堂顺着山势陡然升高,在附近
民居和树木的映衬下显得很庄严。距离上次大雪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但是教堂外墙脚下仍堆着半尺
高的残雪。时间虽然已接近中午,但不论是路上还是教堂前都没什么人。朱利安一个人慢慢走了进
去。
他经过前廊,进入教堂中殿,里面空荡荡的。中殿不大,大约能容下二百多人,四周圣像壁
上绘制着圣徒事迹,因为年代久远,颜色灰暗泛红。在半圆形壁龛中央有圣母像,长明灯的火光颤
悠悠地摇动着,给圣像投上忽明忽暗的影子。教堂里空无一人,只有蜡、香以及古往今来其他日日
夜夜残留下的东西发出的陈旧的气味。朱利安绕着中殿走着,想把那些圣像看得更清楚一些,这时
,背后响起了人声。
"抱歉,先生。这里不允许拍照。"
听到这话朱利安愣了一下,随即想到照相机还挂在脖子上。他转过身,说:"对不起。我刚刚
拜访了玛尔梅女士,给她拍了照片,现在把照相机带进来了。我不会随便拍照的,请您放心。如果
这儿不欢迎参观者,我立刻就离开。"
对方露出了微笑。那是一位留着大胡子的教堂司祭,看相貌大概有五十多岁了,个子不高,
头发花白,不过胡子却还都是黑的。他也许是要离开教堂,并没有穿着黑色神袍。"在非节日的时候
我们是欢迎参观者的,您可以随意看看。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他说。
朱利安很高兴。他不仅想参观教堂,还想和这位司祭说说话。而他的出发点自然还是离不开
他所调查的白狮的秘密。朱利安首先介绍了自己,并提出了采访的请求,像康斯坦斯·玛尔梅一样
,司祭很爽快地答应了。
格奥尔吉--这位司祭的名字,并不是本地人,于二十年前被派到这里接替之前过世的司祭。
由他掌管的这座教堂建于十七世纪初,建造者是当地的领主苏茨达尔公爵,教堂便以他的名字命名
。几个世纪以来教堂历经战乱毁坏,现存的建筑不到最初建立时的一半。在以前,教堂是当地居民
的生活中心,而现在能够定期上教堂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尤其是新一代的年轻人,宗教在他们心
里的分量远远不如职业、爱情、享乐。说到这儿,格奥尔吉司祭有些激动。
"年轻的一代不相信宗教,甚至嘲笑它。他们不再向往至圣至善,不再希望被救赎。他们心里
原来本该装着对上帝的爱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爱了。没有期望,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高兴,
他们身上空空如也,从而变得空虚,不得不以情欲、酒精和毒品来麻醉自己。他们轻松了,但这种
轻松非常可怕。"
朱利安没有回答,他只是笑了笑。他自己是个无神论者,像很多英国人一样,他不信仰任何
宗教。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信仰,不是因为他不想爱上帝,不,他爱的,他也希望当上帝呼唤自
己的名字时,自己能在心中呼唤*他*的名字--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宗教信仰不合乎他的性格,他
不可能满足于那些模糊的解释;他也不愿意自欺欺人地相信只要对自己生存有利的便是正确的;他
想要知道的是世界真正的准则,而不是仅仅以人类为标尺的虚假的安慰。
"年轻人有自己的选择。"朱利安说,"我们无力干涉他们的思想。"
"你说的对,"格奥尔吉司祭苦笑着说,"选择什么样的宗教信仰、选择是否要宗教信仰是他们
的自由。生死由命。即使他们感到痛苦,那也是一种权利。"
"这有点儿消极。"
"我知道、我知道。不应该消沉,上帝不允许我们消沉。但这种事情,单单依靠我们的力量是
不够的。"他沉默下来。
"你了解这镇上的白狮传说吗?"朱利安突然问。
"我知道。那是真的,那些死去的人,都安葬在这教堂的墓地里,有几个人的葬礼是我主持的
。"
"他们的死亡有什么奇怪的现象吗?"
司祭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过了许久,才开口:"他们在临死前都祈求上帝宽恕。"
5
朱利安从教堂出来后直接向斯蒂芬家走去。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斯蒂芬不可能还在康斯坦斯
·玛尔梅那里。当他见到他,告诉他自己的来意后,斯蒂芬显得很惊讶。"你想从我这里了解她的经
历?我认为应该由她本人来告诉你。"他站在大门里面,说。
"如果一个人刻意隐瞒什么的话,正面采访并不是好办法。"朱利安在大门外回答。
斯蒂芬露出警惕的目光,"你凭什么认为她没对你说真话?而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实情?
"
朱利安皱了皱眉,他不知道是否该把自己对白狮的调查说出来,他不知道这样是否会惊动小
镇的居民,以格奥尔吉司祭告诉他的来看,这里的居民对那个传说一向讳莫如深,尽管表面上看这
里和其他的东欧山区小镇没什么不同,但朱利安相信在人们的内心深处都飘荡着不安的因子。而这
个英俊却又懒散的年轻人对此又是什么看法呢?
"你了解白狮传说吗?"朱利安冒险的问。
斯蒂芬慢慢地挑起一边眉毛,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但我不明白这跟你向我询问玛尔梅的
经历有什么关系。"
朱利安犹豫了一会儿。他是不是已经说得太多了?他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目的,可是这样
他也无法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麦粒不撒在泥土里是无法发芽也无法结实的。"我在康斯坦斯那里看
到一幅画,那上面的人物非常苍白、冷漠,让我想到......白狮。"
"你在说什么神话?"斯蒂芬冷笑着,"玛尔梅画作上的人物和一只传说中的动物能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是虚构的,这倒是一个共同点。或许玛尔梅正是依照传说来创作的。"
"你不相信?"朱利安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斯蒂芬的态度让他感到奇怪。
"哦!你确实是我的老校友,可是我还有常识。"他用手指点了点脑袋。"我不相信虚幻的动物
能杀死十多个人,更不相信它会和一幅画上的人有什么关系。如果你只是把它当作富有地域特色的
民间传说会更简单,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这毫无意义的事情上面。"斯蒂芬抬手要关门,朱利安拦住他
。
"等等,你怎么清楚死了十多个人的?"当朱利安看到对方眼中瞬间闪过的懊悔时,立刻追问
下去,"你一定不是对此事一无所知,你也绝不像你自己声称的那样对此毫不关心。把你知道的告诉
我。"
斯蒂芬甩开他的手,有些气恼地说,"为什么我要告诉你?"
"因为......因为我见过‘他',我在梦境中见到一个浑身惨白的白化病人,而科利文老爹在
听说这件事后非常恐惧,他劝我立刻离开......我触摸过‘他',我相信那种感觉不仅仅是梦幻,但
我的确无法解释,也许世上真的还存在着超出生命之外的东西,这种东西我们不仅无法解释,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