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谋。但他显然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在他身边,茶几翻倒在地毯上;杯子滚到床底下,把地毯弄湿
了一大片;烟灰缸倒扣在地,幸好里面没有烟灰,不然就要混成稀泥了。
朱利安的第一感觉是斯蒂芬可能患有突发性的癫痫,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病症,他以前也遇
到过,知道应该怎么处置。但从外表看去,斯蒂芬的情形并不太像。他半侧身躺在地上,脑袋几乎
贴到墙壁,双手缩在胸前,手腕上可以看到一些划破的伤口;他紧皱着眉头,脸色煞白,嘴巴微微
的时开时合,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声。他的样子更像是在做噩梦。
朱利安推了推斯蒂芬的肩膀,后者毫无反应,于是他增加了力度,嘴里也念着对方的名字。
如果只是平常的睡梦,这样子就可以唤醒,但不知为什么,斯蒂芬似乎仍沉溺在梦境里,意识不到
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
"斯蒂芬!斯蒂芬!!"朱利安俯下身,在斯蒂芬的耳边叫着,但因为害怕把其他人招来,他
也不敢太大声。他一边叫,一边用双手抓住斯蒂芬的肩膀猛力地摇晃。就这样过了几分钟。
慢慢地,斯蒂芬的意识恢复了,他的眼睛缓缓张开。最开始,他并不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
然后,非常突然地,他的眼睛睁大了,死死地盯着朱利安,那种表情就仿佛是见到死神一样。紧接
着,斯蒂芬发出了一声让朱利安觉得异常恐怖的尖叫。他猛地伸手抓向朱利安的脸和眼睛,动作非
常突然,后者措不及防,脸上被指甲弄出了一道红痕。
"你疯了吗!"朱利安不由自主地叫起来,身体向后退去。而斯蒂芬紧逼上来,一边吼叫着,
一边手脚并用凶狠地击打他。
朱利安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让斯蒂芬安静下来--不管用什么方式,否则他的尖叫迟早会让隔
壁的房客和旅店的服务员冲进来的。刚开始的时候,面对狂乱地攻击的斯蒂芬,一时间朱利安也处
于下风,不过他毕竟曾经当过兵,徒手搏斗自然要比终日翻书本的斯蒂芬强。朱利安看准时机,一
下子扑过去,把斯蒂芬压在身下,用腿固定住他的身体,然后把双手反剪到背后并牢牢握住;他的
另一只手握住斯蒂芬的下巴,手指紧抠着他的腮膀,把脑袋用力往地毯上按。因为嘴巴被捏住,斯
蒂芬无法大声叫喊,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他们两个保持着这个姿势,房间里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开始的时候,斯蒂芬的挣扎还
很剧烈,僵持了一会儿后,他的力气渐渐用尽,慢慢地,他放弃了挣扎。到了此时,朱利安才稍稍
放松了一些。他觉得汗流浃背,在战场上对付敌人也没这么困难过。他用手扳过斯蒂芬的脑袋,让
他面对自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刚刚就像疯子一样。"
斯蒂芬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天花板,目光迷茫而空洞,似乎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他的嘴角边
有一道细细的血丝,应该是刚才朱利安捏他的嘴巴时过于用力,牙齿把口腔内壁弄破了。这让朱利
安感到非常内疚,他从翻在地毯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小心地给斯蒂芬擦干净。
也许是他温柔的动作的缘故,也许是其他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斯蒂芬开始紧紧盯着朱利安
,他的表情似乎是在一瞬间变得生动了,浅灰色的眼睛亮闪闪的,嘴唇神经质地抖动着。与刚才的
呆滞相比,现在的他更像一个从梦中惊醒的人。朱利安没有放过这个变化,他为此长舒了一口气,
再次用缓和得多的语气问斯蒂芬:"刚刚到底是怎么了?"
"......你......"斯蒂芬颤抖着说,但几乎同时他又停住了,似乎是害怕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杀了我。"
朱利安霎时觉得心脏一下子跌进了腹腔,那是种难以说清的滋味,既震惊又非常沮丧。"这怎
么可能!是,我刚才的动作或许有些粗暴,但别忘了那是因为你莫名其妙地攻击我!"
"我指的不是这件事......"斯蒂芬闭上嘴,重新陷入了类似刚才的迷茫的状态。朱利安并没
有追问下去,他知道,到了合适的时候,斯蒂芬自己会说的。果然,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
说,"......我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镇上没有人,只有一群恐怖的怪物,它们不会说话,只能发
出怪异的叫声,但我清楚的感到它们具有人类一般的智慧......非常清晰,不像是梦,倒像是我被
卷进了另一个世界。它们追赶着我,发出叫声,想置我于死地,我疯狂地逃跑。在街道上,我发现
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真正的人,那就是你朱利安。我是多么高兴啊......但正是你用斧头把我砍
死了!多奇怪啊,多可怕啊!当我在这里睁开眼,看到你,以为那还是梦,你仍然在追杀我。不过
还好、还好,这并不是梦,我已经醒来了。幸亏如此、幸亏如此......"
但是我真的醒来了吗!
在梦里我死了,在现实中我活着。可谁知道现实是否又是一场更长、更深的梦境呢?五十年
、六十年后,我将死去,到了那时,在现实中结束了生命的我会不会在另一个地方开始另一次更长
、更深的生活--或者梦境?我在哪儿?我头顶上的天花板是怎么回事?我身边的那个男人是怎么回
事?难道这才是梦,而那个充满怪物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可我现在在这儿,我该如何回到那个世界
里去呢?死亡吗?如果只有死亡才是通往那个真正高级世界的唯一方法,那么它便是理想的对生命
的加强。时间是算术的累加,永远不会停下;死亡是生命的接生婆,是达到永恒的唯一方式。死亡
才是开始。他觉得自己熔化在大地上,他的血液变成柔软的香脂和天穹。
10
朱利安担心地盯着斯蒂芬。因为后者又回到了那种神情狂乱的状态:他的眼睛空洞却又异常
明亮,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颊涨的通红。朱利安从他的话中猜测出来他想到了什么,不过也正
因为如此,他更加不安。他已经明白,斯蒂芬像他曾经经历过的那样被白狮诱进了梦幻的陷阱。对
于自己,白狮选择的是他的弱点--莉迪;对于斯蒂芬,弱点并不好找,因为这是一个没有经历过太
大挫折的年轻人,于是白狮选择的是几乎对所有人都能起作用的弱点--对死亡的恐惧。显然,"他"
成功了。
想到斯蒂芬与自己年轻时一样陷入毫无结果的追问中,朱利安认为自己有必要把整件事做个
了解,最起码应该让斯蒂芬恢复到平常的样子,否则以后的调查都将是空谈。于是他伸手把斯蒂芬
揽到自己怀中,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和脊背,嘴里低声念叨着:"别想那么多,别想那么多。其实都
没有意义。梦里的、或者死后的世界即使存在,与现在的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有一个你,你只有
现在的这一生,其他的都没有意义,没有意义......不用一直想......"
他把这些话重复了很多遍,慢慢地,怀中身躯的呼吸开始平稳下来。梦境的影子一点点消散
了。又过了一会儿,斯蒂芬毫无动静,这时朱利安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他松弛下来,生气地想为
什么一次好端端的调查活动、认真策划了好几天,却得到这样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结果。他真是搞
不懂"他"在干什么:阻止他们调查,还是在逗他们玩。
朱利安把斯蒂芬抱起来,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体重可真不轻。他
把他放到床上,脱下外套,盖好被子。他想起了希波克拉底那治疗癫狂症的药剂,觉得这希腊医师
应该早早在誓言里写上:人间任何旅店的每个房间内都要备上一大碗黑藜芦汤。等到他安顿好斯蒂
芬后,他自己并没有挤在旁边或者窝在沙发上睡觉的打算。实际上,他有比睡觉更重要的事情。
11
朱利安坐到书桌前,扭开台灯,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摊平放在桌上。这塑料
袋是斯蒂芬从自家壁柜里翻出来的,一端有密封口,在犯罪现场或者图书馆的善本书库常可以见到
。现在,这塑料袋里只有一张纸片,大约半个巴掌大小,呈不规则的三角形,边缘参差不齐,似乎
是徒手撕下来的;纸的颜色泛黄,有曾经霉变的痕迹;纸质很脆。从这几点看来,这张纸片已经有
很长的历史了。如果拿到实验室应该还可以鉴别出准确的制造年代。
不过朱利安对纸本身并不太关心,他注意的是纸上的东西:在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些已经
褪了色的墨水痕迹,虽然颜色很浅,又被破损的边缘掩去了一部分,还是可以容易地辨认出字迹,
那是五个拉丁字母--kalos。
这张纸片也正是朱利安比斯蒂芬迟一些从C307房间出来的原因。当时斯蒂芬很快就离开了,
而朱利安却注意到他们虽然搜索了整个房间,却漏掉了干燥开裂的地板缝,于是他重新回到房间中
央,把破裂的地板掀开,用手电在里面扫了一遍。起初,他并没有想到会发现什么东西,但某块地
板下有一个白点引起了他的注意,伸手一摸,才发现是纸片。
现在纸片静静地躺在桌面上供人研究,朱利安本应该高兴才对,但他却看着纸片直叹气,因
为他不知道那五个简单的字母代表什么意思。
kalos。从发音上看,像是南欧语言,但他知道,法语里并没有这个词,英语里也没有。相近
的词是calleuse--长茧子的,或者calotte--无边圆帽,但这两个词没什么意义。实际上,k
这个字母并不是拉丁字母的固有成分,它是个外来货,即便现在在西班牙或者意大利语里也
很难见到这个字母。那么是密码吗?朱利安想。但只有五个字母,没有其他对照组的密码是不可能
破译的。
或许,在C307房间里还有其他未发现的纸片。想到这,朱利安决定重新回去看一看,现在刚
刚两点钟,他完全可以再次进入那个房间搜索一番,甚至用不着叫上斯蒂芬。他拿起自己房间的钥
匙(别忘记刚刚就是这把钥匙打开了门),悄悄走出来,进入走廊,四下里看了看,来到C307房间
的门前。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起来--但这一次,钥匙却碰到了障碍,不动了。
在这一瞬间,朱利安突然明白过来,现在在他面前的才是真正的、现实中的房门,这道他不
应该打开的门,而刚刚他们的进入是一场骗局,一个陷阱。
他飞快地拔出钥匙,跑回到自己房间。桌面上,那透明塑料袋和里面泛黄的纸片还在。原来
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梦幻。而这纸片的出现现在看来更像是一个预谋。
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给我们这纸片是为了什么?希望我们调查下去而给的线索,还是一个
我们无法预料到意图的欺骗?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想不通。但他可以想象得出,在某个地方,"他"
正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两个人被"他"驱使着、牵引着,并因为他们离奇的猜测和失败的丑态而大
笑。这让朱利安非常愤怒,他真想把那张破纸片撕碎,但当他的手指碰到密封袋时却又不得不承认
自己的好奇心和软弱,凭他自己是无法干出毁掉纸片的事的。
他一个劲地和自己做斗争,一会儿扯塑料袋,一会儿扯头发,桌面上已经有好几根棕色头发
啦,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头顶上那块被剃过的地方经不起这番折腾,也似乎忘记要保持满头秀发的重
要性。不过--非常及时地,房间里忽然出现了某个声音,这吸引住了他,同时也挽救了他的头发。
那种声音,就像是熟睡的猫发出的呼噜声,实际上它就是呼噜声,只不过是人发出来的。朱
利安转过头,既好笑又无奈地看着睡眠中的斯蒂芬。他睡得很熟,和一般他这年龄段的男人一样,
睡相很差,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从表情上看,斯蒂芬似乎并没有受到刚刚噩梦的影响,这至少说
明他有乐观的情绪,当然也可以说明他有些没心没肺。
不过,也正是这种糟糕的、孩子气的睡相让朱利安觉得虽然身处于白狮无所不在的巨大压力
下仍能感到一种温暖,就好像冬季里在火炉边取暖,好像夜间注入冰冷大海的温暖的海水。
好吧,朱利安想。我并不着急,一切可以慢慢来,等斯蒂芬醒来后让他看看这张纸,也许他
能发现什么线索。
他的情绪放松了,不过倦意也随之涌来。看着被斯蒂芬气势汹汹地占满的床,朱利安知道自
己这一晚只好睡沙发。托马斯·胡德是怎么说的?"啊,床啊床,舒服的床,对疲倦的头来说就是人
间天堂。"可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蜷缩在沙发上,用毛毯把自己裹起来,然后关掉灯。
不过,在入睡之前,朱利安终于想到:这是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呀,房费是我一个人付的呀,
怎么到头来我却落得这样可怜的结果呢?
12
中午,当朱利安醒来时,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和腰就好像是被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抓着扭动过
一样的疼痛。他试着从沙发上滑下来,把腰伸直,结果脖子却僵硬的几乎不能动,稍微一动就疼得
他忍不住的哼哼。
"唔......你醒了。"旁边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朱利安循声用眼角看过去,发现斯蒂芬
正盘腿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手里捧着小山一样高的一盘意大利面,正在一边挥洒着酱汁一边往嘴
巴里塞呢。
"你......你......!"朱利安很想大声说:你这个侵占我的床还在我的房间里悠哉游哉地大
吃大喝的混蛋!但是他的脖子僵直一时间还不能恢复,想骂人的话要转动脖子,还要牵扯他的腰,
那些在肺部酝酿的怒气遇到出障碍的机体组织便停了下来。
而在此时,斯蒂芬还在一旁不疼不痒地说:"我看你应该先活动活动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