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荀若卿知道他这样认真地和仿生人解释自己行动的理由,一定会觉得他脑子有问题。
不要说荀若卿。
就算他自己,倒退半年,都会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
他固然不会像那些野蛮的主人一样,对仿生人呼来喝去,用“这关你什么事”“好好做你的事不要管太多”之类的话语来搪塞。不过,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他用来搪塞o419的,是信手拈来瞎编胡扯的理由。
现在看来,o419那时时常逻辑出错,机体过热,不得不进行逻辑自检,有一半以上都是他的锅。
时过境迁,他当然再不敢这样马虎应付。
相反,现在的他,觉得向o419仔细解释,打消它的疑虑,是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事,反倒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信口雌黄了——两者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缓冲。这也让他感到奇妙。好像随着o419的死,过去的他也一起死亡;而随着o419的重生,他的体内,也诞生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o419大抵比较满意秦彦的解答,点了点头:“有一定道理。”
随后又说:“所以,应该要寻找合适的治疗师,而不是停止治疗。”
秦彦挠头:“这样的治疗师恐怕不是很好找。”
“那么,如果能找到的话,”o419问,“您愿意配合治疗吗?”
秦彦还能说不愿意?
然而……
看到“治疗师”确切是谁之后,秦彦还真……有点想说……不愿意——
诺诺,穿着不知从哪来搞来的白大褂,坐在o419临时用他的书房改造的“咨询室”里,煞有介事地守株待兔。
“小九,”秦彦直头疼,“你确定?”
o419点头:“诺诺在这方面有丰富的知识和充分的经验。”
诺诺照例毫不客气地把白眼翻上去:“知足吧,别人求着我我还不干呢。如果不是看着小九的面子,哪儿轮得到您?过来这里坐下。”
秦彦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过去。
第33章 哭泣的痕迹
比起人类那些受规章制度约束的心理医生,诺医生的治疗要简单粗暴得多,它连作为铺垫的询问和沟通都没有,单刀直入:
“你这个问题吧,有两种解决方案。其一,就是像人类们做的那样,用各种各样的手法安抚你;其二,就是釜底抽薪,让你确定小九以后不会重蹈覆辙。你是哪一种?
“让我选,”秦彦不假思索的回答,“我当然选第二种——我个人认为,不,应该说是之前的诊断都显示,我还没有严重到病理性的程度。只要能确定小九以后不会出事,我自然放心,可以说服自己,不要疑神疑鬼。可问题是,要怎么才能彻底避免它再次走上同样的路?”
“从小九回来算起,也过去一个月了,你观察了它这么久,没有自己的方案吗?”诺诺十分耐心,循循善诱。
怎么说呢……
秦彦有点脸热。
要说是近乡情怯也好,说是关心则乱也好,他脑子里,手边笔记本里,各种各样能找到的记录里,都满当当的——仿生人的基础知识、前辈主人们提供的和仿生人的相处意见、o419的各种大的小的习惯……
可他依旧像一个吊车尾的学生,哪怕是开卷考,哪怕参考书就在手边,也没有自信,把自己的答案往考卷上写。
然而,诺诺用无机质的眼睛死盯着他。
一副他不得拿出点结论,就绝不善罢甘休的模样。
秦彦只好试探着问:“难道……真的是因为受到情感的干扰太严重吗?”
他想起荀若卿辞严色厉的警告。
顿了一刻,艰难的往下说:“我现在……可能对它怀有——类似张女士对你怀有的那种情感,但我尽量克制自己的行为。这还会影响它吗?会让它走上……以往的道路吗?我是不是……再给它找一个能够正确使用仿生人的主人比较好?”
诺诺起先还频频点头。
听到后面,白眼突然上翻:“等等,您这结论是怎么回事?”
“啊?”
“您很担心小九。”
“对。”
“也很喜爱它。”
“是。”
“然后怎么就跳到‘需要给小九找一个新的主人’?您喜欢它,不是应该把它留在身边,尽可能地善待它吗?”诺诺一只眼已经翻上去卡住了,用另外只新安装的比较顺滑的眼睛死盯着秦彦。
秦彦皱眉:“因为……感情,会对仿生人产生不良影响?”
“这个错误观念,”诺诺把眼珠子抠下来,尽可能心平气和地问,“您是从哪里获得的呢?”
“错误观念?”秦彦反问,“这可是荀若卿说的——顶级制作人,你们的设计者。”
“就算是顶级的制作者,依旧是人类,不可能像仿生人这样了解仿生人。”诺诺说着站起身,“如果我今天不明说,您大概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了吧……小九摊上您是造了什么孽……请您过来看看吧。”
它说着,开门下楼。
秦彦不明就里。
但看它如此胸有成竹,便姑且随它去看看。
诺诺的脚步很快。
三两下,就在一座壁橱门前停下来。那是位于别墅楼梯下方的隐蔽式壁橱。通常用来放置少用的大件家电,吸尘器、割草机之类。
诺诺闲置的时候,也自行隐藏在这里。
只见它轻车熟路地打开橱门,往旁边让了让:“请看。”
秦彦凑上前,探头从它让出的空档向内张望:“嗯……有什么问题?”
诺诺指了指壁橱中的空隙:“这是我平常呆的地方,位置正正好,我推测,之前小九也在这里呆过,没错吧?”
的确是这样。
秦彦点头。
但并不像诺诺这样是自愿的,而是荀若卿来的时候,被他……
不等秦彦回顾起那惨淡的记忆,诺诺已经又开口了:“你看地下,看得见吗?”它说着,生怕光线不足,“唰”地打开了眼珠上的照明系统,两只眼睛顿时成了简易的探照灯,这样的强光下,秦彦根本无法忽略地上层层叠叠的水痕,诺诺确保秦彦看清了地面的情况,才接着说,“我是不流泪的。您知道。我夫人过世了,我的眼泪就流光了。那么,这些痕迹会是谁留下来的?”
不会再有其他答案。
秦彦当然知道。
然而他的语言模块仿佛忽然失灵,只能干瘪地“啊”一声。
“弄清这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留下来的,”诺诺关上门,郑重其事地对秦彦说,“大概就能弄清,小九究竟为什么伤心,又为什么……会走上那么绝望的道路了吧。最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那之后,诺诺大概还说了些话。
但秦彦已经听不清。
他的胸腔中间偏左的地方剧烈地抽痛着,像是下一秒就会立刻死去。
许多过去被忽略的记忆,骤然间无比清晰地浮现于他眼前,那一个个原本不被重视的细节,顿时都成了切割心脏的刀子……
第34章 悔不当初
作者有话说:
高虐预警!高虐预警!高虐预警! 重要的事说三次! 今天又是爆头的一天(爆笑) 求各种投喂~比心~
尽管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秦彦确乎是把o419当成荀若卿的替身使用的。
甚至连最初对o419的称呼,都是“若卿”。一连这样叫了o419将近两年。
直到荀若卿因为家庭的原因意外地突然从大洋彼岸飞回来,他才忙不迭地改口。
事实上,他原本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直到荀若卿通知他要到家里来拜访,他随口回答:“行啊,我在家,若卿你直接过来就好。”
o419在旁边接了一句:“主人,我就在这里。”
他才猛然醒悟:大事不妙!
一挂电话,他立刻就逼着o419改口。
“啊?”o419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不是我的名字?”
“对,不是你的名字。”秦彦点头,“我刚刚和人打电话——那是那个人类的名字。仿生人本来也没有名字啊……”
“可是,主人您,一直都是这么叫我的。”
“嗯,那是我之前搞错了。总归就是这样。”秦彦不知道该怎么和它解释这个问题——事实上,那时候他正因为荀若卿单独归来雀跃又紧张,也并没有心思去想解释。
“那……”o419又问,“从今以后,我该叫什么呢?”
秦彦没想到它会这么问,愣了一下:“编号?419?19?9?——总之其他仿生人叫什么,你就叫什么吧。”
他一面说,一面把o419往楼梯间里推:“关机、关机、关机按钮在哪里……”
o419被他推得连连后退:“为什么忽然要关机?如果没有十分的必要,最好还是……”
秦彦当时心里只想着荀若卿不知什么时候要来,万一看到了和o419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哇,那场面,简直不敢想。
他心急火燎,哪里还顾得上o419的心情,几乎是把o419摁进壁橱里,抵着它的肩膀用威胁的语气说:“不关机也可以,只是等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发出任何声音,知道了吗?”
o419眨了眨眼:“知道了。”
“确定?”秦彦还是不放心。
o419点头:“我是您的仿生人。您的命令,我是一定会执行的。”
秦彦还想再多交代两句。
但时间来不及——门口已经响起了急促的门铃声。
他只好听天由命地把壁橱门一锁,飞快地跑出去。
壁橱的门是百叶式的——并没有封闭,门上斜侧的木条通风透气,也不阻隔声音和视线……
秦彦在荀若卿面前伪装惯了,并没有露出任何失常的端倪。
可事实上,从荀若卿进入家门那一刻起,他就高度紧张——担心荀若卿从壁橱的缝隙里发现端倪,担心o419没有信守承诺,发出声音引人注目或是索性直接走出来……
直到把荀若卿妥善地送走,又回到家,他才大大地送了口气。
衣服背后全湿透。
累得摊在沙发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通常这种时候,o419都会体贴地帮端来茶水和点心,如果没有其他家务,还会留下来为他放松按摩。
可这天,等了许久,o419也没有来。
秦彦这才想起,o419还在壁橱里,忙撑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壁橱边,把门拉开——o419保持早上被塞进去时的角度,一动不动地站着,瞪着一双闪着金属光泽的无机质的眼睛,安安静静地平视前方,没有任何表情。
o419是原型机,适配的表情很少,除了为了讨秦彦欢心付费的“那种微笑”之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不过,它通常来说,总是像一个淡定的不善表达的人类。
而现在,它像一个死气沉沉的木偶。
秦彦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感觉到它是一个仿生人。
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比较好,只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o419的眼珠子动了动:“主人。”
秦彦摸摸鼻子:“可以了。结束了。你可以、可以出来了。”
“是,主人。”o419用相当“仿生人”的方式规规矩矩地回答。
太疏远了。
秦彦不由愣了一下。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本以为o419有很多问题要问,暗自在脑子里打着草稿,想着要怎么把这个情况用仿生人可以接受的逻辑搪塞过去——仿生人不像人类,它们的思维总是太过清晰,稍微有点差错都混不过去。
然而,他准备好的那一大套自以为颇可行的说辞并没有派上用场。
o419什么都没有问。
那之后,但凡听到“荀若卿”这个名字,它总是自觉地藏进壁橱里,乖乖地关上门——整整十年,从来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彼时,年轻秦彦啧啧赞叹:不愧是荀若卿设计的仿生人,这意识太到位了。
现在想来……
如果仿生人并不只是家用电器。
如果那种反应并不只是程序设置之下的条件反射。
如果……
秦彦不敢往下想。
是夜,与o419独处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对o419道歉——尽管觉得这样的事道歉并没有什么用。这迟来的歉意与其说是为了求得o419原谅,不如说是为了把自己从良心的煎熬中解脱出来……
o419既没有接受,也没有抗拒。
它……
不记得了。
“有过这种事?”它反问,眨了眨眼睛——这么近的距离,秦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眼珠上被泪水浸湿之后留下的痕迹。他原本以为那是给o419在床笫间快乐的证明,现在看来,全然不是那样……
“有过的。”秦彦回答。声音很哑。
“就算有过也没必要道歉啊,”o419的语气很平静,带着一无所知的轻松与天真,“诺诺现在不也经常躲在壁橱里。这没什么的。”
秦彦还想说什么。
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想起荀若卿的话:o419自行隔断了所有的“感情污染”。
之前相处得太融洽,没有任何不习惯的地方,仿佛一切都顺利地回到从前,让他几乎要以为荀若卿搞错了——以为o419其实并没有丢失记忆……
可现在,他终于明白,o419丢失的,是哪一些记忆……
o419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反倒搜肠刮肚地安慰他,说些“仿生人法律上相当于电器所以和吸尘器待在一起很正常”、“许多仿生人都住壁橱”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