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秦彦总是很放心地把一切都交给o419。
起初几年,是想吃什么就让o419做什么,想穿什么就叫o419买什么,需要做什么工作,就让o419学什么。
最近几年,渐渐进化或曰退化成为:o419给什么就吃什么,o419安排什么就穿什么,o419让做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o419想要让他签一份计划外的文件太容易了。
甚至都不需要什么心思缜密的计划,只要趁他忙的时候,把那文件夹在一批待签的事项中交给他就……
问题是,如果这真是o419的手笔,那么,它为什么要这样做?
它想“杀死”自己?
它想让自己被拆解吗?
它……
“是不是……最近有什么,”秦彦皱着眉,试探着问,“比较重要的同型号仿生人坏了,没有替换零件?或者,有什么故事特别悲惨,主人特别需要它,没有我家o419的零件就活不过来的那种仿生人……”
他的o419什么都好,但就是性格太过“圣母”。
是的,仿生人也会有“性格”。
尽管它们的“性格”,在一般人类的认知中,不过是一堆复杂的数据,这一堆和那一堆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在拥有它们的主人眼中,却是天壤之别。
哪怕失去了重要零部件,甚至失去了整个身体,只要作为“灵魂”的数据组还在,主人们就可以在纷繁复杂的“0”和“1”的中认出属于自己的那个仿生人。
o419是教科书般乐于自我牺牲型的仿生人。
十年间秦彦无数次调整它的共情模块,还是没有办法改变它那种为敏感、纤细、容易为别人牺牲自己的出厂设置。
“为其他仿生人的幸福,贡献出自己的零件”——秦彦只能想到这一个看似合理的自行拆解原因了。
然而……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和他这个主人说一声?
难道其他仿生人的幸福,比主人的利益还重要吗?
就算是这个原因也不能接受!
并且,这仅有的原因,也很快被o114女士否定了:“并不是。o419的零件,全部都是网络拍卖,价高者得。现在售出的部分,购得者全部都是随机的,地域、年龄、职业的分布都很分散,看不出有什么规律……”
连这都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好好的忽然就……
秦彦像一只受伤之后被缚在原地得困兽,皱着眉绞紧了双手,不知不觉就把心中的疑问说出声。
接待用的仿生人当然不会详细分辨人类究竟是在“交谈”,还是在“自言自语”,听到“提问”,就尽忠职守地开始回答:
“仿生人自毁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长期接受不公正待遇,比如超负荷工作,零件损坏无法更换,受到身体或者精神上的虐待。在绝大多数人类的意识中,仿生人只是工具,但我们同时又具有近似人类的外形。这样边缘化的设置,使得我们比其他的家用电器更加容易受到……”
“你放屁!”秦彦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起来,喉间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
吐字太过含糊。
o114显然没有听清,眨了眨眼睛之后,跳跃式地把话题继续接下去:“然而即便是未通过图灵测试的机械,不定时保养,也会……”
“你放屁!”秦彦用更大的音量,恶狠狠地又重复一次,“我才没有……我怎么可能……它不会的……它……我……”
他的脑子中岩浆沸腾,整个人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只是徒然地生气,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然而,涨红的脸、瞪大的眼睛和眉间深深的“川”字纹,到底充分表露了他的情绪。
o114辨析明确,即刻换上了柔和的音调,转入安抚模式:“无论什么原因,既然是o419的决定,那么自然有它的道理。作为主人,希望您能念在它多年陪伴的情分上,尊重它的选择……”
“我可去你妈的吧!”秦彦终于彻底地揭下了文明礼貌的克制面具,露出含着金汤匙出生、长期养尊处优的上位者固有的那种“地球理应围绕我旋转”的自负獠牙,“它特么是我的仿生人!我让它死它才能死!我让它活,它就得活着!我没有亲自在现场点头,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就敢拆它?我今天话就放在这,就算到到地狱里,就算接手它零件的是阎罗王,老子也要把它重新拼回来!”
第3章 拼装进度40%,认识到o419是替身
秦彦说到做到。
他有钱,有资源,凡是钱和基本的社会关系所能解决的问题,对于他来说都不是问题。
尽管“再见老机型”是一个有节操的机构,拒绝直接阻止o419的零件继续被拍卖,但高价把在售零件全都买断,对于他来说也并非难事。
很快,包括皮肤在内,尚且流散在外的零部件都陆续被送回秦彦的别墅。
秦彦一件一件地亲自检视。
核对编号和磨损状况。
确认是o419的原版零件。
再一件一件地细心清洗干净,打磨如新,对照着出厂说明书,亲手重新安装到o419的金属骨架上。
那骨架是秦彦背回来的。
就在事发的那一天。
秦彦与工作人员交涉无果,愤愤然离开的时候,没有忘记领回o419的骨架。
那骨架被装在密封的黑色防震袋里。从外观来看,着实很想一具尸体。
秦彦对着它愣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怀里。
出乎意料地轻。
整机状态下,o419的重量只比一个普通成年人略轻一些,但现在,比秦彦放在车后座上挂西装的金属架子重不了多少——当然,也许因为,它也只剩下一副金属骨架了。
秦彦胸口闷得慌。
想到一个很装逼的说法: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抱着它走了两步。
尽管重量很轻,但架构却很大,抱着不方便,秦彦想了想,到底还是蹲下身,把它背到背上。
从“再见老机型”出来,秦彦想找自己的车。
还没找到,便想到o419还在的时候,为了让他在上下班的时间抓紧休息,几乎总是o419开车,驾驶座旁边还有它专用的充电接口……
秦彦顿时就觉得没办法再上那辆车了。
不过,他也的确没有办法上了——刚刚他停车的位置上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个警方的告示牌。秦彦凑上去一看:他的车因为违章停靠,已经被交警拖走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秦彦气得愣在原地,呆立三秒,怒极反笑,笑得差点坐倒在地,堪称人生少有的狼狈时刻。
他当然还有其他车。
也能随时一个电话就把司机叫来。
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想其他人看到o419这样的状态。
想了想,索性脱下西装外套绑在腰上,解开衬衫的两个扣子,卷起袖子,重新把o419——或者不如说是o419的残余骨架——背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
他1米87的个头,又背了个仿生人骨架,走在街上显眼得很。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秦彦也没有力气管,甚至没有力气多看他们一眼。
“你有什么话,就不能和我好好说?”
“这是想要干什么?”
“就这么狠得下心?——哦,我忘了,仿生人是没有心的……”不知不觉地,秦彦就开始自言自语,“仿生人只有中枢处理器,呵,呵呵,呵呵呵……”
也许是他的状态实在太过糟糕,经过路口的时候,总有看上去很善良的孩子或是年轻人走上前来问他:“先生,您没事吧?需不需要帮助?”
“没事,”秦彦的回答千篇一律,“我只是忽然失去了自己的仿生人而已。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了。”
秦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他是远近有名的硬汉。
从来流血流汗不流泪。这种时候却觉得,或许哭一下会比较好。
于是他对着装o419骨架的黑袋子,做好了嚎啕的准备,但酝酿了半晌,却没有眼泪。愣怔片刻,伸手想要去解袋子——碰到拉链,却又立刻缩回来。
o419空荡荡的骨骼他看一次就够了。再多看一眼,他怕自己会一时丧失理智,做出违反公序良俗的事。
那之后,整整三天,秦彦把自己关在和o419独居的别墅里。
直到主宅的管家接收了o419的配件送来,才察觉不对劲,亲自来探查,把他从饥饿、脱水、肮脏和失眠的濒死状态中拯救出来。
不过,无论如何,最艰难的阶段总算是过去了。
秦彦看到o419的配件,便像是被王子吻过的睡美人一样陡然复活,并且求生欲旺盛:“放心,”他对从地球的另外半边急匆匆打断度假飞回来关怀他的父母说,“这只是一个意外,我会好好治疗的。我还有必须做的事。我不能死。”
于是现在,放在房间里的o419,重新覆盖上皮肤,接驳上临时代用的肢体,看上去,全然像是一个完全翻新、状态良好、随时可以投入使用的仿生人了。
只是它的眼睛还闭着。
眼皮凹陷,下面并没有眼珠。
有从事相关行业的朋友建议他购买同型号的眼珠代用——毕竟原装的眼珠已经售出并且被领走,想要找回并不容易。
但秦彦拒绝了。
他要他的o419,原原本本的那一个,少一个零件,错一个细节,都不是他的o419。
那么,事情就很为难了。
为保护用户隐私,“再见老机型”拒绝提供购买者的具体资料:“您能调查购买者,是您的本事,我们无法阻止,但是我方绝对不会违背对用户的许诺,暴露他们的信息。”
——售后负责人先生一板一眼地认真解释说。
明明是个人类,但和仿生人一起工作久了,也变得像仿生人一样回路耿直,无法变通。
秦彦软磨硬泡无果。
只得寻求非常规的“其他手段”。
秦家生意做的大,秦彦手里的“其他”资源也多。本以为很轻易地就能找到能把事情把稳妥的人,可没想到,随着仿生人在社会各个行业广泛运用,“人情”所能撬动的关节越来越少。
最终,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找专业对口的荀若卿帮忙。
荀若卿是秦彦中学以来的挚友。
从小到大的学霸。
世界知名仿生人设计制作人,领域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顶级大拿。
o419出事之前,他刚从国外回来不到一个月,尚在各种应酬酒局上当赶场陀螺。秦彦这样关系比较铁的朋友,都体谅他社会活动多,把私人聚会往后排。
o419出事之后,秦彦就算有时间,也没有访亲会友的心情。
甫一联络,就是托人办事,秦彦自己也觉得实在不好意思。
荀若卿倒爽快。
接到秦彦的电话,听明情况,便毫不犹豫地拍胸脯满口答应:“不难不难,别慌别慌,都包在兄弟身上。我能问能就把你问出来,问不出来,就黑他们数据库帮你偷出来。”
他一贯言出必行。
当天下午就回电话给秦彦:“彦哥?我在你别墅门外——啊?你的地址?没问人,问人太麻烦,我现在每天这么多公务,已经不能承受更多的社交了,我直接黑你手机看的定位,不过这不重要,我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你要资料,就是你的仿生人零件的流向,我都摸清楚列明带过来了……”
秦彦来不及挂掉电话,光着脚三步并作两步蹦到别墅门口——
猛地一愣。
一个1.1倍大小的青年o419站在门口。
直到荀若卿抬手打招呼,亲昵地上来搂住他的脖子叽叽喳喳地问:“怎么?认不出来了?也难怪,这么多年了嘛!我的样子变得很大吗?”
秦彦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不是荀若卿像o419。
是o419像荀若卿。
——事实上,o419的外形,就是以十年前的荀若卿为模板制造的。
第4章 第一个亲吻
荀若卿有照相机恐惧症。
除了证件照之外,从不入镜。自从他出国之后,尽管秦彦算是他的长期赞助人,始终和他保持着比较频密的联系,却几乎没有再见到他的脸。
这么多年过去,秦彦几乎忘记,当年,眼前这个人,是o419外形模板。
也几乎忘记,当初大费周章地把o419买回来,其实……是把它当作荀若卿的代用品。
是的,尽管过去很多年,现在想起,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但少年时代,秦彦确乎喜欢过荀若卿。
喜欢了很久。
从甫入初中一直到高中毕业,垄断了秦彦从生涩到成熟的整个青春期。
现在看来,那样的感情多半是象牙塔中脆弱的空中楼阁,是建立在对对方美好幻想中的镜花水月,是荷尔蒙爆发下的盲目冲动,但在那个年少无知的青葱时代,这份感情确乎满满地占据了秦彦情窦初开的心,让他脸红心跳,让他辗转反侧,让他一时天堂、一时地狱,让他在十八岁人生刚开始的时候,就体会到秋风扫落叶般萧瑟的绝望感觉——
荀若卿不可能回应他的感情。
荀若卿是一个像直射向宇宙深处的激光那样笔直的直男。
初中时代,秦彦还能借着孩童式的玩闹,给自己找一点继续幻想的理由;但一上高中,荀若卿就飞快地亲手掐断了秦彦的所有绮念——他和同在理科重点班的某个女学霸一拍即合,以学霸式的高效率飞快地确定关系、见过家长,并且决定一起申请国外的大学,携手到异国他乡共同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