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彦并不是不想帮忙。
只是o419在这种方面意外地坚持:“如果位置对调,是您需要把眼睛拆下来,会想要让我看到白骨森森、鲜血淋淋、缺了半边眼睛的样子吗?”
秦彦被这牛头不对马嘴的类比搞得哭笑不得:“这不一样,我是人类……”
“对于我来说是一样的。”o419说——尽管它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秦彦还是感觉到它坚定的决心。
身为主人,他不是不能逼o419就范。然而他没有强迫人的恶趣味——即便仿生人也一样,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既然o419这么在意,便尊重它的决定。
秦彦一贯信守承诺。
自从答应o419不关注它的“自我养护”,就当真一眼都不看——甚至特地改动了一间不常用的卫生间和小半间书房,给它做了一间专用的“养护间”,各种先进的仿生人养护设施一应俱全,让它不用挤在他盥洗室里用镜子,能有比较私密的养护体验。
偶尔o419“修脸”的时候忘记关门,秦彦也从来目不斜视,绝对恪守诺言。
直到o419被拆卸为止,秦彦一次都没有见过它的眼珠。
于是现在,秦彦面对林小姐的问题有点为难——他不知是该回答“有”,还是“没有”,才能维护自己在林小姐“优秀主人”的印象,不至于功亏一篑,失去就要到手的眼球。
幸亏林小姐并不很需要他的回答。
这个问题只是提示他让他集中注意力。
他甚至还没想好如何让答案显得既委婉又模棱两可,林小姐就把眼球举到了他的面前:“您看,这就是您需要的眼球——您的仿生人使用了十多年,我的仿生人只用了不超过一个月,所以上面的痕迹应该说绝大多数是您那位留下的。看出这些痕迹有什么特别了吗?”
眼球装在盛满养护液的透明小罐里。
秦彦凑近,眯着眼观察片刻,只能遗憾地摇摇头。
林小姐从化妆包里掏出自己尖细的黑头针,用消毒湿棉片擦了擦,隔着玻璃点住眼珠的某个细节:“请您看这边,颜色有微妙的不同,发现了吗?”
秦彦随着她的指示重新凑近,这一次,终于点点头——的确是有些发黄的痕迹,而且不止一处,层层叠叠像是淡墨的远山,仔细看的话还满明显的:“这是?”
“这是‘泪痕’。”林小姐说,“仿生人理论上应该是没有不会哭的,所以一旦‘哭了’,就会在眼珠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啊?”秦彦有点懵。
仿生人不会哭?
怎么可能?
o419明明……不止“会哭”,还蛮爱哭的?
“可是……”秦彦不敢说出实情,只旁敲侧击地问,“我明明见过很多会哭的仿生人……”
“那是仿生人的‘拟人’行为。在仿生人内部流传很广。因为‘哭’这个举动,在人类社会里,是包含情绪的,通常是‘脆弱’、‘难过’、‘无助’,也有激动或喜极而泣的情况——不管是哪一种,都是情绪极大波动的表现,对于人类来说,很有感染力。所以,仿生人会模仿这样的行为,让自己内部给动力系统降温的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以期打动自己的主人。”林小姐很耐心地解释道,“通常来说,受到虐待的仿生人,最经常这样‘流泪’,以此暂时唤醒主人的恻隐之心,获得暂时的喘息机会——成功率还挺高的,意外吧?然而眼泪带来的‘同情’并不会持续很久。坏脾气的主人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被眼泪控制之后,立刻会开始更加凶狠地报复。仿生人是不能违背主人的。它们所知道的、可能成功的应对方式有且仅有这一个。所以,被虐待的仿生人眼球上,通常都会留下这种不断堆叠的痕迹。我想您应该是在救助仿生人的时候,见过那些被主人折磨得身心俱疲,受损爱哭的仿生人吧?正常的仿生人不这样的——您的仿生人会这样吗?”
秦彦闭口不答。
心虚。
心口疼。
林小姐一以贯之地不在乎他的回应,自顾自一面把黑头针收进化妆包,一面说:“之前,我对您的态度特别不好,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痕迹。不过既然您是那位传说中的先生,应该不至于让自己的仿生人流泪。所以,我觉得,应该是有人私下接触了您的仿生人,折磨它的精神,让它流了很多眼泪,精神不堪重负,才走上了……这样绝望的道路。”
之后的话,秦彦几乎听不见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o419的眼球,有没有好好对林小姐道谢,又是如何回到家——醒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房间里了。
没有开灯。
清浅的月光透过窗,温柔地落在o419的脸上,如果不是眼皮凹陷得无法忽视,便仿佛只是陷入黑甜的梦乡……
秦彦像是被魅惑了一般,恍恍惚惚地向它伸出手,就要触到脸颊的瞬间骤然停住,像是被火燎疼一般猛地缩回来,腿一软,颓然地跪坐在床边的地毯上。
“你其实……原本……应该是,不会哭的……吗?”许久,秦彦才轻轻地问。
他并没有敢对林小姐说实话——
让o419哭的人,不是臆想中的报复者,不是其他任何人,正是他这个“模范主人”自己。
第14章 饲主资格
事实上,在秦彦的脑海里,关于o419眼泪的记忆,比o419的笑容要多得多。
o419是古早款的老机型,出厂的时候,“仿生人表情系统”还不是很发达,不像时下流行的时髦新款那样,天生内置上万款细微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有时甚至比一些内向的人类看上去还要活泼有“人情味”。
它们这样的古早款,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能扮演一个“高冷的面瘫”——就算o419是制作者的试验品,功能比流水线上的同类要强大,也还是无法冲破年代和技术的局限。
更糟的是,后期推出的仿生人表情包,几乎都不能“向下兼容”,仅有几款能够加载的,也时常因为硬件设施配置太低而出现顿卡,运行效果堪称惊悚,以至于搞笑视频网站中一度出现了tag为“original款尬笑合集”的视频分类。
o419因为是试验品,各项指标都比量产机高出不止一点,所以幸运地能够流畅地运行几款后续附加的表情——包括那个以昂贵著称的“人类最喜爱的笑容”,可即便如此,比起人类和比较新型的仿生人,它还是显得冷漠疏离,难以讨好,字面意义上的“千金买一笑”。
相较之下,让它哭就容易得多——在秦彦的印象里,o419简直是一个小哭包,随时随地猝不及防地就有眼泪落下来:
事太多做不完的时候,上床折腾得太久的时候,甚至几次秦彦起晚了没吃早饭,它一边把早饭拿去倒也要一边啪嗒啪嗒地落泪,几乎用眼泪把碗给洗了……
o419的哭法和人类不太一样。
没有什么表情。
也不抽噎。
就沉默无声地流眼泪——眉头因为眼周肌肉的运动而微微蹙起,眼角条件反射地有点淡淡的红。
又乖又安静。
秦彦一见,便觉得没有什么比o419哭泣的脸更合适“一枝桃花春带雨”这句话了。
但o419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它总不承认自己是哭了:“主人,仿生人是不会哭的。”
秦彦安慰它的时候,它总是这样平静地回答。
如果故意帮它擦眼泪的毛巾放到它面前问:“不会哭的话,这是什么呢?”
它就会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是系统bug,中枢系统用的冷凝水漏出来了。”
最开始,秦彦信了它的邪。
还颇为紧张,专程打电话去问远在大洋彼岸的荀若卿:“original这个机型有冷凝水外漏的bug吗?要不要紧?应该怎么处理?”
被为了新机型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的荀若卿隔着越洋长途骂了个狗血淋头:“你智障吗?专门打电话来就问我这个?你是质疑我的专业水平吗?用你脑子里漂的拖鞋想一想!有这种bug我在实验室里就调了好吗!怎么可能进流水线大规模生产!”
秦彦这才幡然醒悟,道歉不迭——因为o419晃点自己这件事,让它在床上足足哭了一晚上。
然而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o419也不承认自己是哭了。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因为,仿生人就是不会哭的。
o419的眼泪——按照林小姐的说法——是仿生人表达痛苦,祈求怜悯的方式。
所以o419在工作太多的时候哭,在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人类随意忽略的时候哭,在……被错误使用的时候哭——这个节骨眼上,秦彦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original这个型号,是一个主要用于公司和家庭的事务/家务型机器人,不是xing爱机器人,它服务领域里,应该不包括“被当成主人的恋爱代用品”这个选项……
o419每一次落泪,其实都是在无声地哀求吧?哀求他停止这种野蛮的兽行,不要在错误使用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仿生人是无法反抗主人的命令的,可怜的o419,它只有这样虚弱无力的反对方式。
然而作为主人,他从来没有注意倾听过o419内核里真实的声音。
他只会在心理抱怨o419哭起来,就和荀若卿不像了——毕竟荀若卿钢铁直男,流血流汗不流泪,秦彦和荀若卿竹马竹马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人流泪的样子。
过后却又觉得o419哭起来格外有种不属于人类的脆弱和天真,特别可爱,即便不像,也不需要特地阻止。
因为觉得可爱,所以不乐意o419在哭泣的样子被其他人看到。有外人在的时候,总是温柔又体贴,避免一切o419在被人看到的场合哭泣的可能性——那些被林小姐称颂的善举,多一半都是潜意识里觉得“再不去o419恐怕要哭”,就忙着赶去,全然没有细想后果。
同样因为觉得可爱,只有他和o419独处的时候,秦彦的性格就会格外地坏一点……甚至会故意招惹o419,磨着它让它哭出声来。
如果o419真的像林小姐认为的那样,是像人类一样有自我意识的话……那么,它会如何看待这样的主人呢?
秦彦不敢细想。
连握着眼珠的手准备安装的手,都不由颤抖起来——一个多月之前,他是那样志在必得,觉得o419是他的仿生人,无论生死都应该由他来决定。只要他不点头,它哪怕零件全都掉光,也必须守在他身边,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秒。
但现在,他不是这么笃定了——
自己真的是一个好主人吗?
o419跟在自己身边是一件好事吗?
是不是就此罢手,应该尊重它的选择呢?
在o419眼里,永远地离开他这样糟糕的主人,把零件捐献给其他仿生人,是不是其实是幸福的呢?
就在秦彦迟疑不定的时刻,手机忽然响起——是荀若卿的专用铃声,秦彦摁下接听键,荀若卿暴躁的声线就从听筒里蹿出来:
“死哪儿去了?给你发了一下午短信一条都不回的?没头脑也有个限度吧!”
——是荀若卿在睡眠不足连轴转的时候必有的炸毛形态了。
“我……”
“你什么你,赶紧地给老子滚过来!你不是让我帮你看着另外一颗眼珠吗?现在有眉目了,急,立刻,马上。”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该不会要说‘还有别的事’吧?或者找到了合适的代用品这边不打算要了?想都不要想。姓秦的我告诉你,我可是看我们二十多年的交情,才在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的前提下还用亲自帮你跟进这破事儿,你如果敢半途而废,我现在就去黑仿生人内部网络,马上就会有十万只仿生人大军冲进你家去凌迟你!”
秦彦能怎么办呢?
只能暂且放下手头的事,收拾收拾衣装和心情,尽快出门去。
第15章 临终寄托
另外一个眼球持有者,在医院的特护病房里接待秦彦——她才刚脱离险境,从icu里转出来,暂时不能到除了医院以外的任何地方。
她姓张,是一个自由撰稿人。靠在名不见经传的小网站上连载擦边球的颜色文章赚取微薄的稿费。
几乎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孤独地生活在郊外一栋独立的老屋里——只有一个仿生人和她生活在一起。
然而仿生人在法律上被认为是家用电器。
人们通常认为仅和冰箱一起生活的人是孤独的。
仅和电脑一起生活的人是孤独的。
所以,仅和仿生人一起生活的人也是孤独的。
“真是可怜啊,这么老了,孤身一人,”秦彦记得,负责帮助他查找张女士资料的年轻女秘书,在说明情况的时候,表情夸张得脸上的粉都浮了起来,“整整两三年,几乎没有和其他人类联系过,连在自己家倒下,都是仿生人送她去医院——在医院住了这么多天,都是仿生人拿着她的授权帮她接洽,唯一一个去探望她的人居然就是我……”
女秘书正是刚从大学毕业,站在人生岔路口上,作为女性最焦虑的时刻。
对于衰老和孤独的恐惧,毫不掩饰地涂满了从她口中说的每一个字。
作为男性的秦彦自然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并且他也不习惯对于别人的生活方式指指点点。
他紧张的完全是另外的事:
照这个说法,张女士很可能没有继承人,如果这一次,她不幸没能战胜病魔,那么,她的仿生人很可能成为流落街头的无主仿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