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您的新作品吗?”斯蒂芬问道。
“是的,这是我最近接受的一个委托,必须尽快完成。”
“造型很奇怪。”
“哦,我的客户们的要求总是各种各样的。”玛尔梅笑了起来。
“按照别人的要求创作会让您觉得不自在吗?会不会有被束缚的感觉?”安娜问道。
“不,我觉得这是一种挑战,是对自己创作水平的很好的检验。当然我也会和客户们沟通,尽量达到让双方都满意。”
对女画家的拜访不久就结束了,从工作室出来后,斯蒂芬把安娜送回家,并答应有机会就来做客。然后,他离开了布瓦伊宅邸,直奔雪松山丘旅店。
5
斯蒂芬按着朱利安房间的门铃足足有五分钟也不见任何动静,就在他决定离开的时候,门打开了,不过出来的不是朱利安·雷蒙而是伊伦娜·塞奥罗斯。斯蒂芬很惊讶,而伊伦娜却表现得非常镇定,她微笑着寒暄几句便走了。斯蒂芬把站在门口和伊伦娜挥手告别的朱利安推进了房间,关上门。
“很好。”他说。“当我在布瓦伊宅邸和玛尔梅的工作室之间来回奔波的时候你却在享受爱情的乐趣,很好。既然你已经心有所属,那么就请继续吧。至于白狮的秘密,现在你恐怕不怎么关心了吧?”
朱利安当然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他觉得自己最好解释一下。“爱情的乐趣?正相反。”他摆出一副苦恼的脸庞。“和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谈情说爱,还要说尽甜蜜蜜的情话,这实在是对一位具有高尚而独到见解的男士的折磨。你应该理解我的苦衷,斯蒂芬。”
“我不理解。”
“哈!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到这个年纪。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并且接触到足够多的女性的话,就知道对女性表示爱慕、恭维她们、说她们的一切——相貌、服装、气质、品味——是完美无缺的是绅士的一项义务。而且你会骤然发现你会得到比你想象的好得多的回报。”
斯蒂芬撇了撇嘴。“别用J·杰罗姆的那套为自己开脱。”
“好了、好了!插科打诨的时间结束了。说说你的成果吧,斯蒂芬,我想你是非常愿意告诉我的。”
“嗯……我见到安娜·布瓦伊了。”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成为了朋友。”接着,他把自己和安娜认识的过程讲了一遍。对于塞奥罗斯向安娜敲诈一事朱利安有些惊讶。“我觉得他不至于做出这种行为,不过他却帮了你的忙,让你立刻获得了布瓦伊夫人的信任。”然后他话题一转,问道:“布瓦伊夫人怎么样?”
“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五、六岁,人很美,不过就是柔弱了一些。”
朱利安一听哈哈大笑。“你还说我和伊伦娜谈情说爱,你自己却和布瓦伊夫人约会。”
“这是任务。”斯蒂芬回答。
“我也是。所以,我们也不用在这个方面上指责对方了。说说其他的吧,你不是陪着布瓦伊夫人到康斯坦斯·玛尔梅家去了嘛。”
这提醒了斯蒂芬,他把自己看到的那尊雕像的轮廓画给朱利安看。最开始朱利安以为是斯芬克司,然后看到蛇尾,又觉得是喀迈拉,或者是巴比伦的雷雨神马尔都克,直到斯蒂芬在人物额头画上莲花,他才恍然大悟。“这是何露斯,是古埃及大神俄赛里斯和伊希斯的儿子。当然,准确的说这雕像是何露斯与喀迈拉的混合体。”
“我也认为是如此。”斯蒂芬说。“什么样的人会委托玛尔梅雕刻这样奇怪的塑像呢?”
“你觉得奇怪。”
“是的。这雕像与玛尔梅的其他作品不太统一,总叫我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但是我不知道这感觉来自哪一部分:是喷火怪兽喀迈拉,还是温情女神伊希斯的儿子。”
6
塞奥罗斯一路战战兢兢回到家中,伊伦娜和尼古拉都不在,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手指习惯性地打开电视,但无论主持人多么唠叨讨厌、扮鬼脸的小丑多么夸张,都引不起他丝毫兴趣,他脑子里的情景还停留在斯蒂芬出现后的那一刻,当时的憎恨已渐渐被恐惧代替,淤积在他的心里,急待找寻一个出口。
他居然敲诈一位柔弱的妇女!他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更糟糕的,他的行为被看见了。塞奥罗斯很清楚,斯蒂芬和这镇上大多数人不同,他不会想到因顾及镇子的名声而将丑事隐瞒,相反,他会把看到的一切都说出去。斯蒂芬甚至不用告诉所有人,只告诉他的父亲就够了,那样塞奥罗斯仅剩的一点儿救命的资金会被冻结,贷款也要被收回,而结果就是他彻底完蛋。
一想到这儿塞奥罗斯就惊出一身冷汗,他害怕变成穷光蛋,他很清楚一个人在失去一切后会变成什么样——为了生活下去任何卑鄙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他曾经亲眼见过这种人,而他也曾经过过一段时期体面的生活,因此就更害怕。当自己真的变穷之后还能指望谁呢?塞奥罗斯想,那时他必定不能再在这儿生活下去,而尼古拉是不肯和他走的——他爱霍斯塔托娃医生,伊伦娜也是不肯和他走的——她瞧不起他,而且塞奥罗斯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伊伦娜和那个英国记者勾搭上了。
他又想到了多年前自己在西面的日子。那时他也像现在一样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可他有挣钱的来路,只要高兴,他可以拿自己的钱干任何事情:喝酒、赌博、玩女人,反正都是些肮脏的钱,正好让它们再回到肮脏的地方。可钱总归是钱,金子总归是金子,扔在泥巴里也发光。他开始回想那时的生活来,周围的家具渐渐变了形,这里凸出一块,那里凹进去一个坑,它们变成了很多小块,闪着光,无数钞票和金币在他四周盘旋,越来越多,像风暴里夹裹的泥沙一样。钞票挺括的纸张摩擦着他的脸,金币硬生生地打到身上却不觉得疼。接着,从金钱的风暴里又冒出来许多酒瓶,全是产自法国和苏格兰的最上好的美酒,不用去拧瓶盖,酒瓶们自行开了口,红色的、白色的、琥珀色的酒从天而降,倾倒向他贪婪张大的嘴。然后又从风暴里钻出无数美丽的女人,有青春羞涩的少女,也有妖娆妩媚的妇人,她们全都比伊伦娜要美上千百倍,一个个拥抱着他,亲吻着他,说不尽的甜言蜜语。
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想要的。塞奥罗斯快乐地翻着眼睛,心里默默祈祷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他并没有注意到情况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钞票和金币越积越多,盖住了他的脚;美酒填补了剩下的缝隙,像潮汐一样上涨;而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们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够了!够了!他想。但钞票、金币和美酒的混凝土已经埋住他的腰,而女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往下按。
停下!他叫喊起来。停下!我不要了!不要再来了!够了!停下!
但一切都没有停止,他的胸口被埋住了。塞奥罗斯张开双手向上,恐惧的呼喊着:我不要了!让这些东西都回去吧!回去吧!我不要了!
好像他的喊叫真的起作用,掩埋他的动作果然停住了。不过,塞奥罗斯这时发觉,那些刚刚还哗哗响的钞票、叮叮当当的金币、散发香味的美酒居然真的只是一堆混凝土,而刚刚那些美丽的女人,此时却都变成了一群上了年纪、披着黑色头巾的妇女,她们全都带着仇恨的表情,伸着双手,嘴里尖叫着:“还我的孩子!”
7
“救命!!”
塞奥罗斯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他头上全是冷汗,面如死灰,浑身颤抖不已。他用恐惧得鼓出的眼睛扫视着四周,直到确认梦中的景象没有真的出现才逐渐平静下来。塞奥罗斯站起来,踉跄地走进厨房,想找点儿烈酒压惊,但所有的酒瓶都是空的。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拍了拍上衣口袋,然后离开房子,大门也没关就向着四历法酒馆走去。
临近傍晚是酒馆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工作了一天的人们在这里喝杯酒,缓解身体上的疲乏和心里的烦闷。笑声和谈话声将狭小的空间塞得满满的,热闹的气氛在这寒冷的冬季像火把一样吸引人。就在这样的傍晚,酒馆大门又一次打开了,伐木厂老板出现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有几个人和他打招呼,但他们随即发现塞奥罗斯今天和往常很不一样,平日里的那股傲慢劲不见了,反而一脸惊恐的神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什么也没看见就像梦游人,仿佛他在酒馆里看到的不是人而是怪物一样。这些露出怜悯表情的人恐怕并不知道,在塞奥罗斯眼中,他们就是怪物。
塞奥罗斯一踏入四历法酒馆的门,就发现一切都变了:灰泥天花板变成了悬挂着钟乳石的穹顶,高耸如同教堂,密密麻麻倒吊着蝙蝠;镶嵌木版的墙壁变成潮湿阴暗的玄武岩砌就的监狱石壁,上面还有铁铸的尖钉、镣铐、灯油槽;柜台变成长条状的桌子,白色亚麻桌布上堆满银质杯盘,里面盛着蝙蝠爪子、蛤蟆舌头、人马的血和美人鱼的眼泪;而在咀嚼这些东西的,是一群很难叫出名字来的鬼怪,他们是所有文明神话传说里的龙、吸血鬼、幽冥、恶魔,眼睑上长尖刺,头顶长冒出铁爪,腋下佝偻着第十二只毛发覆盖的手臂,它们的那些长在身体各处的眼睛齐刷刷盯着他。
上帝啊!上帝啊!塞奥罗斯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心脏跳得有如救世军的长鼓。他发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除了一种声音——可怕的、神秘的、捉摸不到的声音,这种声音用他自己的舌头来说话,发出荒漠中令人发指的声音:“伯伮斯——!”塞奥罗斯哭了起来。这不是我要说的话,这不是我要说的!我的舌头不听使唤了!他用双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想把自己掐死。
但突然间,他全身沉静下来,“完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身体向后倒了下去,回答他的只有黑暗和噩梦印在脑子里的景象。
8
酒馆里的人们看着塞奥罗斯掐着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都被吓坏了。科利文老爹忙让米嘉打电话通知霍斯塔托娃医生,并招呼大家让出空间,然后到后面拿了一条毯子给塞奥罗斯盖上。霍斯塔托娃和尼古拉在五分钟后赶到,尼古拉在见到不省人事的父亲时非常惊讶。在经过简单的检查后,医生告诉大家不要害怕,塞奥罗斯只是心脏病急性发作昏了过去,注射药物后应该会很快恢复。
“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有心脏病。”尼古拉说。
“那也有可能发生。”霍斯塔托娃医生认为塞奥罗斯喝酒太多,这显然对他的心脏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
“真可怜。”看着塞奥罗斯痛苦的样子,米嘉说。
科利文老爹瞥了外孙一眼,重新盯着躺在地上的病人,嘴里说:“在这以前塞奥罗斯恐怕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被人可怜吧。”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一天的。”
塞奥罗斯被送到医疗所急救后不久,得到消息的伊伦娜从巴宁太太家赶来,此时病人已经逐渐恢复了神智,他看到围在身边的妻子和儿子时显然非常激动,眼泪涌了出来,他想说话,但被医生阻止了。“请不要说话,一定要保持安静,不能再让你的心脏增加负担了。”
伊伦娜和尼古拉跟着医生走出急救室。霍斯塔托娃立刻开始询问塞奥罗斯的病史,但得到的回答都是他以前从没有过心脏方面的毛病。
“也许他的病变是最近发生的,这要需要检查。不过有一点能确定,那就是塞奥罗斯必须立刻开始戒烟、戒酒,按时服药。这次他的病情很急,如果再来这么几次,就不能保证他的心脏能坚持住了。”
尼古拉自始至终心情都非常沉重,他不知道在父亲病倒之后这个家该怎么维持下去,觉得未来一片灰暗。而伊伦娜则一直不动声色,医生的话她都认真听了,但心里想的却非常复杂。她厌恶自己的丈夫,但当眼见他痛苦的样子,仇恨的感觉减弱了很多,她为他难过,但她分辨不清这感情是因为自己真的有那么一点儿爱他,还是因为怜悯受苦者是人类的天性。不过,她也想到了另一点:在塞奥罗斯出了这事后,她跟朱利安·雷蒙的关系可能要暂时结束了。
9
感情这种东西总会由于各种原因而此消彼长,当朱利安和伊伦娜的感情因为塞奥罗斯的病情遇到障碍时,斯蒂芬和安娜的感情却在悄无声息中变得深厚起来。
米哈伊尔·布瓦伊打电话说因为事务繁忙,新年以前他都不能回来,婚礼只好推延到一月份。一直忙着准备婚礼的安娜突然变得轻闲了,她利用这段时间在本镇和临近的村镇转了转,拜访几位米哈伊尔熟人的家庭,但这些活动并没有让她觉得愉快,她仍然觉得气闷,围绕着小镇的山峰像从大地一直延伸到天空的白墙一样难以逾越,把围墙里面的世界和外面的隔绝开,时间一久,她甚至发现在心中整个世界除了小镇以外都是缥缈虚幻的影子。她开始看很多书,但那种压抑的东西总是在独自一人时从墙壁的缝隙挤进来,在她脚边徘徊。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安娜再也忍受不住了,她想找人说话,不是那些没头脑的女佣和仆人。于是她拨通了斯蒂芬留给自己的电话号码,邀请他到家里做客。
斯蒂芬对于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他曾经帮助过安娜,现在她的邀请合情合理。但不了解原因的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却很吃惊,“我竟然不知道你们已经很熟了。布瓦伊夫人到来才半个月吧。”
“准确说是十七天半。”斯蒂芬镇定自若地回答。
“哦,那么你给我说说清楚,布瓦伊夫人为什么对你另眼相看。”
“因为我们都喜欢拉格维斯的作品。布瓦伊夫人可是一位有修养的女士。”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用深深怀疑的目光盯着斯蒂芬看了一会儿,想在他身上找到一些与自己记忆中不同的东西,但什么也没发现。他早就看出布瓦伊夫人聪慧、优雅,也因此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过多和她接触。布瓦伊夫人比斯蒂芬还要年轻,这样的两个年轻人长时间相处是危险的,他们可能会互相爱慕,而小镇人们最热衷的蜚短流长可能会毁掉他们。
与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的谨慎不同,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对这个邀请喜出望外。她很高兴斯蒂芬能受到布瓦伊夫人这样高贵女士的青睐,“我见到安娜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品味高尚,瞧她那身麑皮外套,多合身、多漂亮,她的黑色耳环和项链多独特啊,还有那红色的手提袋,绝对是手工订做的……”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说起来没完没了,已经习惯她脾气的斯蒂芬和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开始说起别的。
“斯蒂芬,这个邀请你当然要去,回绝是不礼貌的,不过我希望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面对担忧的父亲,斯蒂芬只是笑了笑,轻松地说:“你想得太多了。我们只是朋友。”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没有再说什么,为了表示信任,他点了点头,继续看报纸,但他的沉默中显现出来的焦虑却转移到了斯蒂芬身上。他开始在心里为自己和安娜的未来描画出一幅图景:他们在一起愉快地散步,说着各自对于某部作品的看法;他们坐在桌边喝茶,安娜拿出水彩画给他看;然后他们会讲述自己的经历……这都没什么,都很普通,但自此之后的图景斯蒂芬却怎么也想不出来:视野里一片灰蒙蒙的雾气,所有的线条杂乱无章地纠缠在一起。他试着从头开始,但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无以名状的未来让他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