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琛打开车门下车,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忙又帮小左提着包,拉他下来。
副驾驶上,苏长玉抱着手臂瞪小左,全然无视了公交司机:“你自己回去好好反省,老子花钱让你念书,是让你去打架的?小子,你想想清楚自己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要是想捡一辈子垃圾,我也懒得当这个好人,到头来还得被你埋怨。我没那么高尚,更不是非得帮你,我钱多烧得慌?还是吃饱了撑的?”
苏长玉显然是动了气,脸色铁青,小左低着头不做声,齐琛帮他提了书包和行李,跟苏长玉做了个“别说了”的手势。
“我跟他谈谈。”齐琛道,“你忙你的。”
苏长玉升起车窗,全黑的玻璃遮挡了他的面容,像是立了一条界限分明的线。小左抬头,视线追着车尾灯,直到看不见了才黑着脸往回走。
他已经很久没回这里来了,吵闹的人群,挤在一起找工作的流浪者们,路边停着的小三轮带着浓浓的说不清的臭味。
经过人才市场门口时,阶梯上站着中介和工头,什么也没变。不会变了,再过多少年也不会变。
这里的时间和节奏,跟外面完全不一样。
小左四下看着,一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自小在这里长大,但仅仅是近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已经不习惯这里了。
人就是这么善变。
齐琛提着书包和行李,看了看他:“为什么打架?”
小左不说话。
齐琛又道:“你得开口说话,没人有耐心去猜你在想什么。”
小左双手插兜,他一身名牌和这里格格不入,再不是之前一身破烂的小流浪汉了。
齐琛打量他,觉得苏长玉这人嘴巴虽然毒,平日言行举止也挺不靠谱,但养人还是很会养的。这么短的时间,小左脸色好了不少,身上也有肉了,不再那么单薄,仿佛个头也突然猛蹿了一截,高了不少。
少年人一天一个样,利落的寸头,便服外套着宽大的校服,还真像那么回事了。
齐琛还想再劝,就见小左往前指了指,转头看他。
齐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见纪星正在路口和人说着什么,脸色不太好。
“那是……”齐琛认出了那个摄影师,以为纪星被欺负了,立刻将书包行李扔给小左,摆手道,“你先回去!自己反省反省!”
小左:“……”
齐琛今天训练结束得早,苏长玉从学校接了小左要回金三角,顺便打电话问他回不回,可以让他搭个便车。
齐琛还满心想给小少爷一个惊喜,没想到对方也打算出门,他几步跑了过去,一个卖发糕的小推车挡在他和纪星中间,老板吆喝道:“发糕!刚出炉的!”
齐琛正要绕过去,鼻尖动了动,低头看了雪白柔软的发糕一眼,笑了:“来五个。”
“好勒!”
齐琛一边掏钱,一边往推车后面看。
风带着纪星熟悉的语调,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不准拍他。”纪星对摄影师道,“你要拍房子拍风景随便,但他不能拍。”
“纪先生。”摄影师道,“这是我的事。”
“他不是你赚钱的工具,”纪星声音很冷,带着怒火,“他不是你的素材,他不需要任何同情和怜悯。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拍一些社会底层人的照片,然后拿去赚取别人对现实‘残酷’的感叹。那些人不认识他,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曾经经历过什么,就看这么一张照片,将人拿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彰显你们的优越感!”
“你这是偏见!”摄影师很是诧异,据理力争,“我的照片只会记录真实,真实的人真实的生活,我不会故意放大什么,我只拍我看见的!生活需要记录,这些都是珍贵的……”
“我说不行!”纪星直接打断了他,难得动了气,他一想到齐琛的某个背影、侧脸会被挂在别人的展厅里,被不知真相的人评头论足,他就一阵邪火往脑袋顶上冒,“能拍得人多了去了,少他一个又怎么样?还有,你这是偷拍,你经过他允许了吗?”
“等要展出的时候,我会亲自联系他,也会按市价付费。”
“谁稀罕你那几个臭钱?”纪星道,“这件事没得谈,放弃拍他的想法。我要是看见他有一张照片外传,我就亲自带人砸了你的展厅!”
“你!”
“你不是认识我吗?”纪星冷冷地笑了,“那你也该知道,我想做什么不能做?别挑战我的底线!”
摄影师许久没说话,齐琛总觉得他们聊得话题有些不对劲,他没急着上前,提着热乎乎的发糕跟纪星就隔着一只推车的距离,却似乎又离得很远,就这么两步的路程,中间却不知何时裂开了深不见底的鸿沟。
“以前就听人说,纪家的小儿子我行我素,从不跟人讲道理,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摄影师气急败坏,捏紧了相机道,“亏你父母在业内德高望重,你母亲更是美名在外,去年还拿了市上的公益奖,金三角这块地,纪宏飞没有强拆没有威胁,始终在想办法和平谈判,你大姐和二哥更是年纪轻轻事业有成,可你……”
摄影师毫不留情道:“我真看不出你是纪家的人。”
后面的话,齐琛已经听不清了。小贩嫌吆喝
声不够大,拿了喇叭来循环播放“发糕发糕,好吃的发糕——”吆喝得人耳朵疼。
买发糕的人挤在一起,还有刚下班的小青年,一脸疲惫排在后头。
他听不清纪星后来说了什么,等回过神来,他已经绕了另一条路,手上刚出炉的发糕已经凉透了。
金三角、强拆、纪家、拿了市上的公益奖。
纪宏飞。
齐琛在小巷里站住了,回想纪星刚来金三角时的所有反应,再到后来他始终不提家里事的样子以及他跟苏长玉的关系。齐琛觉得自己滑稽极了,居然真的从未怀疑过。
明明早就已经破绽百出。
当年他被陷害,被轻而易举踢出俱乐部时,他觉得自己冤。但此时此刻,他自嘲地想:就自己这智商,还真他妈不冤。
第60章 60.给不起
纪家在裕城是非常出名的富商之一,除开纪母常年做好事拿过不少公益奖和杰出市民之类的奖项外,纪父也经常上当地的电视台,如果是经常看本地财经新闻的人,对纪家就更是熟悉了。
齐琛只知道纪家很厉害,但厉害到什么程度他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笼统的说来,大部分的人包括齐琛都只知道纪家的房地产做得很大,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
齐琛去了网吧,查纪家资料时其实心情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一直觉得纪少爷和金三角格格不入,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甚至离开自己,所以震惊之后更多的是意料之中。
齐琛本以为自己会有被蒙骗的愤怒,但除了自嘲外,更多的还是松了口气。
那个像阳光一样灿烂又纯粹,像夜晚的繁星一样不会令他感到孤独的小少爷,不必在外面吃苦,不用担心对方被人欺负,也不用担忧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会不会习惯,会不会沮丧。
纪星的未来璀璨光明,光芒也不会被金三角遮蔽,这让齐琛觉得欣慰。
只是心中依然是难过的,也有一些尴尬、羞耻和窘迫。
唯独没有难堪,因为纪星说过“没有人想被视为难堪和耻辱”,更何况那是他小心地喜欢着的人。
在纪星眼中,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住在破旧的小屋里,打着黑拳赚那么一点小钱,固执地不肯接受新东西,还因为纪星买家具电器而发了火。他承诺要给纪星的所有,都像是一个滑稽的笑话。
纪家能给的,他给不起,纪星也不需要。
齐琛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先前为了纪星而努力正视现实的勇气都在窘迫中发酵成了古怪的滋味。原先就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现在更是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和弱小。
他在拳台上打了这么多年,站在耀眼的聚光灯下以为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以为自己变得不一样了。但这一刻,那个小心地缩着肩膀,背着书包,活在别人嘴里的“变态”小少年,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裹着故乡的气味,裹着一身黑泥,站在深渊里直直朝他望来。
他恍惚又回到了那个久别多年的家中,站在不大的客厅里,脚下是书包被划烂后散落一地的书本。
弟弟窝在卧室里,只开了一条门缝偷看,母亲的耳光混着父亲的咒骂一股脑地砸在脸上。
“你滚出去!我没有你这种变态儿子!”
“你把我们老齐家的脸都丢光了!”
“你这辈子完蛋了!你这个变态、神经病!你这辈子没救了,别拖累上我们!你滚!”
家里的大门轰然对他关闭,那一刻绝望、无助和恐惧席卷了他整个人,像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包裹起来。
他甚至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齐琛坐在网吧的椅子里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他伸手捏了捏鼻梁,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清晰地回忆起这些。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哟,你在查这个呀。”旁边一人突然痴痴笑起来,点了根烟道,“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告诉你呢,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齐琛转头,脸色阴沉,看清了隔壁坐着的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
是金三角“百晓生”,专门买卖消息的外号“万宝路”的男人。
“万宝路”之所以有这个外号,是因为他只抽万宝路的烟。
如果没钱没法买,那他宁可不抽。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万宝路”情有独钟,此时万宝路的烟盒子丢在桌面上,男人凑过来眨着小眼睛道:“纪家不仅做地产,娱乐行业、影视城、短视频产业以及国内最大的五家风投其中之一也是他家的,风投的负责人是纪家二少爷,也就是纪星的二哥。啧啧,年纪轻轻聪明又英
俊,还娶了富家千金……你别说,纪家的基因挺好哈?这得是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才能投这么好的胎?”
万宝路滔滔不绝,道:“娱乐行业领军人物之一……也不至于是领军人物,最起码也是个风向标,是纪家长女,也就是纪星的大姐。那谁谁你认识吧?去年拿了影后的那个,就是她亲手捧出来的。”
齐琛关了页面没搭理万宝路,起身就走,万宝路叼着烟追了上来,哎哎喊道:“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
齐琛依然没答话。
万宝路自讨没趣,但又不想错过这么好的机会,紧跟上去小声道:“金三角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你知道吧?我可是大专毕业,就学历来说在这金三角已经算很好了!我是有学问的人,跟那些家伙可不一样!”
万宝路自带优越感,看其他人总端着架子,在金三角他能找到存在感、成就感,但出了金三角他就一点安全感也没有了。
金三角对他来说是比“家”还重要的地方,这里有他最爱的女人,有他投资过却经营失败的烧烤摊,有他骗过的人,有他打过的架……这里是他毕业后最熟悉,最能混出个“人样”的地方。
没有金三角,他什么也不是,而在金三角,他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万宝路”。
所以自从金三角筹备拆迁开始,他就一直在其中捣乱,纪星出现的时间太过巧合他便留了几分心。一开始他只知道齐琛和纪星关系不一般,再后来他发现了苏长玉。
苏长玉为人高调,又开着跑车来找过纪星,别人或许不会注意,但这瞒不过万宝路的眼睛。他顺藤摸瓜,立刻怀疑起了纪星和纪家的关系,但网上几乎没有关于纪星的消息,他无法确定。
之前半夜他在路上遇到了出来找齐琛的纪星,他借机上前攀谈,想提供摄影师的线索,但纪星没答应。
万宝路认为没人会拒绝自己的示好,尤其齐琛和纪星显然对那位摄影师十分防备,那就更没有理由拒绝他了。
也是歪打正着,过分自信的万宝路觉得摄影师有问题,于是顺着查到了摄影师和纪母有过几次义卖的新闻。大部分的人对名人的八卦绯闻感兴趣,但对他们做过的慈善公益却几乎不知情,甚至毫无兴趣。
不做公益吧,说人家只知道赚钱,没有爱心;做公益吧,又说是为了赚口碑博好感,那点钱不过九牛一毛,毫无诚意云云。
加上那位摄影师虽然拿过很多奖,但在圈外却是没几个人认识,这则新闻自然也没多少人会关注。
万宝路就是在这则充满了各种页游广告的新闻下发现了纪星的踪迹——小编的镜头无意中拍到了义卖前排座位角落里,有一个穿着黑T恤牛仔裤,背着双肩包戴着口罩的年轻人。
因为是偶然入境,画面并不清晰,但万宝路还是认出了那就是纪星。应当是陪纪母去参加义卖活动的时候被拍到的。
背着双肩包的少年看起来比现在还年轻一些,但身份毋庸置疑,这让万宝路十分惊喜。他想着要将这条消息卖一个大价钱——譬如给齐琛,给抗议拆迁的住户,或者卖给记者也不错?
纪家在这时候放一个“卧底”过来,谁知道他们有什么打算?
万宝路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却没料到证据还没搜集齐全,齐琛就先知道了纪星的身份。他看到齐琛在查纪家的消息,还换着关键词的查了好几遍纪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