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睁开了眼!
盛满了暖暖金色阳光的梦境,却让他浑身冷汗, 如从噩梦中惊醒。
萧起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床帐里头一片漆黑, 但他不想叫人, 只是看着一片黑暗。
他的父皇, 其实教会了他一件事,就是对孙后的爱与信任。他们将孙后高高的宠着,捧着。可孙后却以此为屈辱,吝啬于回应,却又真真正正的恃宠而骄!只可怜了他们父子俩,却把这份爱紧紧的搂在怀疑,结果全都丢了性命……
萧起闭着眼睛,在黑暗中静静的等待到了太监叫起。
宫中的萧起,慢慢的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一点一点的梳理好自己的环境,渐渐的将自己沉淀下来。在宫外,热闹却一直未曾平息。
宫里的奴婢,杀一个杀两个,那些大臣才不管呢,甚至还要拍手称快。毕竟朝臣可是一向讨厌阉党的,不只是太监,还有宫女?反正都差不多吧……
但也没有无缘无故一下子杀这么多的,暴君的名声萧起是担定了。他最好一直都这个样子,等到七八年后,暴戾再加上个好色,无论是吃药暴毙,还是让宫女弄死,都是理所应当的,没人可怜他。
陛下开大朝第一天,京城就热闹起来了!瓜呀,好多的瓜!快来吃啊!不吃掰开嘴朝你嘴里填呀!
皇上第一次大朝会,小皇帝当场三跪九叩,吓得太后匆忙退帘,奉天殿外头的大臣不知道里头的情况,头一回山呼万岁差点就叩在了太后身上。五岁的皇帝哪可能自己想着上朝第一天对太后三拜九叩的?这绝对是人教的!
太后的弟弟,也是新上任的太傅孙良宇,在朝上就给揍得没了人模样。下了朝一群大臣涌到了孙家,差点没把孙家大门给拆了。
听说孙良宇带着伤让他老子就给扔进祠堂了,孙家门户紧闭,家里但凡有官职的,都上了折子请辞。可就这样,没了在职的大臣,又来了一群士子加勋贵少爷,照旧把孙家堵得严严实实的——皇帝刚继位,一般明年就得开恩科,不少学子这就早来了。
在职的老大人们还知道分寸,这群年纪小的,没官位盼着出名的,哪管那许多?喊口号,砸大门的算是老实的,有缺德的,用鸡血泼大门。
寻常人觉得这怕是孙家这外戚偷鸡不着蚀把米,可有点脑子的都能看出来,这事得利的就只有小皇帝,都猜小皇帝身后有高人。倒是让看着幼帝年少,浮躁起来的心情降下去了。
这事还热闹着,当天晚上,皇帝杀宫人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市井间又说什么幼帝怕是个暴君,日后百姓日子要难过了。
可有之前大朝会的事情,知道皇帝身边有能人的官员勋贵们,就开始朝深处想了,都觉着这事绝对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果然,又隔了几天,临近第二次大朝了,这才传出来的就是皇帝要选勋贵子弟入宫伴读的事情。
“高啊!”孙阁老拍了一下手。
“如何高?”长子奇怪,“本来就是伴君如伴虎,把孩子送进去就要担着风险。这早就知道了陛下弑杀,勋贵们哪里敢把得宠的儿孙朝宫里头送?”
“大哥,如果……陛下要的就不是那些得宠的勋贵子弟呢?”孙阁老的小儿子反问他哥。
“这……陛下选勋贵子弟入宫,不就是为了等自己长大,给自己增添臂膀吗?若只是寻常的孩子,甚至是个不得宠的庶子,这算得上是什么臂膀?”
“你这是以臣子之心度帝王之腹啊。”孙阁老看着长子,无奈的叹了一声,“陛下为九五之尊,想提拔一个人还不容易吗?正是那些不得宠的孩子,比得宠的,要更加珍视这份机会,对陛下,也会更加的死心塌地。”
小儿子掐着指头算着:“一家选两个,四五十人是有了,陛下要是再放放手,近百人怕是都有了。而且,陛下可能过几年还要选新人进宫。这些孩子住在宫里,与陛下同吃同学,得陛下看重。即便成不了大才,日后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孙阁老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可惜,只选勋贵子弟入宫,否则为父都有些心动啊。不说成才不成才的,单只是这份与皇帝同窗的交情,就是与旁人不同的啊。”
大儿子也明白了,点着头道:“就是一样的罪过,别人砍头,他只是流放。可能还没走呢,就遇见个大赦,人就回家了。然后以为这就要回老家种田当个老百姓了,可是陛下想起他来了,又把他召回去了。”
“你这是个什么破比方!”孙阁老这是有涵养,否则他立马就得抄起茶壶来,泼大儿子一脸。
“父亲,大哥说得挺对的。要不然……您等过几日上朝的时候,跟陛下说说,能不能把官员的子嗣也算进去?”小儿子这次却跟大哥同一战线了。
“……”孙阁老把茶杯端了起来,道,“再看看吧。”
大儿子和小儿子互看一眼,告辞了。
其实孙阁老也动心啊,他这把年纪,早就已经开始处理身后事了。可他也知道,无论现在他做多少事,等他两腿一蹬,还是得靠孩子们自己了。那些他活着时候的人情,他们吃不了多少年。
之前想着把孩子们都弄离京城是为了他们的安全,可天真的塌下来了,那他们也早晚都会有挨咂的一天。这要是能送两个孙子进去,跟皇帝处好了感情,真有个万一到了要命的时候,至少能给孙家留一条根下来。
他眼睁睁的快九十了,当年他的同窗早就都死了。他到现在还在朝堂上,就是因为他比别人想得多,不是好事想得多,是坏事,总想着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又到了大朝会,这次没出皇帝对这太后三跪九叩的事情,珠帘之后的孙后,下面的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
最近朝堂上也没啥大事,天下太平。象征性的有大臣出来歌功颂德了一下,孙后便开口道:“从明日起,宫里重开上书房讲学,虽然太傅的人选还没定下,但是翰林院的诸位都是饱学之士,足以教导陛下。”
众臣忙称太后英明,萧起则面无表情。上辈子可没有翰林院的翰林讲学,他小时候是舅舅启蒙,后头就是乐师登堂入室了。可笑明明他根本没办法决定自己学什么,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对自己好的,最后反而成了他沉溺歌舞享乐……
萧起闭了闭眼睛,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但两次朝会中间的这几日,他日日脑海中都是前世的种种,百日里烦躁抑郁,黑夜里不得安枕,他再怎么下去会疯的。
“老师是有了,但朕还差着同窗,否则学得是好是歹,朕自己也不知道。不如让京中勋贵送他们的子嗣进宫,与朕作伴,如何?”
这时虽然只放了两天的风声,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再有之前皇帝弑杀的传闻,下头像孙阁老那样聪明人不少,但没闹明白皇帝的意图不想送人的大臣也有,还有性格耿直想送孩子进来影响劝慰皇帝的,更有不在乎儿孙死活只想送孩子进来博前程的。所以现在是有人喜,有人忧,有人想拒绝,还有人想扩大范围。
“当然,朕也知道,骨肉分离毕竟不美,朕也不想强人所难。就三日后吧,想送的就把人送到东门口,一家两个,婢女小厮就算了,但可以带伴读,一人两个。不过……朕也怕到时候人太少了,那这脸面上实在是不好看了。所以,准京中三品以上官员,也送儿孙进来,同样一家两个,但每人只能有一个伴读。各家送来的年岁太小的不成,就六岁到十一吧。”
本来这事也是该太后说的,可萧起实在没憋住,直接开口了。
大朝会的前半截萧起一直没说话,可他依然是主角,大臣们都在观察他们的这位小孩子主君。即便知道他所作所为都是背后的高人指点,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陛下,怕就是那种生而不凡的。
京中不是没有神童,但谁家五岁小孩子能高坐龙椅,近一个时辰纹丝不动的?家教最严格的世家也没这样子的。
没看皇帝自己都不要跟他同岁的孩子?他又不是真的要跟小娃儿撒尿和泥玩,这是正儿八经的进学。
更何况这孩子端坐了这么长时间,还能抓机会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太后前头刚说完老师的事儿,他这就紧接着把勋贵子孙入宫的事情搬出来了。虽然稍显匆忙,不想让太后掺和的用意太明显,可也十分可贵了。
——萧起要是知道这些大臣的心思,大概心情会好很多,因为他们真的是想太多~
“陛下所言甚是。”孙阁老第一个站出来给萧起撑腰,好事啊,能把孩子送进去了,而且一下子能送进去四个——那伴读也得从自家的孩子里选,才不能真的找个普通的娃儿呢。
众臣不管愿意的不愿意的,也都没有出来反对的。
“另外……”
众臣都以为没事了,谁想到这小皇帝竟然还有事?
“朕年岁小,宫里用不了那么多宫女,不如今年过年的时候,放一批宫女出宫吧。”
“陛下圣明。”这是好事啊,没道理反驳。
“但也不能只放不进,宫里不能全是太监,明年还是要选秀的。不过朕年岁小,这事情,还是给母后添麻烦了。”
众臣:“……”
“陛下说到哪里去了?掌管后宫这是本宫的职责所在。”孙后那日温温和和的说着,她与永靖帝虚与委蛇快十年,演戏的功夫怕是比萧起这个开了第二职业的皇帝还要高。上次实在是因为事情发展太过超出她的想象,落差太大,这才失态,如今她早已经找回了状态。
到了萧起这里,萧家皇室的花销是真的不大。永靖帝的时候多次放归宫女,只选了一次秀,甚至现在百姓都不为选秀所苦了,一些贫寒人家还闻选秀而喜。因为姑娘进宫能拿一笔银子,等姑娘出来了虽然年纪大了,可自己手里有银子,乡下不愁嫁。即便年岁太大了,也有大户人家想请去做嬷嬷,教养自己的女儿,不愁养老。
萧起这个年纪,选宫女也不是给自己选女人,同样是选伺候的宫人的,那这对贫寒百姓来说就是好事。
只是无论放归,还是选秀,这些事太后都要忙上一阵子了。
看来太后与皇帝不和啊……
太后的名声向来……不太好。对,就是不太好。孙后能对着皇帝演戏,演出一番夫妻情深,但大臣们可不看你们关起门来私下里如何,也不管你为人处世如何,大臣们只看两件事。一,孙后生育艰难。二,孙后善妒。
善妒又生育艰难两点加起来,永靖帝在的时候,每年,每个月都有大臣上折子骂孙后。以至于孙家的名声也不太好,他们家明明出了个太后,可到现在姑娘都愁嫁。
而且小皇帝胸有沟壑,不能当寻常小孩子看待。原先想着站位外戚的大臣,那是他们以为太后能握住皇帝,很可能以后朝政的发展是外戚党和保.皇.党,但这个保.皇.党皇帝本人认不认还是一回事呢。
现在就不是了。皇帝八成跟保.皇.党站一块啊。如今又不是秦汉的时候,外戚权力足以颠覆国朝,现在的外戚……大家要么想再看看局势,要么直接还是老老实实的给皇帝站位吧。
这天退朝,萧起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
那本书里写到过德庆侯牧家,他们那一辈的子弟都是雨字头的名字,什么牧霖、牧零之类的。
如果……只是如果!牧震与他不是在那边的那个世界认识的呢?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在这边的世界认识的呢?
萧起冰凉的手脚,因为这个猜测渐渐转暖,心脏也在胸腔里变得不老实起来。
明明这个世界才是他出生成长的世界,是他的归宿之地,可这里实际上却仿佛是他的棺材,棺盖已经合上,他每呼吸一口气,都是把自己多送进死亡一步。
他渴望……渴望真有一个牧震,在这里,陪着我。
坐在乾元宫里,温友功轻手轻脚的给他摘下琉冕,脱下朝服,萧起看了一眼镜子。
曾经那么多人对着二十多岁的他叫着可爱、乖萌,现在要是让那些粉丝看到五岁的他,怕是反而要尖叫着逃命了——那个镜子里的,已经不是个人了,而是一个丑陋的在世恶鬼。
不能直接去问德庆侯家有没有这么个人,他现在一举一动不知道被多少人看着,还是等过几日外头那些小孩子送进来,再跟他们打听吧。
三日后,皇宫东门,一辆辆小车拉出了长长的队伍。
大多车帘子都是敞开了,有满脸好奇的男孩子朝外探头探脑。待到宫门口,他们一个个记下了名字,下了车,就有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子当场哭闹了起来。
“我要奶娘!我要奶娘!”这是家里宠得过了头的,刚还好好的,一看带他来的马车要走,立马就嚎起来了。
“这是谁家的?!”有个中年大太监一脸阴沉的走了出来,“当这是菜市场呢?不想来就赶紧带走!把他名字划了!”
记录的小太监手上的笔一横,少年的名字就变成了一道墨痕。那少年家的马车回来了,送他来的长辈作揖哀求,太监却面色不变,抬手朝边上的侍卫一招手:“让带走就带走,别在这挡着路。”
在场的都是勋贵,要不就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家眷,这人家里也不算是太出挑的,哪里敢闹腾,只能把自家不争气的孩子带走了。
“他们也得走!”这少年其实一点都不傻,反应过来是惹了祸了,这时候就抬手指着他那个伴读大声嚷嚷,“他们俩是我伴读!得把他们也带走!还有我弟弟!还有他们的伴读都是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