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贺一鸣的眼中,他早已不值一试了。
这才是最刺痛的现实。
是啊,当年的他才是最值得被爱的。他也更喜欢二十五岁之前的自己。如果可以选择,他会选择永远活在二十几岁时候,让生命停留在那一刻,那时候他踌躇满志,迫不及待奔向未来,以为彼方铺满黄金般的光辉荣耀。
现在他站在这里,只有坚硬沉默的现实相伴。
苏裴关掉了水,他换上衣服,站在镜子前,擦去镜子上的水汽,看着镜中人的脸。他想仔细找一找,这苍白的面孔上,还有没有当年的神采。
他心如刀绞。这一刻他真正明白了这个成语是多么贴切,贺一鸣的话像一把刀子插在了他的心上还剜了一圈。
苏裴直到这天夜里才缓了过来。小曲奇像是知道他的心情不好,一直安安静静陪着他。晚饭时候他给小曲奇煮了一碗泡面和一个鸡蛋。他自己什么也没吃。
“吃泡面行吗?”苏裴低声问小曲奇。
小曲奇说:“特别好吃。爸爸煮的泡面比中午的菜还好吃。”
苏裴勉强笑了笑。
中午他们和贺一鸣一起吃的米其林餐厅。不过隔了短短几个小时,已经像做梦一样,仿佛过去半生。
他和沈岚离婚时候,都没有这样的冲击。毕竟和沈岚的感情是一天一天磨灭的,一步步滑向离婚。今天贺一鸣却是对他突然揭开了鲜血淋漓的真相。
“爸爸你不饿吗?”小曲奇挑着面条小心问。她想喂苏裴一口。
苏裴摇摇头,他真的不觉得饿。不如说饿着他还舒服点,他现在吃不下去。
半夜时候,苏裴做了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大学时候,和同学一起上课,和姚至诚一起去图书馆。然后他一个人走向戏剧社,带着新写好的剧本。
他在心里疑惑自己怎么又回到学校了,但仿佛有个背景音告诉他,时间倒流了,他又有一次机会可以重来。
他站在舞台上,看到了贺一鸣。他们看着彼此微笑。
一眨眼他们又在礼堂的舞池里,在拥挤的人群中,他们一起跳舞。贺一鸣握着他的手,恳求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要你。但是我现在太穷了,等我十年,等我成功了,我会回来找你和你在一起。”
他不说话。贺一鸣抬起他的下巴,轻轻吻了吻他,动作无比温柔:“相信我,苏裴,相信我,我一定会等你的。你也等我好不好?”
他觉得自己不能撒谎,他诚实地说:“等我三十多岁的时候,你就不会再想要我了。”
“你怎么知道?”贺一鸣问,他面色变得生气。
“因为……因为……”
苏裴一下子睁开眼睛,梦醒了。
他肋下隐隐作痛,不知道是胃还是心脏。他侧过身,用手掌擦了擦眼睛。时间是凌晨四点,他再也睡不着了。
接下来几天,苏裴又带小曲奇玩了几个地方,然后准备书展的事。如果不是因为有书展,他现在恨不得早点离开这里。因为每天进出小区,他都会经过那天贺一鸣停车的地方。
那个场景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贺一鸣生日前一天,姚至诚给他打了电话。
姚至诚会去贺一鸣的生日聚会,他问苏裴有没有东西要他帮忙带去给贺一鸣。
苏裴说:“不用了。我已经提前送给他了。”
姚至诚说:“不巧你今年和小曲奇旅游加书展正好安排在这时间,不能去小贺的聚会,办得很大,很热闹。”
苏裴想,他还是告知一下姚至诚比较好。
“我和贺一鸣掰了。”
姚至诚一脑门问号:“掰了?什么意思?为那篇序的事?”
苏裴说:“不全是。差不多。这次是真掰了。我想他可能不会告诉你,还是我说了吧,这次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你也不用费心帮我们说和。”
姚至诚更不明白了:“是什么大事吗?不可能啊,你们两个再怎么吵都不会掰的。”
苏裴说:“老姚,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事。”
姚至诚听他说得沉重又郑重其事,终于认真相信了。但他还是叹了几声:“我还以为贺一鸣再怎么变,都能保持一份本心,没想到他还是变了。”
苏裴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别拿这事情问他了。我和他做不成朋友了,你还是他的朋友,现在他身边的人对他有所图的太多,像你这样的老朋友不多了。”
姚至诚听得有些伤感,只说:“好,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吧。”
贺一鸣的生日与他公司的周年庆只隔一天。正好这次赶上他三十岁生日,所以周年庆和生日聚会都搞得很盛大。
生日聚会的重头戏是晚上在他的别墅开的聚会。不是在郊区的那个农庄,而是在富人区的别墅豪宅,这处地方贺一鸣装修好了之后没住过几次,只是偶尔度假或者开聚会用,只是因为这地方够大够豪,能装满客人并展现他的财力。
聚会上准备了一千多瓶各种名酒,建了长长的吧台,调酒师不停提供鸡尾酒。请了天王天后来唱歌,还有各种名模偶像来暖场,都是娱乐圈当红的人物。
杨伦的小女儿杨璎当然来了,有人把她介绍给了贺一鸣认识。
杨璎对贺一鸣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在这样的大聚会上,贺一鸣穿了件带公司logo的文化衫,脚上穿着人字拖。他看起来很英俊,脸很瘦削,懒洋洋瘫在沙发上喝酒,并不想起来跳舞或者活动。
介绍人说他“非常热爱运动”“完全不像那种理工死宅”,杨小姐感觉被骗了。
杨璎随便和贺一鸣不冷不热聊了两句,只觉得他像一滩死水。她很快离开了,和其他人去跳舞了。
姚至诚好不容易找到了贺一鸣。他不知道喝到第几杯金汤力了。
姚至诚也喝了两杯鸡尾酒,他看到贺一鸣就问:“这个聚会花了多少钱?太他妈奢侈了。”
贺一鸣说:“别跟我说什么你们学校的贫困学生,我给你们捐过款了。”
姚至诚搂住贺一鸣的肩膀晃了晃:“一鸣啊一鸣……我是为你高兴。真的。男人不就渴望这样的成功吗,挥金如土,潇洒,豪气!干!”
贺一鸣与他碰了碰杯。
姚至诚喝了一口酒,接着说:“但是我怎么觉得这聚会上人人很开心,除了你这个寿星?”
贺一鸣说:“我很高兴。我三十岁了,以我这性格,活到三十岁没被人打死不容易。”
他说了个冷笑话。
姚至诚不兜圈子了,说:“苏裴说你和他掰了。”
贺一鸣听到“苏裴”两个字,眼里瞬间像有光亮起,然后他听清了姚至诚的话,那光又慢慢黯了下去。
“他这么说了……”他说,“苏裴还说什么了?”
第39章
姚至诚看贺一鸣这样,知道这次是来真的了。他说“苏裴只说你们做不成朋友了……还叫我不要劝和。我只想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么严重,你干什么了?”
贺一鸣慢慢放下酒杯,他揉了揉脸,像是在醉意中挣扎,他青白的脸上忽然挤出一个幽灵般的笑容:“老姚,你也许不信,我什么都没干。我的问题就是什么都没干……我只是说了几句话……你能想象几句话的威力吗?”
姚至诚有点害怕他这样,于是把酒杯推得远了些,说:“我完全完全能想象。你别喝了,你喝得够多了。”
贺一鸣又扒拉着他问:“苏裴怎么样?他有没有骂我?他应该骂我。”
姚至诚连忙安慰他:“没有的事。你什么时候听苏裴说过你一句不好?好了,你喝点水。”
他觉得贺一鸣这会儿喝多了,前言不搭后语,现在说什么都说不清楚。他还是改天再和贺一鸣好好聊吧。
旁边又有人来找贺一鸣说话,姚至诚没法占着他太长时间,只能又说了一句:“兄弟,生日快乐。别喝太多了!”
贺一鸣冲他挥挥手,然后一直喝到断片。
再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上午,贺一鸣是被恶心醒的,他从地板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到卫生间里,在马桶边吐了个昏天黑地。
他打开水龙头,漱了口,用凉水冲了脸。
贺一鸣对姚至诚和他说过话之后的回忆都是片段。他大概记得自己最后是被保镖架到房间里的,而且已经吐过一次了。
他从房间出来,整座豪宅很安静,只是遍地狼藉。吧台上倒着空酒瓶,餐盘散落在地面上,装饰用的水果和鲜花不再新鲜变得蔫蔫的。
客人走光了,工作人员都离开了。清扫整理的家政还没来,现在整座豪宅像一座肮脏无比的陵墓。
贺一鸣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厌恶这里,但这环境又很符合他现在的心境。
姚至诚说苏裴和他“掰了”。他想苏裴是应该和他掰了。有时候他都想和自己说,算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这些天来,他还是会时不时回到那一天那一刻,破坏欲吞噬了他,他对苏裴说出那些话,好像猛然撕开一块长年累月的疮疤,撕开的一瞬间已经分不清是极致的痛苦还是痛快。
那块疤终于掉落了。但贺一鸣现在知道了,伤口还在,它甚至变得更深了,在血流如注之后,它会慢慢愈合,然后继续结成一个巨大的丑陋的疮疤。
只是这一次再没有苏裴的注视和关切了。哪怕只是作为朋友的关心也没有了。
贺一鸣慢慢站起来,他又扫视了一圈周围,转身离开了。
一个小时后,贺一鸣已经精神抖擞出现在了办公室里,脸上没有了彻夜狂欢的痕迹。他照常和高管开了个小会。
小会结束后,他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终于取出了苏裴送给他的那个礼盒。他之前一直没有打开。
他缓缓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块运动手表,不过比当年那块好很多。除了手表,里面还有一个小u盘。
贺一鸣立刻把u盘插上打开,那里面只有一个视频。
视频不长,只有三四分钟。有照片有视频,全是他们两个人的共同回忆。他们一起在学校里乱跑,戏剧社里排练的镜头,节日时候的大笑,自驾游时候的一路风光,聚餐时候他做菜的样子。甚至还有他去苏裴家,第一次抱起还是婴儿的小曲奇。
视频的结尾,是副驾驶视角的拍摄,他在高速公路上开着车,一脸不耐烦。
“你在拍什么?”他问。
画面外苏裴笑着说:“你年轻的样子。”
他伸过手盖住了镜头。
画面黑掉。苏裴清澈的声音说:“一鸣,生日快乐。祝你永远年轻,永远快乐。”
贺一鸣拔下了u盘,只是紧紧握在手中。
他捂住眼睛,指间渐渐湿润。
秘书敲了敲他的门:“贺总……”
他大吼一声:“出去!”
他告诉自己,再过五分钟,五分钟就好。
苏裴这天在上海附近的一个古镇,他带小曲奇出来走一走。
他们河道边临水的咖啡店休息,小曲奇脸上盖着草帽,躺在他腿上午睡。苏裴默默刷着手机。他看到了贺一鸣盛大豪华的生日聚会。
有人拍了小视频放在了某音上,很快传遍全网。
视频中一眼扫过去全是名人。
还有一个视频里拍到了几秒钟贺一鸣,他似乎有些醉,但看起来很开心。周围全是俊男美女,好几个看起来像是娱乐圈中的熟面孔,只是苏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苏裴关掉了视频,他现在已经没那么难受了。他强迫自己不再去关注。
接下来几天,他写完了最后一部分剧本,带小曲奇看了演出,坐了游轮,还去了乐高体验中心。然后书展终于到了。
苏裴的编辑李岩这两天也来了上海参加书展。苏裴请他吃饭。
李岩和他去了一家安静的日料店。两个人能好好聊天。他察觉到苏裴的变化。
“是不是带孩子出来旅游太辛苦了?你看着瘦了。”李岩问他。
苏裴笑着说:“小曲奇还算懂事,但是带孩子出来玩都是这样的。”
今天他们一起来布展场地,他把小曲奇也带着。只是中午吃饭时候,小曲奇和出版社的两个年轻姑娘去吃汉堡了。
他又说很羡慕李岩女儿已经读大学了,他真希望小曲奇快点长大。
李岩说:“孩子小的时候是小操心,孩子大了是大操心。我这辈子只会埋头做这份工作,也没给孩子太多东西。”
他又问苏裴剧本写完了,他有没有构思新书。
苏裴说:“我最近要休息一段时间,剧组那边要拍摄了。我恐怕没时间写新书。”
李岩有些遗憾,不过他说:“你可以慢慢构思。在娱乐圈还可以积累素材。”
苏裴说:“我不会写和影视行业有关的小说。”
李岩问:“为什么?这里面不是故事最多吗?你应该积累了不少素材了。”
苏裴摇头:“还不够。”
李岩仔细看他的脸色,说:“好。你不用勉强,等你想写的时候再写。”
他觉得苏裴气色有些不好。
书展那天,苏裴早早到了现场。主持直播活动的是出版社的一位年轻女编辑,她一看苏裴立刻惊呼:“呀!苏老师!这是……”
她打量了一下苏裴,才意识到变化在那里。苏裴把头发剪短了,虽然没到平头的程度,但比之前短了许多,更显得头小脖子修长了,人也更加清爽。
苏裴微笑着说:“怎么,这发型难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