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疯狂旋转,血红色的影像蓦然散去,眼前只有阵阵灰白迷雾,一把利刃撕开虚伪的假象,露出血肉横飞支离破碎的真面目——
那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大客厅,宽阔的空间里只有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有限的光亮,许泽恩站在落地窗前,整个人都隐藏在黑暗里。
靳尧立在他几步远的地方,他们已经僵持了许久,最后许泽恩缓缓退步,从阴影一步步退进落地灯的光亮里。
靳尧终于能看到他的表情。
冷沉的,阴鸷的,带着从未有过的浓郁的煞气和戾气。
他的双眼血红,额上的青筋绷得像几欲断开的弦,俊美的脸满布狰狞和扭曲,落地灯将他的影子放得极大,拉在泛着流光的木质地板上,像是给他安上了一双巨大的黑色的羽翼。
靳尧没有见过这样的许泽恩。
陌生的,可怕的,锋锐得像刀一样,寒凉得像冰锥一样,可怕得像撒旦一样。
许泽恩忽然笑了起来,极冰冷的笑,那寒意几乎是从骨髓里透漏出来,化作实质的冰针根根扎进靳尧的耳膜里,刺破表皮,渗进神经里:
“……那年在L市,我是故意带你去地下城,我买‘泰山’能拧断你的喉管!让你打赢他的是我,让他杀死你的也是我!你从来都没有看清过我,你以为我对你好吗?我只是一直利用你罢了……逼你承认自己是贼的是我,逼你真正去做贼的也是我!骗你的是我,哄你的是我,千方百计把你拖进地狱的是我,抓着你的手让你杀人的是我……”
靳尧瞪大了眼睛,许泽恩的话像推土机从他头顶开过,让他脑子里轰隆隆直响,他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靠窗边一个置物架,那上面放着一个水晶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根枯梅枝,这一撞之下瓶子带水都翻了下来,冰凉凉洒了靳尧一身,但是他依然艰难地挽留着:“……没关系,你可以利用我啊,我生来就是为你所用的,我现在还是有用的,你别赶我走啊……”
“……你没有用处了……你只是个累赘,你会拖累我……你走吧……你滚吧……”
……
“住口!别说了……别再说了……许泽恩……”
靳尧抱住头,那残忍的喋喋不休的声音像是一个电钻伸进他的脑子里,把里面的脑浆脑髓翻搅得四散迸溅,他痛到不能呼吸,堵塞的喉咙里只能发出肢节断裂一般的咔咔声,他紧紧蜷着身体,恨不得把全身的骨头都缩回内脏里去。
钟燃知道这个时候碰不得靳尧,那一声“许泽恩”被唤出来的时候,他几乎能肯定这个就是靳尧,如果是寻常病人这个时候只能给他打镇定剂,但是靳尧是不能被近身的,他拥有能撕碎人.体的力量,钟燃当机立断,从面前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根微型电击棍,“兹——”一声电流闪响,靳尧晕厥在地。
“我好好一个人交给你,你就这么还给我?”顾擎的语气里有遮掩不住的郁怒,他挂完水后出了病房找靳尧,谁知钟燃竟告诉他,靳尧被电晕过去了!
“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十分痛苦,我只能这样做,抱歉,”钟燃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他不是普通的病人,他在神智不全的时候会有很强的攻击性。”
顾擎哑然,他也见过靳尧失控的样子,钟燃的解释让他无话可说。
靳尧被放到了沙发上,钟燃给他搭了一条毯子,他面容苍白毫无血色,平时迥然有神的大眼睛此刻紧闭着,汗湿的发软软垂在前额,有一绺滑落在眼角,脆弱无辜的样子像个孩子。
顾擎帮靳尧擦拭额上的汗,忍不住低下头在他眉心亲了亲,钟燃抬了下手,欲言又止地又垂下,许泽恩和顾擎都是他的朋友,这手心手背,他也左右为难。
“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顾擎低声问,“他说先前的两年他一直都很平静,只有最近才开始这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燃叹了一口气:“顾擎,有一个事实,你必须要接受,他和我先前说过的那个‘靳尧’,是同一个人,”钟燃看顾擎毫无意外的神色,就知道他心里其实一直有数,“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他许多……变化,但是他现在正在恢复记忆,他已经不可能像之前那样一无所知地生活,那些记忆碎片会不时触发,让他头疼,失控,具有攻击性,甚至最严重的,他可能会出现人格分裂。”
“现在要怎么做?”顾擎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治疗?”
“帮助他恢复记忆,”钟燃说,“让他回到熟悉的环境,接触曾经熟识的人,经历他曾经做过的事情,就像是拼图一样,把所有打散,破碎,凌乱的小碎片拼到一起,成为完整的一幅画面。”
“熟悉的人,”顾擎嗤笑了声,“是周晏城何沿?还是你们四大家族的哪个人?”
钟燃眸光复杂:“顾擎,他有爱人,他的回忆里,一直有他的爱人……”
“那个爱人现在在哪里?靳尧又为什么孤零零一个人弄到现在这个样子?他一想到过去就失控,那些过往一定是让他痛苦的!找回过去的记忆,让他把所有痛苦的往事再经历一次?”顾擎激动地站起身,“我宁可他远离你们这些人,他安安静静地过了两年,以后只要你们不出现,他依然会过得很好!”
“任何事情都可能触发他的记忆,一句漫不经心的话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一片叶子一粒灰尘一滴水都可能引起他的回忆,你不可能把他放到真空里——”
“可我也不会把他交给你们!”
“那个,”一道声音忽然插.入,靳尧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正坐起身迷茫地看着面前两个因为争执脸颊都有些微红的男人,“你们……在吵架?”
顾擎一秒切换了表情,坐回沙发上,目光温柔表情和煦:“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靳尧蹙了蹙眉,一手撑住了腰,钟燃歉疚道:“你先前有点失控,我电击了你。”
“啊,没事,”靳尧掀开毯子站起来,略微活动了下,笑了起来,“没大事儿,我耐.操得很!”
顾擎和钟燃一时都无语。
钟燃把对顾擎说过的话又告诉给靳尧,是否要找回记忆,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靳尧身上。
“找回记忆?”靳尧扯了扯唇角,“你已经确定我是你们认识的那个靳尧吗?”
“是,虽然很多地方不可思议,但你确实就是他,你的记忆可以紊乱,但你学到的本事却掩藏不了,你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你才能那样轻易就被我催眠。”钟燃一语中的。
靳尧舔了舔嘴唇:“我出去抽根烟。”
第27章
医院长廊的尽头有一扇窗,靳尧打开半扇,细微的雨丝柔和地轻拍面颊,水滴和清风的寒凉短暂驱走大脑里的阵阵迷雾,靳尧点起一根烟。
他静静凝视着窗外,整齐高大的梧桐树披着层层白色素衣,即使是寒冬料峭里,依然显得笔直,这么强硬的树,也需要用白膜裹缚强壮的树干来躲避冬日的寒冷。靳尧想,我总不能连树都不如。
他顺着人声又看往楼下,又湿又寒的恼人天气里,路上依然有人群川流不息,每个人都有来处,每个人都有去处,靳尧又想,为什么只有我茕茕独.立,我不该这样无根无萍。
他看到心里有两个小人在对峙,一个在说:“回去吧,找回你自己!没有记忆的人生是苍白的,时而病发还会伤害到身边的人,你必须要找回完整的自己才能痊愈!”
一个反对:“不能回去,那是痛苦的,绝望的根源,你逃到这里就是不想再深入那个漩涡,现在这样一无所知的平静生活是你一直渴求的,别回去!”
靳尧身上常备有一包烟,但他很少抽,一般都是用来发给别人,他对香烟有一种很熟悉的依赖感,好像他以前经常与香烟作伴,但每次真的打燃火机,只要吸食一口,就觉得口腔里泛苦,然后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抗议:“靳尧!把烟灭了,你臭死了!”
那时候靳尧都会下意识地四下看看,发现周围并没有人,他还疑惑许久,但是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把烟摁灭。
在他身上许多复杂而矛盾的点如今都指向了一个事实,他以为的这个自己,原来并不是表面展现出来的那样,他过往的人生里,原来有家人有朋友甚至还有恋人,那他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他的身份又是谁给予的?他的那段过往里,又究竟深埋了多少不堪的回忆,让他全部的警惕细胞都调动起来,阻止他寻找那段记忆?
他想起被催眠时脑海里定格的最后一个画面,那个年轻的男人阴鸷狠厉地盯着他,说出许多扎人心肺的话,他记得画面里的自己每听到一个音节,胸肺里面都像是被轰开一块碎片,那种血管都要因疼痛爆裂开的感觉,在这个时候依然让靳尧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他忽然激灵灵打了个颤,有人竟然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欺近了他,一个冰凉坚硬的身体贴上他的后背,一双修长却格外有力的手臂圈上了他的腰,大颗大颗滚热的水珠砸进了自己的衣领里……这一切的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靳尧甚至像个木桩一样由着对方为所欲为,任他把脸埋在了自己的脖颈间!
靳尧一手抓住紧箍在他腰间的一只手,迅速扭头去看那人的脸,他该立刻拧断这只手,然而他触碰到那冷得像冰,有力得像铁钳的一般的手腕时,他同时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好像天边蓦然劈下一道闪电,靳尧甚至能听到炸响在头顶的轰隆隆的雷鸣声,他的脑子被眼前这张脸劈得一片空白。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或者该问,那是怎样的一双眼?
那人看着靳尧的眼神,仿佛风暴来临之前的深海,汹涌澎湃,浪潮迭起,恍惚、震惊、哀伤、热烈、不可置信、欣喜若狂……还有许多许多复杂的情绪靳尧甚至都分析不出来,凝固在这个男人脸上最后的表情是一种极致的绝处逢生一般的狂喜,靳尧看到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疯狂砸落。
许泽恩浑身抖得不成样子,他的嗓子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块热炭,又沙又哑,一开口灼热的气息烫得靳尧狠狠一颤:“靳尧,靳尧……”
靳尧倏然一震,他有许多次看不清那个人的脸,然而这个声音……他知道对方是谁了。
靳尧蹙着眉:“许……泽恩?”
许泽恩的眼泪涌得更厉害,但是他的眼里焕发着喜悦到极致的光彩,他拼命地点头,不断地用沙哑的嗓音一声声唤:“靳尧,靳尧……”
“你终于出现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
靳尧用手掌撑在许泽恩的胸前,要把他推开,许泽恩却拼命把他抱得更紧,像是溺在深水中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像是即将渴死在沙漠里的人看到了唯一一汪水源,那么瘦削苍白的一个人,形销骨立的,力气却大得好像能把靳尧的身体都揉进他自己的身体里去。
靳尧从最初的震惊中回神,他见推不开,手掌移到许泽恩的肩胛处,只要他指下发力,对方肩胛吃痛就一定会松手,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少年的声音近乎贴在靳尧的耳廓边急急说道:“我永远不会对你动手,我要是哪根手指碰你一下,我就剁了那根手指!”
这种无孔不入的点滴记忆像是蚕丝蛛网一般牢牢缠缚住靳尧,让他束手束脚,他的心里开始不耐烦躁起来,声音便显得格外冷锐:“你放手,否则我不客气了!”
许泽恩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的靳尧有些异常,他朦胧着泪眼仔细看着,眼睛一寸一寸游.移过靳尧脸上的每一处轮廓,他依然是激动狂喜的,然而他的眼里渐渐浮起一层疑惑,他疑惑的不是靳尧如此年轻,而是靳尧居然这样平静地任他抱着,许泽恩喃喃着:“又是幻觉吗?我又看到幻觉了吗?”
仿佛为了印证,许泽恩忽然反手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在空荡的长廊里那声音格外响亮,还扬着回音,靳尧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一耳刮子惊得一愣,他知道自己有失忆症,可这许泽恩看起来反倒更像个神经病。
白皙如玉的脸上迅速浮起鲜红的指印,靳尧目瞪口呆地看着,许泽恩却为那火.辣辣的痛感雀跃欢喜起来,他的手抚上靳尧的脸,每一根手指都在颤抖。
靳尧的眉心狠狠一跳,那种触感让他觉得很不对劲。
这人长了一副俊美的模样,靳尧有限的记忆画面里显示对方是个养尊处优的人,怎么手指如此粗糙,比他这习武之人的厚茧还让他皮肤刺痛。
他下意识握住许泽恩的手腕翻过来一看,不由瞪大了眼。
许泽恩的整只手,从修长的五指到宽大的掌心,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细痕,那是锐物划伤所留下的,长短不齐深浅不一,交相错杂彼此蜿蜒,旧伤累上新伤,新伤叠着旧伤,看得人几欲头皮发麻。
靳尧猛地把许泽恩的手一甩,这一下用力之大,直接把许泽恩摔踉跄了出去!
许泽恩手掌撑在壁角勉强没有摔倒在地,他茫然地直起身,眼里流泻出孩童一样的委屈和无辜。
“靳尧,”许泽恩揉了揉眼睛,抹去那满眼的水雾,他终于从最初见到靳尧的种种浓稠深重的情绪里缓缓平静下来,他的大脑开始逐渐恢复思考的能力,他微笑着,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你这些年去哪里了?我找你很久。”
靳尧抿着嘴不作声,这人无声无息地接近他,抱住他,亲近他这么久自己却毫无所觉毫无办法,这个发现让靳尧心底直发凉,仿佛自己的身体允许他的接近,仿佛他们本该就如此亲近,靳尧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