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他就拿着剩下的半瓶回到了客厅里。
叶钦依然闭着眼靠在沙发上,脸上没什么血色,看起来还是很不舒服。
童峻小心地扶起叶钦的上半身,用水瓶抵在他嘴边:“这个太凉了,你漱漱口,别咽,等会儿我给你兑点热的再喝。”
叶钦偏头躲开了,皱着眉头看童峻:“你走行吗?”
空气安静了片刻,童峻放下手里的水:“等你好一点了我就走。”
不知道为什么,叶钦现在特别不想看见童峻,他扭开脸:“你在这儿,只会让我更难受。”
厨房里的水开了,水壶发出来尖锐的嗡鸣声,童峻起身朝厨房走去。
不到半分钟,童峻就端着半杯热水回来了,又从水瓶里兑了点冷水递给叶钦:“看着你喝口水,我就走。”
叶钦犹豫了一下,接过水杯慢慢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顺着食道滑下去,一路上抚平了胃酸倒溢带来的不适。
“我喝了,你走吧。”叶钦把水杯放下,仰视着童峻。
童峻果然站了起来,却不是出门,而是走进卧室抱了一床被子出来,抖开给叶钦盖上:“你躺一躺,我去给你煮点粥。”
“煮粥?”叶钦不禁轻轻一笑:“童峻,你以为你在做什么?这是你家吗?”
刚刚走到客厅口,童峻顿住了脚:“你别动气了,给你煮了粥我就走,或者你让我带着你去医院看一看。”
叶钦一下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掼到了地上,他扶着茶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童峻,我再说一遍,咱俩离婚了。今天要不是奶奶来了,我根本不可能让你进这个门。你凭什么关心我?你以什么立场带我去医院?丈夫吗?亲人吗?朋友吗?你都不是!童峻,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就是死了都不关你的事。我请你,不,我求你,不要再插手我的事情了。”
说着说着,叶钦的眼泪就又掉下来了,他也是想不明白,自己上半辈子几乎没掉过眼泪,怎么到了童峻这儿,就好像过不去这道坎儿了呢?
叶钦的每一句话里都是拒绝,而童峻最不会处理的就是别人的拒绝,因为平常根本就不会有人拒绝他。但他又不想走,只是无措地在原地站着。
空气胶成一团,门铃“丁零”一响,童峻走到玄关打开门。
外面是来送饮水器的,送货小哥很有礼貌地问:“需要为您安装吗?”
童峻看那个盒子不大,直接接了过来:“不用了,谢谢。”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把饮水器拆出来插上电,童峻又朝着叶钦走过来,想牵他的手,却被他一扬手躲开了:“叶钦,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但是我真的觉得很不公平,我做错了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吗?”
叶钦的眼泪已经止住了,他冷冷地看着童峻:“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了,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遭受了一大早的白眼,童峻的火气终于又些压不住了:“你就这么恨我?那你为什么哭呢?你为什么还为我伤心难过呢?”
叶钦抿住一个酸楚的笑:“我是为你伤心难过吗?”
童峻的眼睛黑沉下来:“那你在为谁难过?”
叶钦指了指门口:“走。”
童峻深深吸了一口气,口气又软了下来:“你吃口饭,行不行?就当我……”他的声音渐渐低了,几乎要让人听不见:“求你。”
听见最后两个字,叶钦心里微微一陷,但是又很快冷了下去。
商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为了达成一个目的,什么话都肯说。
“童峻,你不是最讨厌别人重复同样的话浪费你的时间?可是为什么今天我说了这么多遍,你就是不肯听?我请你立刻离开,别再浪费你我的时间。”说完叶钦就自顾自地走进了卧室,不再理睬童峻。
虽然喝了热水,叶钦的确还有些不舒服,只是实在不想和童峻共处一室,才躲到卧室来躺着。
过了许久,外面窸窸窣窣一串响动,叶钦疲惫地闭上了眼。
童峻抱着被子进了卧室,像是怕吵醒了叶钦,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给他盖上掖好。
接着,叶钦听见那阵压抑的脚步声又去了厨房,和从前一样,他能分辨童峻在接水,淘米,点火。他能听出来童峻的动作不同于最初的笨手笨脚,几乎没遇到什么麻烦就成功地煮上了。
叶钦轻轻叹了一口气,直到听到客厅传来轻轻的关门声,才慢慢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卧室。
餐厅的红木桌子上放着一碗粥,旁边留了张字条。童峻的字一向龙飞凤舞,张扬不羁,这张字条上的字却工工整整,像是从字贴上临下来的一样隽秀规矩:还是不舒服的话,去医院看看。
叶钦久久地看着那一行字,不知怎么眼前就又模糊了,他微微仰着头,硬生生地把眼泪含回去。
叶钦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端着那碗粥走进厨房。
水流哗啦啦的,好似欢快又无情,把那些煮得软烂的碎米一点一点冲走。
第25章
宽大的办公室里,何玉谦翘着二郎腿,两指夹着一支没点着的九五之尊,很挑剔地看着叶钦:“哎你这个手势一看就是新手,你放松一点,你是抽烟又不是炸油条,别使这么大劲儿。”
叶钦好看的眉毛挑了挑,瞪了一眼何玉谦:“你说谁炸油条呢?要教就好好教。”
何玉谦的气焰一下就低了,二郎腿也放了下来:“你看我的手,哎对,你想象这支烟没重量,放松,哎对……不是我说叶子,我时常听人说这个脸长得好看的人,手一般都丑,怎么你这个脸都长得这么出格了,手居然一点不受影响,啧,天怒人怨。”
叶钦好笑地把烟比划到嘴边:“何总,我是怕以后遇到拍抽烟的场再景现学现卖容易露怯,又觉得您在抽烟这方面造诣颇深,过来跟您讨教讨教,但您是否有点太贫?”
何玉谦不以为忤,小心地把他嘴边的香烟掐了过来:“宝贝儿,这个你可不能真抽啊,再贵的烟也有害健康,以后见着二手烟你也躲着点。”说着把刚烧了一个尖的香烟捺在了三阳开泰的锡制烟灰缸里。
叶钦原本就不会抽,也不稀罕那一口烟,微微撇着嘴笑了:“真有成色。”
听见叶钦损自己,何玉谦自虐似的,露出一个舒坦的笑来:“叶子,要我说,你和童峻离婚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前几天你发离婚声明那会儿,我真怕你会出点什么事儿,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把你看着。但是现在这么一看,你反倒还更像是原来的叶子了。”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叶钦很清楚。
当初自己追求童峻的时候,何玉谦就是极力反对的。那时候他说了好多糙话,什么“童峻那孙子再帅再有钱也没心”,什么“好鞍子配到了臭骡子身上”,什么“刺猬非得装什么土拨鼠”。
那时候叶钦脑子里面除了童峻就只有童峻,哪能听出什么好赖话来,只觉得都是偏见。
现在想起来,的确就是那么回事。他为了迎合童峻的喜好,假装成一段月光,假装成一个温柔的人。
但其实就像是何玉谦说的,刺猬折了身上的刺,也和土拨鼠成不了一家,反倒只会落下一身疼。
感觉上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其实想想,他和童峻离婚也不过才不到俩月。只是这种筋肉剥离的感觉太痛苦,就好像眼睁睁地看着皮肤被利刃划开,原本死死长在血肉里的东西被一点一点的剜了出来,而他却只能安静地看着,一边撕心裂肺地问着什么时候可以结束,一边面无表情地回答自己:永远都不会好了。
但至少表面上,还是有一些东西愈合了,他甚至找回了一些丢失已久的东西。
因为和童峻离了,他就再也不用继续温柔体贴了。
虽然慢,但是他骨子里的那点东西到底是关不住了,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攀枝的玫瑰一样,刺楞楞地沿着他的筋脉舒展枝条。
光洁的指尖拨弄着何玉谦的景泰蓝烟盒,铜搭扣发出一声声清脆的细响。
叶钦一脸好笑地看着他:“我一向觉得你挺孝顺,但是你今天真的特别孝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憋什么坏水儿呢?”
“嗐,叶老师您真的是太会说话了。”何玉谦一拍大腿,“我就是怕你心情不好,赶上明儿是元旦节,到处都热闹,所以这不想着带你出去溜达溜达。最近腿脚怎么样,还利落吗?”
“嗯,”叶钦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白了何玉谦一眼,“不算太瘸,你想干嘛了?”
看不得叶钦一直开开关关地祸祸那烟盒,何玉谦一把把烟盒从叶钦手里薅了过来:“甭问那么多,你哥带你出去乐呵乐呵!”
等到晚上八点,叶钦就见识到了何玉谦所谓的“乐呵”。
白刃一样的灯光不断切开黑暗,震耳欲聋的电子音里无数戴着面具的男男女女纵情扭动着腰身。
叶钦脸上戴着半张银色抛光假面,静静地站在舞厅门口。他的素黑衬衫领口被珍珠扣子微微向下坠着,露出笔直深陷的锁骨,袖子挽过手肘,延伸出的白皙小臂一路向下,终了在清瘦有力的手腕处。
他就像是一个暗夜里落入凡间的堕天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沸腾的舞池。哪怕隔着面具,也难以忽视他身上那种带着犀利的清透。
他的目光那样淡淡的,看上去好像很无所谓,又像是在打量着一盘食物,好像下一秒他就会轻易地撕开什么人的喉咙,用舌尖轻点那殷红的液体,痛饮一场。
他是这么的苍白漂亮,每个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多看他两眼。
“你明明是条狼!辛辛苦苦当他妈这么多年羊!该把草往外吐吐了!”何玉谦嘶吼着,试图盖过四周不知疲倦的鼓点和电贝司,“叶钦!进去跳!想做什么做什么!高高兴兴的!”
叶钦本是混不吝的性子,但到底拘束了这么多年,一看到这群魔乱舞的场子,表面再平静,心里难免还是有点怵。
他有些踯躅,在舞池边缘站着没动。
身前突然伸出一把手来,猛地把他拽进了舞池。叶钦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身处漩涡之中,而那只手早已如同水滴入海,融入四周肆意舞动的肉/体,消失无踪。
叶钦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人群中央,对于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毫无头绪。
因为除了满足剧情需要,他基本可以说从来没跳过舞,尤其是在镜头外头,他对这种复杂的肢体语言几乎一无所知。
除了一支华尔兹。
当年他跟童峻结婚的时候,他们作为新人,要在婚礼的群舞上领一支舞。
到现在叶钦还能回忆出童峻在婚礼前教他跳舞的场景。
童峻揽着他的腰,托着他的手,温柔也是很温柔:“对,你跟着拍子,不要怕踩着我,放轻松,就像走路一样。”
他的手紧紧搂着童峻的腰,他的心跳得就好像要直接从嘴里蹦出来,他的眼睛总是忍不住看脚下。
“看着我。”童峻比他高很多,低沉有磁性的声音正好在他耳边震颤。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短短的三个字被拉成一根根纤长的手指,不住地撩动他的心弦。
叶钦抬起头平视前方,眼前是童峻优美的下颌,整齐的鬓角。
他鼓起勇气再把目光抬起一些,终于看见了童峻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那么精致狭长,简直就像是一份得天独厚的礼物。就好像沐浴在它的目光里,人生中的其他所有都不再重要了。
“对,”童峻垂着眼睛,微微一偏头,“就这样看着我。”
叶钦只顾着看他,对脚底下在发生什么一无所知。
而童峻很会带着人跳舞,两遍教下来,其实叶钦什么都没学会,但也可以流畅地跟随他的舞步。
大约是太享受这个亲密的过程,叶钦红着脸问童峻:“我觉得我还有些踩不到点子上,可不可以带着我,再跳一遍?”
童峻又是怎么回答的?
仿佛带着无尽的温柔,他用拇指轻轻摸了摸叶钦的下巴:“你不用学得那么辛苦,只要跟着我就行了。”
当时叶钦只觉得童峻是体贴他,舍不得他费时费力。其实现在想想,童峻从来都没有不温柔过,只不过这种温柔有口无心,就好像是一种高级的敷衍。
虽然现在明白好像有点太晚,但到底也算是一种及时止损。
叶钦自我安慰着轻轻摇摇头,把那些和童峻有关的事从脑子里赶了出去。
舞池里愈发热闹,叶钦用隐在银面具之后的眼睛将身边的人们打量起来。
最近的男人比他略高,戴着一张白羽毛贴就的猫脸面具,舞姿很流利,一看就是常来这地方。
再远一点的红面纱女孩身段妖娆,身边贴了两三个殷切的蒙面少年,几个人很默契,明明只是方寸之地,却有一种交错的追逐感。
紧挨着他们的还有一个身型健硕的矮胖男人,跳着一种独特的鬼步舞,流畅又灵活,时不时地引来舞池外的一片叫好。
还有一些人的步态或是带着醉,或是很生疏,但和环境依旧能完美地融为一体。
人人都穿着浓香,柑橘、鸢尾、麝香、雪松,却意外地不违和,杂糅成一种独特的炽热气息,甜美到糜烂。
的确,这是个发泄的地方。
人们没有了阳光下的身份,只是一个个带着面具的舞者,舞蹈就是最好的保护色。
叶钦跟着音乐轻松地摇摆起来,他的神经就和他的躯体一样放松。他什么都不用想,没有童峻,没有喂了狗的十年,只有律动的身体,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