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童峻没再说一句话,直接转身就走了,只留着那双捧着厚棉纸名片的手,尴尬地凝在空中。
离着开场时间还有几分钟,受邀的客人们就陆续入场了。
座次也是依着身份高低从里往外排的。童峻坐在最里面的座位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衬衫上的银雕袖扣,看似漫不经心,一双眼睛却死死地把门口盯着,盼着他心里的那个身影赶快出现。
认识的,不认识的,无数社会名流从入口涌了进来,每个人都像是想把屏开得低调又奢华的孔雀,冬季里永不过时的黑灰墨绿酒红,一次又一次地在灯光中绽放。
门口的闪光灯声瞬间密了起来,坐在里侧的贵宾大多资深望重,自然是自矜身份,不肯站起来张望。靠近门口的年轻客人们就不一样了,很多人像是粉丝一样鼓起掌来:“叶钦!叶老师!叶老师来了!!”
童峻也看见他了。
叶钦看着好像又瘦了一些,但是看上去状态很不错。
他的刘海被抓高了,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来,他秀气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疏冷。
不知道是不是搽了口红,往日里颜色偏淡的嘴唇泛着水润的红,两颊也浮着健康的粉红色,在他原本清冷疏离的气质上添了一层妖冶妩媚。
今天他披着一件及踝的双排扣战壕大衣,半掩着底下合身的净黑嵌金丝的黑西服套装,脚上蹬着一双不合时宜却别具风格的马丁靴,那双修长的腿不慌不忙地迈着,每一步都留下遍地的欢呼。
他看起来那样完美,走在人群之中就是不折不扣的太阳,他的一颦一笑都好像在散发出滚烫耀眼的光芒,让人觉得不敢逼视。
这才是叶钦啊,这个曾经为了他熄灭光芒的太阳,这个曾经甘心为他洗手做汤羹的男人,原来是世人眼中遥不可及的神明吗?
童峻紧紧攥着袖扣,锋利的喉结不由滚了两滚,明明觉得两眼发胀,却不肯把目光从叶钦身上移开。他要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等到叶钦走近了,童峻才发觉叶钦身边还跟着一个白昙,心里不由冒出几分酸,怎么走到哪儿都有这个人的事?
虽然作为同公司的艺人,白昙跟着叶钦一起出场是理所应当的,但是阶级就是阶级,身份有尊卑,自然排不到一张桌上。
童峻看白昙陪着叶钦走到顺次三席坐下,替他把肩上披着的大衣摘了,收在一边,又低头问了叶钦两句什么,叶钦只是笑着摇摇头,拒绝了。
虽然童峻听不见叶钦拒绝的是什么,但他还是隐隐地感到一阵快意,原来叶钦除了他,也会拒绝别人的。
叶钦的同席中有李维,两个人很快攀谈了起来,像是说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叶钦的嘴角一直噙着笑。
那个笑,不由让童峻感到一阵刺眼,为什么叶钦肯对所有人笑,就是不肯对着自己笑呢?
其实他心里也有答案,叶钦哪里不肯对他笑呢?那么多对他的笑,有温柔的,有羞怯的,有快乐的,有期待的,但他全都只是从眼睛里浮皮潦草地一掠,错过了。
现在那些笑已经有些模糊了,粗糙地在他心底剐蹭,留下细细密密的疼。
晚会不多时就开始了,开场致辞假大空长,童峻也没什么心思听,只是隔着两桌人,凝望那个安安静静坐着的叶钦。
他不害怕有镜头把他的眼神捕捉进去,就算有,也没人敢发布,所以他就旁若无人地、明目张胆地、长长久久地看着。
正好是一个半侧脸,叶钦一开始还认认真真听着,后来就像是有些听烦了,双臂抱在胸前,眉毛浅浅地皱了起来。
童峻看着他皱眉,心里都是一阵发揪:他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好容易连篇累牍的开场词说完,又是无穷无尽地颁奖。但其实要不是叶钦脸上露出了一些不耐烦,童峻倒希望这个过程能长一点,他就能一直一直地把那个人看下去。
他看着还嫌不够,又得寸进尺地想:你看我一眼好吗?就一眼。
像是有某种感应,叶钦居然真的抬起半低着的头,随意地朝着童峻的方向扫了一眼。
一触即离。
那个眼神是那样的轻浅,就像是雨过天青之后,蜻蜓在水中最不留痕迹的一点。
没有一点爱意,没有一点留恋,甚至不如看一个陌生人。
童峻被那个眼神看得遍体生凉,在雪夜中的等候都不曾让他感到如此寒冷。
他微微向后一松,靠在了天鹅绒椅背上。
其实也就那一眼,叶钦就把童峻看尽了。
童峻看上去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看不出半点病容。只是颧骨又凸出来了一点,让他英俊的面容露出几丝凌厉,显得他身上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势尤为突出。
任何衣服都不会在童峻身上出错,今晚他穿了一身深麦色西装,从质地到款式都和叶钦送给他的那套很相近。
叶钦了解童峻,当然知道什么样的衣服最搭他。那样好的一副身子板,虎背蜂腰,配着深色西装,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他不喜欢的衣服,何必又穿起来了。
叶钦揉着桌子上的台布,刻意转头看向颁奖台上声情并茂地宣布获奖嘉宾的主持人,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但也决定不去想。
算了,反正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第37章
影响力晚会的名字很直白, 就是给名利场上的人提供一个面对面社交的平台。所以奖颁给谁了不重要,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猎物,前面那些虚头巴脑的程序走完, 猎人们就蠢蠢欲动起来。
叶钦没什么可社交的, 一来他不是猎人, 二来他也没什么猎物, 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果汁杯。
他的目光散散的, 也不聚着焦,就好像只留着一副躯壳在这里, 心思早就飞走了。
“叶老师, 他们都这样叫你, 我这样叫,你不介意吧?”来人是个中年男人, 皮肤状态和身材都管理得很好,看不出具体的年岁,只是那双阅历深重的眼睛不会属于一个年轻人。
他一身暗黑镂花西装,脖子上垂着暗灰羊绒围巾,看得出来也是个讲究穿的人。
叶钦记得他, 这个人就坐在自己和童峻之间的顺次二席上。只是名牌一直被挡住了,叶钦不知道他的名字。
拉开李维留下的空椅子, 中年人不慌不忙地坐下,姿态也是位高权重之人常有的自得:“在下韩山。”
姓韩?
叶钦现在能想到会主动找上门来的姓韩的也只有一个。
皮笑肉不笑地,他看着韩山:“韩总?久仰。”
韩山也不以为忤, 淡淡地笑着:“昨天才听说我的一个朋友冒犯了叶老师, 我已经批评过他了,都是同事, 自然应该工作第一,怎么能让个人情绪影响别人?”
知道韩山的话一定还没说完,叶钦也没打算和他这种人多客套,只是抱着手臂半笑不笑地把他看着。
“咳,我知道,叶老师对我有一些误会。”韩山从烟盒里夹出来一只极细的纸卷烟,又跟叶钦解释:“无烟版的,我享受尼/古丁,但是不会影响你。”
“韩总,您直接说正题吧,我也不想耽误您太多的时间。”叶钦在这个人身边待着都感觉一阵不舒服,他的小臂慢慢滑到了下腹上,将那里的平坦微微护住。
“叶老师果然是个爽快人,那韩某人也不必废话了。”韩山把香烟灰细细地抖在李维的茶杯里,“我觉得叶老师值得拥有比现在更好的资源,而我能给你的,远远比何家那个小孩能给你的要多。所以你是否考虑换一个更好的环境呢?”
原来是来挖墙脚,叶钦不由嗤笑一声:“那倒不必,我现在的资源已经不需要靠公司拿到了,况且我和玉谦合作多年,舒适的环境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环境。”
“这话倒是也没错,”韩山认同地点了点头,“你的确不需要靠着公司拿资源,或者换句话说,你更像是一棵何家的摇钱树,不是吗?”
不等叶钦反驳,韩山又接着说:“你息影五年,一般的人一辈子的职业生涯或许也就这么过去了。但以你的能力,几乎不需要什么复建时间,很快就坐在了这个会场里最顶流艺人的席次上。我很佩服,也很惊艳。
但是我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何玉谦并没能收到这场晚会的邀请。当然,作为经营管理的幕后人员,受邀参加影响力晚会的门槛要高得多。但是你想想,要是五年前你没离开,何玉谦今晚怎么会没有一席之地?”
他说的每一个字叶钦都不想听,但是他又知道韩山说的是对的。哪怕何玉谦从不向他抱怨,他也知道自己走后,公司的状况可以说是大不如前,哪怕有培养出了顶流,也会很快被更大的公司签走。
就算是今晚,何玉谦也只是把他送到了晚会门前,并没有受邀。
“你当然不需要公司给你资源,但是也的确有很多何玉谦给不了你的东西我能给。最简单的例子,钱,你的片酬,我一毛钱不抽。我只要你的影响力,我要这块招牌。我给你最好的经纪团队,我让你一点不被演戏之外的事情干扰。叶钦,你的眼光应当放长远,你应当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利于你个人发展的。”说完,韩山深深看了叶钦一眼,朝着不远处一招手。
叶钦没留意他的动作,只是直白地回答:“相对于物质上的利益,我更看重合作者的理念和我是否一致,所以,韩总的建议我不能接受。”说完他就准备起身离开。
“韩总。”一个绵绵的声音传过来,陌生又熟悉,叶钦就又僵在了座位上。
“来,茜茜,跟叶老师打招呼。”说着话,他就伸出一只手,是个邀请的姿势。
叶钦看着闫茜茜自然而然地把葱白一样的指尖搭在韩总的手心里,简直难以相信这是那个在电话里苦苦哀求说着“不要”的女孩。
闫茜茜压着黑鳞片抹胸短裙的胸口,浅浅地向叶钦鞠了一躬:“叶老师。”
叶钦没有回应她,反而把目光投向了韩山。
“我们接着刚才的说,”韩山依旧把持着对话,“叶老师怀疑我的为人,我猜绝大一部分原因是我追求了茜茜,你觉得像我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去追求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是猥/琐的,是不堪的。但是你又了解我多少?我有儿有女,可是没有妻子,我岁数大了,就不再有追求美的资格了吗?”
“追求美,也不必不择手段,也讲究一个两厢情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叶钦看着韩山说。
韩山爽朗地大笑起来:“两厢情愿总是难以赶在一个正当时,我给茜茜她想要的东西,茜茜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两厢情愿,不过或早或晚。茜茜,你有不情愿吗?”
闫茜茜不敢看叶钦的眼睛,只是垂着头,涨红了脸,声如蚊蚋:“没有。”
“那她现在就还是有些不情愿。”韩山带着一点遗憾说,“但是我会努力让她真的没有的。”
“或许我做这样的事,你就觉得很过分了。但是我一辈子打拼过来,有些事情我可以作为长辈告诉你,”他又点了一只细烟,眯着眼睛把叶钦看着:“你看现在的许多人,好像表面上温和又善良,但其实那是因为他们没本事,所以善良只是一个懦弱的假象。一旦这些人有了权势,就会像是长出獠牙的饿狼,第一时间去咬穿别人的喉咙。世界上的善恶,既不是绝对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叶钦听着他满嘴的义正言辞,只觉得一阵呕意从胃里慢慢爬上来,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韩山还以为他是认可自己,步步紧逼:“怎么样?叶老师,还是不考虑我的建议吗?”
叶钦难受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尽量克制着自己不表现出不适。
“韩总,”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叶钦身后。
叶钦没想过,在这种情景下,童峻的声音居然还是会给他带来安慰:“远远看见你和钦儿聊了挺久,也不好过来打扰。怎么,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吗?”
童峻松松地扶着叶钦的椅背,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海蓝色的天鹅绒上,很放松,却也很有力。
他没碰叶钦,但只是在那里卓然地一立,那种划地盘的主权感就已经呼之欲出,像一张兜头罩下来的保护罩,把叶钦严严实实地护在了里面。
看见童峻,韩山的二郎腿也放下来了,烟也不吸了,左手把围巾别住,恭敬地伸出右手:“童总,幸会。”
童峻看了看韩山等在空中的手,又抬起眼睛来看他的脸,依旧是刚才那个笑模样:“我说,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吗?”
韩山讪讪地收了手:“我本来想邀请叶老师和我司合作,但是暂时还没谈拢。”
“哦,”童峻淡淡地应了一声,“那就是没有好消息。”
他也不背人,弯腰凑到叶钦身边,是个俯首帖耳的姿态,声音温柔却焦灼,只有叶钦一个人听得见:“是不是不舒服了?”
叶钦是真的很难受,不管是因为什么,闫茜茜就是背叛了他,让他觉得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简直像个小丑。
更可怕的是,韩山的一席话,竟然让他隐隐地有些不得不认同。
他迷茫地看着童峻,捂着肚子点了点头。
童峻再没看其他人一眼,小心地环着叶钦的腰把他从座位上带了起来。
韩山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困惑中带着些羞恼:“不是早就离了吗,怎么还管得这样宽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