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窥江走过来,见他入神,伸手在框上点了点:“小百,我念大学时,他念的研究生,比我大三四岁。瞧起来——”
钟在御接话:“小七八岁。”
吴窥江要被噎死了,只能怪百威明长娃娃脸。他不甘心,点着自己让他瞧,“这是我。”
“看出来了,我不瞎。”
吴窥江有点难受,还有点得意,是不是毕业后没什么变化?还带点学会脸?他得意,又指另一边,“我最好的朋友,一起开工厂做实业买地盘的哥们。我妈穷养我,一毛钱都不给,整整大学四年,我们两个穷得吃不起饭,是小百给的一口饭吃。小百也没什么钱,白天一份工晚上一份工,我们当时都在影院里干夜班,晚上没什么人,就把放映机厅当办公室使,最初的创业就在那里。”
解释一堆,挑出来重点,四个字,吃不起饭。叫钟在御也心疼个一时半会。
没想到钟在御张了张嘴,像鱼吐跑,又像能卡钢镚儿,说:“难怪你对他这么好。”这种无血缘关系的相依,没谁比他更能切身体会了,他问,“那他现在呢?”
怎么只有吴窥江在照顾百威明?明明是两份平等的恩。
“小百救的就是他。”
钟在御这么看着他,是可怜他?既然可怜,吴窥江想,别怪他借机发作,夺下相框,一把抱住,假装对方好心肠,是对方主动,还要先声夺人,实打实做一回大尾巴狼:“谢谢。”
恰好水开,不管它。
钟在御想他怎么又要哄老板了。
大尾巴狼怕太过,带着相框进厨房,那水壶叫得切合时宜,浑不似躲:“小百的精神状态本来就不好,逢上公司一笔大订单出了事,赔得七七八八,关门歇业。他没能承受得住。”
房子大就是这点不好,厨房到客厅的距离,还得扯着点嗓子。
吴窥江搁点这搁点那,忙活好一阵才兑上水,端过来,“我嘛,是百足虫,冻坏了只爪子,还有九十九只。虽然熬成了只夜猫子,好歹熬到了今天。”
——等到了你。
吴窥江端的是只粗陶杯,满壁疤痕。他大手大脚,卡着杯壁,热气哈着虎口,冰冷的把手冲着人家。
钟在御接过来一瞧,傻了眼:“老板,你家用茶杯喝粥呐!”
满杯全是黄白色西洋参、红艳艳枸杞与深棕色桂圆,吴窥江只知道烧水泡水,哪里知道泡多少,又怕不周到,能放多少放多少。
钟在御在人家地盘,不得不察言观色,觉得老板虎着脸也挺俊,但他总不能夸他俊吧?便生拉硬拽扯话头,自以为是地拉百威明当挡箭牌:“其实威明没必要,就当养白眼狼了。”
言外之意,谁这辈子还没遇到过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吴窥江突然被打通任督二脉,他理直气壮地一瞪眼:“他们俩领过证。”
钟在御没听懂:“证?什么证?”
吴窥江轻描淡写:“结婚证。”
钟在御如遭雷击:“结婚证!”
他发现吴窥江眼瞅着他,后知后觉那三个字里分明夹枪带棍,是发脾气了?吴窥江没召雷劈他,钟在御遭热水烫了手背,他还没反应,就听吴窥江倒吸一口冷气。
“你眼睛是白长的!”
钟在御挨骂了,默念老板眼瞎,把他当小弟吴佩汉一般骂,他……他再也不来了!
吴窥江不仅错认他是吴佩汉,还被滚油烫了脚,抢过杯子,强硬且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厨房拽,“疼不疼?”
砰一声,连杯带内容物,全进了垃圾桶。
“不疼。”钟在御摇头,是真心一点也不疼。结婚证没什么,倒是活久见,被这败家子吓到了。
就着水声,吴窥江说:“大一时认识的,毕业时在国外领的证。你该不会?”
搓着人家的手,改成停下来,紧紧地攥。他大着手劲捏,像是得不到心满意足的答案,就把狗爪子捏个粉碎。
林森就是个弯的,钟在御懂,赶忙摇头,傻乎乎地说:“恋爱自由婚姻自由。”
驴头不对马嘴,这都什么跟什么。吴窥江悻悻地关了水龙头,甩甩水,抽了纸递过去,看他低头专心擦手,假装没有看。
他突然发难:“给你个任务。”
钟在御不明白,乖乖叫他牵引。
电视机一直在待机状态,一点通红,如朱砂痣。吴窥江开了电视,开机就是副凄迷的画面,他递过遥控器:“三个小时二十分钟,未剪辑版。你今晚就别去影院了,留在这把这场电影看完。”
钟在御一个机灵。不叫上班叫看电影,哪有这种好事!
果然吴窥江又说:“给我往心里看,往心里记。我先去影院,你就留在这,等我回来再考考你。”
第25章 导演
画面停留在四十七分钟处,钟在御播到开头,死死盯着。
照片上的百威明十分养眼,他以为百威明是演员,凭他的姿色,怎么也得是男一男二,但看见百威明的名字前缀的是“导演”。
他从沙发溜到地上,好似瘫痪。
地毯柔软,起不来了。
百威明竟然是导演?活生生的导演!
钟在御见过名导,也见过名不见经传的小导演。总而言之,德行都大差不差,专拿鼻孔瞧人,哪里见过百威明这样傻愣又可爱的。
他哈哈掌心,措红了脸蛋,准备专心致志。
门又开,短短十分钟,钟在御还没入戏,吴窥江去而复返。他举起手中色彩鲜艳的纸盒:“披萨,刚才落车里,忘记拎上来。”
还不是这一晚上接二连三的变故,喜从天降,他竟然把人拐回了家,能不被迷得失误百出么?
“这电影我以前没看过!”钟在御想起车上嗅到的香味,欢天喜地接过来。他固然贪嘴,几本没钱,贪吃又吃不多。那么大一盒,要是吃不完,得多亏。
“国内没过审,国外上映过。小百入围最佳导演。”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百威明期待的神情和如今的钟在御同出一辙。当事人不在,背地里的吴窥江随性编排,“可伤心了,那小子,半截就躲回酒店,哭得眼睛都肿了。”
在场明明只有百威明一个新人导演,知名导演夸他新秀,国外媒体称他新星。
全世界的闪光灯都在等他,结果眨眼间,他忘记了自己。
钟在御吓到了,想起什么,又是一怔。
吴窥江拿百威明错失的奖卖惨,还觉不够,火上浇油:“这是他几年磨炼的心血,一生第二爱了。他现在沉浸的是读研岁月,这都是之后几年的了,没想到还记得住。”
“我懂了!”钟在御露出一副提枪上战场的模样,保家卫百威明,“有纸笔吗?”
吴窥江当学生问家长要学习文具,他是合格家长,理当为孩子营造良好的学习环境,办不到的都活该被剥夺监护权。
他拿出未拆的A4纸,又翻出崭新Mont Blanc钢笔,尤嫌不够,怕白纸晃眼,怕出水不畅。
钟在御接过来,甜甜地笑,无心一句:“好漂亮的钢笔,”
吴窥江觉得他是嘲笑自己老古板,没办法,谁叫人家是小青年。老古板对小青年,还挺押韵,吴窥江由悲转喜,乐着走了。
开车上路,一气呵成——
万一墨水堵墨?吴窥江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点脚刹车,车屁股差点挨撞。
吴窥江那脾气,注定了他是那种最讨人厌的学霸。宁肯背地里偷学,上课也要装出只睡不听的假模样,还要宣称课后不报补习班,假装学霸的课余生活轻轻松松。
吴曼英只认精英,儿子遥遥领先,如何作妖,又气跑了多少老师都无所谓。
就是这么个怼天怼地的狂人,却被亲口骗回家的人,吓得不敢回家了。
吴窥江在放映机厅磨磨蹭蹭,百威明都烦他,吃的口齿不清,义正言辞地赶他:“你以前都不会待那么久!”
没办法,吴窥江既不敢回家,只能同百威明一起躲着。躲到不能再躲,他所幸一咬牙,再跺脚,临走时扭捏一番,化身碎嘴婆子,把百威明叮嘱了个里里外外更烦他。
钟在御看得不能更认真,安稳地趴在原木茶几边,一心一意都在屏幕上。正逢高潮,配音激切如雷,他没注意吴窥江回来了,时不时写点什么,写字时姿势大气。
吴窥江对他的字产生了好奇心,他自己的龙飞凤舞,但谁都不敢说难看。
“你回来啦!”有影子落在手边,钟在御不惊,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他把每个细节都转化为文字,横竖撇捺,仿佛要攻讦关卡。
吴窥江坐上沙发,盯着背影:“你也太认真了,我还以为你都睡着了。”
真睡了多好,省得他手脚不知朝哪儿搁。这真的是他自己家?
钟在御兴奋:“怎么能睡!老板,你想睡就睡吧,我看完就走——要不,你把片子给我,我回去看?”
他倒是知道鸠占鹊巢,这只鹌鹑胆儿的鸠,小屁股都作势抬起来。
吴窥江用骂人的语气:“坐下!”
钟在御的小屁股立马落地,端正坐姿。估摸着也不是真心想走,跟他玩客道。
小戏精……小倒霉蛋儿……吴窥江反复默念,改坐为躺,正好盯着侧影。
“我第一次看睡是五分钟。”吴窥江一瞄进度,一小时五十六分钟,凌厉的眉峰一挑,上半身轻抬,偏要挨得近近的,“进步大不大?”
那么大的老板了还学小孩子的显摆,钟在御看他,一双杏眼翻得黑是黑、白是白,无奈地说:“大,大死了。”
他看见他家老板以日落的速度红了脸。
老大不小的男人了,猫儿般怀春,精雕细琢的脸确实好看。就是心眼又多又坏得厉害。
吴窥江忽的拿抱枕盖住头,翻过身背朝外,笑声闷在棉花里。
钟在御明白他笑什么,单身老男人的脑子里哪能不装点下三路!他原本干干净净,现在净白的脸也抹上彤彤胭脂。
怪他口无遮拦,怪他想象力丰富,清清冷冷的客厅,叫这几声笑得如寒冬腊月,暖气通了。
钟在御没那么束手束脚,所幸在茶几下舒展双腿。他觉得老板不可能怎么轻易翻篇,果然他刚刚提笔,身后就一阵窸窣。
吴窥江翻身,也得是翻天覆地的阵仗。家中独子,商场精英,当惯了中心人物,走哪都是聚焦点。此刻去祈祷钟在御千万别转头,好好完成“功课”。
笔尖一顿,他心里跑马。
又细咬下唇,他棋盘走卒。
忽的眉头一拧,他狂蜂飞舞。
钟在御抬头——
吴窥江利落地爬起来,要当合格家长:“喝水?”
钟在御想起满满当当的杯子,还在垃圾桶里躺着:“我不喝粥。”
吴窥江噎得无语,顿了顿才反应过来。离了沙发,才敢在心中咆哮,这能怪他吗!怪那卖烤面筋的忒会显摆,捧着个粉杯子,一夜都不放下。白给的嘘寒问暖被原封不动地打回来,他还想要呢!
他委屈!
抠门地泡了两杯,每种三三两两,心意只能给这么多,吴窥江不满意。
钟在御就着一杯水,时不时抿一口,慢吞吞地喝,没给吴窥江留献殷勤的机会,无形中避免了一场又奸又盗。
一场终了,钟在御意犹未尽,转头瞧见吴窥江睡着了。他那杯水一口没动,全喂了沙发。
工工整整写满了三张纸,钟在御拿起来轻飘飘一拍,变着法儿叫醒他:“老板,我看完了!我要去影院找威明。”
吴窥江打哈欠:“去什么去,找什么找,回家去。”
睡醒了就讨人厌,赶小猫小狗似的,钟在御想放假更好,他回家修身养性,明天来早点找百威明。三张纸叠起来塞进口袋,钟在御起身,挺像逃跑:“那我走了。”
吴窥江手快,抓住他的胳膊:“我送你。”
不敢留人,怕暴露狼子野心。
钟在御不好意思。
吴窥江瞧那不情不愿的眼神,没伺候好?那得了,继续伺候,直到满意为止:“我接来的,我送回去,不行?有意见?”
路上看见可爱的小猫小狗,忍不住停下来摸一把,大概就是这样子。
吴窥江眯了一会儿,精神气好。回程的车开得四平八稳,稳得耗尽精神气的钟在御脑袋一歪,睡了一路。
吴窥江没开过如此一言难尽的路,油门刹车一概扎脚,转弯怕不够顺滑。深夜还遛什么狗,散步就散步聒噪个屁,夜跑也不穿双软底鞋!
不仅如此,他还嫌发动机噪声太大,思索这品牌是什么劣质生产技术!
钟在御在车停的那一刻惊醒,发现吴窥江直接把他送到楼下。
道谢下车,互说“再见”。
窗玻璃还有三分之一,吴窥江把手伸出窗外,叫住他。
“机会总会有的。小百出事的时候,我一无所有。生活什么的,一塌糊涂。”吴窥江的手轻搭在玻璃上。像是玻璃展柜里摆放的精工艺术品,叫钟在御盯着不放,“而我那么贪心的人,现在什么都有了。”
好看的手指了指钟在御,吴窥江意犹未尽,“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好看吗?”
又夸又问,钟在御懵了。
“认真琢磨怎么演戏的时候。又认真又好看的人,老天不会亏待他的。”吴窥江用光厚脸皮,赶紧收手,落荒而逃。
两边都是违规停车,留出一条窄窄的路,恰好够一辆车挨挨蹭蹭地开过,十分考验技术,专门服务于熟悉这条路的老司机。吴窥江两回都没刮蹭,熟练的跟开过无数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