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开的时候里面的人显然没预料到外面有人,白昊个子高,男同事比较瘦弱,架着他有些吃力,旁边的女生想帮忙,又不便于有太多身体接触,只伸手扶着白昊,抬头跟靳言道:“麻烦让让……”
靳言看白昊难受的样子,都顾不上解释,说了句“我来吧”就迈进电梯从同事手中接过白昊,将人的重量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这一系列动作实在太自然了,两个同事在一边面面相觑,靳言才记起来解释:“我是他……”是他什么,他生活中少有这样需要表明和白昊关系的时候,磕绊了一下才道:“是他的朋友。”
这时女生听出了他的声音,睁大眼睛道:“你是刚才打电话的……”
靳言点头,也不多说,架着白昊往家走,两个人急忙跟上想帮忙,可看靳言好像丝毫不费劲的样子,又有些无从下手。
等把白昊送回房间,靳言才起身道:“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他自从身体受伤后再也没有去过公司,跟白昊的工作圈更是无任何交集,这两人他都没见过,也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的。
女生闻言连连摆手:“不不,也怪我们,早知道白秘书这么不能喝……该拦着他的。”
“是啊。”男同事搭腔,“他以前很少跟我们聚,就算来了也从不喝酒,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着突然窘迫道,“不好意思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靳言跟他指了指方向,等人走后看着旁边一身职业装,黑色长发面容姣好的女生,想再问详细些,哪想对方先他开了口:“请问你……”她说着,眼神慢慢落在靳言的睡衣上。
“哦,我住在这里。”他解释完,见对方还是满脸疑惑,又憋出一个理由,“我最近比较困难,所以借住在这里。”
女生了然,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殷切地看着他,突然道:“那你跟白秘书关系一定很好吧?”
靳言挠挠头,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还、还行……”
“那你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吗?”她看了看四周,突然压低声音问。
大概是靳言的表情太过茫然,她轻咬了下唇,又慌乱解释:“哎呀就是……就是我的一个朋友跟白秘书表白了,可是他说、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
靳言呆在原地,都顾不上去看女生红透的脸和躲闪的眼神,脑子里只有一句:他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然后他都记不清是怎么回答的,又是怎么把两人送出门的,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在白昊房间里了。
白昊醉酒难受,眉头紧蹙着,脸上的红一直泛到了耳朵尖,领带也被他自己扯开了。
靳言定了定神,走过去俯下身帮他脱了西装外套,取下领带,把衬衣领口和袖口的扣子都解开,看他呼吸平缓了许多,才去打湿毛巾给他擦脸擦手。
白昊身上热得难受,湿毛巾让他觉得舒爽很多,可靳言的手一直动来动去,他烦躁地抓住靳言手腕,把毛巾按在了自己额头上。
靳言无奈地停下动作,由他抓着,坐在床边看着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喝酒呢?
早就已经不是过去了。不是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时候,也不是为了生存卑微低头的时候,就算现在没取得多大的成就,可是跟在白敬身边,总不用再受那些欺辱。
白昊睡着了,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下来。
靳言轻轻收回手,拉过一边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却没有马上起身离开。
他看着白昊在晕黄的壁灯下被照得格外柔和的睡颜,突然难过起来。
你在苦闷些什么呢?靳言在心里问。
明明是从不喝酒的人,也没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缘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同事聚会上,自顾自喝到甚至到需要别人“拦着”的地步……
是因为那个喜欢的人吗?因为没有办法跟对方在一起对吗?
靳言垂头,捏紧手里的毛巾。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许是宋思乐,也许是别人。可是不管那个人是谁,他都是这份求而不得或者被迫分离的感情中的阻碍、拖累和绊脚石。
在这一年的时光里,白昊好像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把他捡回家的小少爷,教导他,照顾他,陪伴他,让他不知不觉间就起了贪念,希望这样幸福的时光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每次起了离开的念头,都会给自己找借口说等李叔醒了再走。甚至当白昊主动提起他们之间的关系,提起他那段不清不楚的告白时,他都会想尽办法岔开话题囫囵带过。
他知道他少爷要说什么,无非就是否定他的感情,再冠以“亲人”的定义……可是掩耳盗铃逃避了这么久,看着这样难受的白昊,靳言想,该是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第82章
李书意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的自己被关在一个黑色的密闭空间里,什么也感知不到。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覆盖在四周的黑色帷幕被光线一点点拉开,他才发现自己站在空旷的校园中央,甚至还能听到广播里午休时放的钢琴曲。
李书意往远处看——阳光在地上铺展得有些奇怪,所有建筑都是扁平的,背阴处全是一片浓稠的黑暗,像在纸上简单勾勒出它们的形状后,剪下来贴在一个黑糊糊的背景上。就连行政楼正中央的电子显示屏上也没有时间,伴着“嘀嘀”声规律跳动的数字和波动的曲线倒像一张心电图。
李书意在这个几乎静止的空间里听到谁在叫自己的名字,声音时近时远,像是一个人,又像是好几个不同的人。他想要回应对方,张开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身体像被什么重物压着,莫名的窒息感让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周围的景象逐渐扭曲交缠成一团,他挣扎许久,却越陷越深,就在他即将被重新包裹进那片黑暗之中时,好像被谁重重地推了一下——
李书意猛然从那团混沌中挣脱出来,睁开了眼睛。
“李先生?李先生?”
目光中闯进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在对方激动到带着颤音的呼喊声中,李书意脑海中所有模糊的臆想都退潮而去,只剩下一片空白。
紧接着,视线中涌进更多张陌生的面孔,这些人都穿着白大褂,聚在一起打量着他,目光中满是兴奋雀跃。
“李书意!”有人扑过来抓着他,“你醒了?!”
李书意一看到这位激动到眼角泛红的医生,就知道他叫“魏泽”。可“魏泽”是谁?他为什么知道对方的名字?他们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我是谁吗?”那人接着问,脸上的表情都快哭了。
李书意皱眉。他认得所有事物,知道围着他的这堆人是医生,脖子上挂着的是听诊器,鼻梁上架着的是眼镜。这些客观的认知和思维都还在,可是对于人跟人之间的联系,所有的交会和情感,一切都像是被过滤了一遍,就算勉强能想起零星的画面,也都一纵即逝,无法把它们串联成一套完整的记忆。
魏泽大概是看出了他在接收讯息上的困难和迟钝,平复了下情绪,也不再勉强他进行交流。对他做了简单的检查,又说了些安抚的话,才和其他几个医生一起离开了。
李书意打量四周,不知道自己到底躺了多久,只觉得身体像块软绵绵的豆腐,快要化在床上,甚至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好在留在房间里照顾他的那个人聪明,看出来了他躺着难受,把床头稍稍摇高了些。
墙上的窗户开了一半,黄昏已至,晚霞把远处的高楼烫染成了橘红色,李书意盯着天空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一团乱麻。刚才那个魏医生说他病了,让他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可是为什么他病了,他爸爸不在,姑姑不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以前就算他打个喷嚏,他们都要围着他唠叨半天的。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可是大脑像是一台报废的机器,连启动都难,更不要说正常运转。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又或者是一小时,李书意发现自己无法准确感知时间的流逝,只觉得连身边映照在余晖中的微小尘埃都飘浮得很慢。等他又开始犯困时,走廊上突然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或许是医院里太过安静,衬得这声音又急又重,一下下砸到心头上,让人莫名跟着紧张起来。好像是有某种预感似的,李书意朝门外看时,外边的人也正好用力推开门,跟他的视线交会在一起。
大概是走得太急了,这人的几缕额发落在凌厉的眉骨上,领带也有些歪了,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都不甚平稳的样子。
是“白敬”。
他那毫无用处的大脑第一时间给了他对应这个人的“符号”。可他还来不及辨别,就被眼前这个气势逼人的男人紧紧抱住了。
这个拥抱实在有些太过亲密,李书意被嵌进他怀里,被对方的气息环绕着,恍惚间竟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里本来就该是他的归属。
“李书意……”
对方的声音低沉喑哑,还带着些囫囵不清的哽咽。
李书意被拥抱着,视线落在前方的虚空之中,里面的茫然一点点褪去,露出极浅的冰冷和痛苦来。
这个人对他太重要了。重要到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他从看到这个人起,所有过往回忆在瞬间倒灌进脑海中,让大脑没办法再欺骗自己,骗自己还是“高中生李书意”,骗自己还停驻在最悔恨的时间点前,还有机会找到已经不在的人,弥补所有的亏欠和遗憾。
可是,他永远都不可能变回高中生李书意了。
等靳言收到消息赶到医院时李书意刚刚吃了药睡着。
他实在憋了太久,本想嚎啕大哭一通,现在只能小心翼翼站在床边,在白昊略带警告的眼神中拼命吞下喉咙里的哽咽。
白昊看他难受的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悄悄把他拉到身边,捏住他的下巴让他扬起头,用指腹抹了抹他通红的眼角。可他敢让靳言哭吗,白敬守在另一边,握着李书意的手一声不吭,身上的气息阴郁低沉,要是靳言哭出声来,保不准真的会被扔出去。
一直到魏泽回来,房间里沉闷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一些。魏泽说现在还不确定李书意的具体情况,还要等他醒后再做检查,不过只要人醒了,就是好事。
因为李书意醒的时候自己没陪在他身边,靳言很是懊恼,本来打算在医院守着的,但白敬不让,交代白昊几句工作上的事就让他们离开了。靳言忍不住想争辩,白昊对他摇摇头,把他拉走了。
靳言在回程的路上不开心,说白敬太霸道了,李叔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凭什么不让别人看。
白昊抬手摸摸他的头,轻叹道:“这一年来舅舅心里也不好受,你就当让着他吧。”
白昊现在跟着白敬的时间多,多多少少能理解一些白敬的心情。他舅舅这个人,心防太重。李书意昏迷的这一年,如靳言这般难过痛哭的有,如魏泽那样惋惜遗憾的也不少,独独是他,就只是默默守着,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可是他也是人,怎么可能真就那样云淡风轻,现在终于等到人醒了,压抑了一年的情绪大概也控制不住了。
白昊现在对靳言舍不得一句重话,哪怕两人意见相左,也不会像以前那般高高在上地训斥他,要么自己妥协,要么慢条斯理地跟靳言讲道理,哄着他。
靳言是个迟钝的,日积月累身在其中也没察觉到这种变化,听了白昊的话,自己就跟着安慰了自己一句:“好吧,就当我让着他。”
白昊觉得他气得嘟嘟嚷嚷的样子可爱,忍不住笑,可是想到他被别人抱在怀里的样子,嘴角的笑又淡了下来。
第83章
李书意刚醒来的头几天,实在是不怎么好受。
说不了话,动弹不得这些先不说,光是消化被他短暂忘掉的那十多年人生,就几乎让他产生出“生不如死”的痛苦来。且因为开颅手术带来的后遗症,他总是会突然短暂地失去一部分记忆,又很快想起来,这么断断续续时好时坏的近一个月,情况才算稳定下来。
在医生眼中,他是可以被写进各种论文报告新闻报道里的奇迹,可是在老天爷那里,他许下的心愿好像从不会被聆听。所以李书意都不知道自己醒来,到底是命运的馈赠还是惩罚。
白敬从他恢复意识后,几乎是住在他这里,如果不是左铭远时不时惦着脚尖进来,手上拿着等签字的文件,李书意都要以为白家倒闭了,他才能这么闲。另一个常见的人是靳言,李书意永远都忘不了他再见到这小孩时,对方含着眼泪,颤颤巍巍喊他“李叔”,尾音拖得跟唱戏似的,惹得他又想笑又想骂人偏偏又使不上劲,憋得胸口一阵闷痛。
除此之外就是每天被摆弄着做数不清的检查,甚至还重新见到了当初给他做手术的肖医生。肖老说他能醒来,还能保有清醒的意识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在他这一年受到了非常精细的照顾,最大限度地避免了身体的肌肉萎缩,不过还需要慢慢进行调理,通过康复训练才能真正好起来。
临走前,肖老犹豫间,劝慰了他一句:“人生还很长,多往后看看。”
李书意点头谢过,却不知道他自己的人生往前看是一片废墟,往后看又能期盼什么。不过都折腾那么多年了,再坏的事都经历过了,阎王也没收了他,李书意想,既然真的要祸害遗千年,那他就好好活着。
今天白天难得白敬不在,李书意在康复师的指导下做简单的关节活动度练习。他才醒来不久,复健要循序渐进,现在只能在床上依靠外力被动进行最基础的锻炼,以微微出汗为度,慢慢才能发展到坐,然后才是站和走。靳言跟在一旁做辅助,帮他抬抬手抬抬腿做支撑力量,或者中途休息时喂他喝水,帮他擦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