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
叶生回乡那天, 是辞旧迎新的小年夜, 也是乡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何老师去世的日子。
老何老师解放前是本地的名门乡绅,造桥修路,致力于家乡教育。
到他这一代只剩下他一人, 家道中落, 徒留一座祖传围屋,依旧热心办教育,办学堂。
无亲无后, 更是把乡里的孩子们当自家孩子教育,又把围屋改成了半个幼儿园、半个托儿所,起名为绿茵幼儿园, 专门收留和照养本地的留守儿童。
叶生小时候有幸得他老人家照顾, 启蒙教诲莫不敢忘。
一家子寄居在围屋的后院里,又兼多年的恩德。
叶生这次回来,便算老人家的半个孙子,替他摔盆送葬。
他扛着灵幡走在队伍的最前头,神色肃穆清冷,身量颀长,纤痩而又肌理分明, 于寒风中岿然不动, 稳稳当当, 似乎可见他的沉稳可靠。
本地白事风俗繁琐,叶生独自应付处理,待人接物, 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
连轴转下来,面上依旧平静温和,不见烦躁,从这点来看,何大姐确实可知晓她小弟的改变。
三年不见,叶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成长起来了,竟然让她和何母一点不用操心,可以放心依靠。
只一点让她觉得不太妥当,叶生还有天真的好心,竟然答应了老何老师临走前的委托,接管绿荫幼儿园。
园里的十九个孩子,一个都不能少。
与老何老师多年的邻居,她清楚这个幼儿园是怎么维持运转的。
连正规的营业执照都没有,全靠老何老师的无私奉献,一个人硬撑着,说是会收学费,其实一直用着自己微薄的积蓄和养老金贴补。
仅因为看不下去最近的幼儿园都在十几里地之外,村里大半的年轻人出去外地打工,孤儿寡老,七岁以下的孩子不到上小学年龄,只能跟在大人后头下地里刨土瞎转悠。
老何老师就想,把孩子们都接到他这里来照看,中午管一顿饭,顺便教几个字,能成几个才是几个才,他不在意回报。
他曾经说过的一席话,不仅叶生记得,何大姐到现在也还记得特别清楚。
“你们都是农村孩子,本来起步就比别人晚,何老师能做的不多,我们这边的师资力量不够,只希望你们以后有考上大学的,出人头地的,也不要忘了自己的家乡,不用你们多做什么,记得回来当三年老师就好。”
教育事业就像一个美好的循环,教师教书育人,总能感动一些学生,将那份美好的期望传递下去,为此,桃李不绝,天下亦兴。
但理想美好,何大姐还是不希望那个奉献的人是自家的,生活的重担早磨平了她的棱角。
她想劝叶生三思,一个没有回报的幼儿园,和一份有收入的工作,叶生怎么能这么简单就选择了前者。
他下半年才从支教的山区回来,重新进了一中教书,这高中老师的岗位多难得啊,他才教了不到一个学期,正是转正的关键时候,哪有空管幼儿园的事。
还是说,叶生要放弃一中的工作……!
“小弟,你想清楚,别剃头挑子一头热。”
“我要怎么想。”天井下,叶生解了身上的白麻丧服,抖开甩干净,和栏杆上挂着的白布一起叠好。
何大姐看他平淡的神情就知道,她劝解不通,目光转而落在叶生身边一个五岁左右的男童身上,后者正主动帮叶生叠白布。
他小胳膊小腿的,能帮什么忙,不过是因为寄人篱下,想讨好最亲近的叶生罢了,叶生也随他去。
这是叶生从他支教的地方带回来的孩子,小名槌槌,大名符辰。
刚来时何大姐还觉得有几分刺眼,离开几年,回来就多了一个自己的儿子就算了,怎么还要多养一个非亲非故的呢。
可这半年下来,叶生要工作经常不在家,槌槌这可怜孩子都是她带着,倒是带出了几分感情。
她没好气地夺过叶生手里的活:“我们娘们的事,你们俩爷们忙活什么。”
叶生只笑笑不说话,牵了槌槌手上去。
“不是姐说你,小弟,接了这个幼儿园,你不仅没进账,还要倒贴钱进去,到时候你吃什么穿什么,这些你不在乎,年年吃的药怎么办?”
叶生一顿,摸了摸槌槌头,让他去找屋里的弟弟玩:“地方我们都住进来了,大姐你又说不肯接管。”
“何老师说了他的东西都留给你的。”
“他留下的东西,可包括这个幼儿园?”
姐弟二人环视一圈脚下的围屋,传统的民居楼保存完好,似乎还可见上个世纪的乡绅地主气派。
从平面上看呈“口”字形,集祠、家、堡于一体,中间是天井和做了孩子们上课的厅堂。
青砖黛瓦,室内用黑红漆色,多至四层,为悬挑外廊结构,每层都有十来开间。
但那些大户人家的陈设早年就没了,老何老师留下来的就是一个空架子,除了一栋破旧的老围屋,什么都没有。
真要计较起来,何大姐是觉得不划算的。
她说不过越发口齿伶俐的叶生,转了头看何母:“妈,你看?”
何母怀里抱着粉雕玉砌的小娃娃,从偏房出来,一张古板严肃的褶子脸硬是扯出一个笑容:“年年,要不要听你爸爸的呀?”
年年正咯咯笑着,亦步亦趋缀在他后头的槌槌,伸了手去捉他那只白嫩嫩的小脚丫。
年年明知道槌槌的小个子不可能碰到他,仍然晃悠着脚躲,脚脖子上的银铃铛叮叮当作响。
听了外婆问话,年年挥舞着小拳头,奶声奶气却很有气场地说:“要,听爸爸的。”
何母就笑了,带了两个小娃娃去厨房弄饭吃。
她这个儿子主意越发大了。
何大姐抱怨叶生,何母却有自己的想法。
她的观念质朴,认为男孩子就是要立起来,才能当好一家的顶梁柱。
以前叶生性子软,她压制了他许多,现在叶生能成事了,她有什么理由再压制他呢?
叶生笑了转头看他还在嘀咕的大姐:“我没空,不是还有大姐你吗。”
何大姐洞悉的打算,却仍然不敢置信。
她怎么能行,把幼儿园交给她?
叶生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不是开玩笑的。
他不能丢开一中的工作不管,一大家子还要靠他的工资养活,但也不代表绿荫幼儿园就不能开下去。
他妈和他大姐都能帮忙。
两母女的日常是平时种种田,得空去山上采摘茶叶,说不忙也累,说累一年到头又挣不来几个钱。
何母年纪大了,带带孙儿也就罢了,何大姐还年轻,完全没必要局限在一方田地里。
何大姐没自信不要紧,叶生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
年还没过,他先把厅堂重新粉刷了一遍,购置了可爱的小桌子小凳子,又在天井摆泛了滑滑梯和跷跷板,这些小孩子们爱玩的东西。
接送孩子的校车是一辆二手三轮车,他给换了新的防水布,挂上彩旗和铃铛,远远就能在乡间田野上看到。
司机是他从村里请来的一个哑巴大哥,叫何谷声的,人稳重踏实,以前也经常帮老何老师接送孩子,熟悉东家门户西家院的路,交给他再放心不过。
最后是帮着何大姐做好教学计划,四五岁的小娃娃,无非是唱唱跳跳与玩乐,再适当引导,教上几个字。
这些老何老师以前还在的时候,何大姐在后院都是见惯的,再以她的学历水平来说,也完全是够的。
幼儿园开学这段时间,叶生会帮着她上手,尽快熟悉上课,她还要什么不放心?
再不济,就把她最看重的儿子搬出来说事,何进正值高三,一个人在县城为高考而奋斗,她个做母亲的总不能不做出个榜样来,还失了志气吧。
不到元宵节,四邻八村的年轻人都往南方的大城市奔涌而去了,叶生的绿荫幼儿园也要正式开学了。
他站在前院的大门口,一身还在带孝的素服,迎接每一个送来的孩子。
家长们有的老有的少,跨过高高的门槛时,都会冲他叫一声:“叶老师。”
小孩子们也含糊不清地喊他叶老师,以和以前的老何老师区分开来。
他看着何大姐在屋里做账单,一笔一笔记下每家每户交的学费,不多,每个月三百,还有家庭一时交不齐的。
这些何大姐都记下来了。
何母领着两个孩子在厨房忙活午饭,以后他们就要和十几个孩子一起吃饭了,槌槌没有什么反应,年年却很新奇又心动。
他长到两岁多才从山区的犄角旮旯里出来,身边只有槌槌一个玩伴,旁边的学校里都是要读书的大朋友。
这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小朋友。
叶生收回视线,转身在天井高高的台阶上坐下,看着头顶一方窄窄的田字形天空。
要想开创一份事业很难,他没有那样的勇气,但至少,他能做到继承。
“是不是还少了一个娃娃。”何母很记得前院的十九个娃娃。
“有一个妮妮,她爸妈离婚了,没送过来。”
“年前不是说要办全托吗,她伯伯家不肯帮忙带她。”
“可不是,妮妮爸干的就不是事,趁着女人在外面打工,自己跟别的女人好了,回头要到了孩子监护权又丢下不管。”何大姐是有感而发。
叶生系着鞋带,掀掀眼皮:“不管这些,我先去把孩子接过来,是要办全托还是怎样,联系到孩子父母再说。”
他出了前院门,迎面看到附近蓝家寨的一对父女。
那女孩年纪不大,生得娇俏,正嘟着嘴不乐意被父亲拉过来。
抬头看到他又换了一副笑脸,欢欢喜喜跑过来叫他:“叶生!”
“没大没小,叫叶老师!”做父亲的训斥完女儿,回头跟叶生说了他的来意。
他想问问叶生,能不能让他女儿蓝铃铛留下来当个小老师。
女孩一副少数民族的传统打扮,大胆地望着叶生瞧。
这让叶生回想起去年九月份,他第一次回乡时碰到的场景。
那时他途径蓝家寨,寨子里正在举行盛大的传统婚礼,喜轿里的女孩突然掀了盖头跑下楼,叫嚷着她不嫁人,一群人追得她鸡飞狗跳。
叶生差点乐笑了,早听说蓝家寨的女儿都是宝,是凤凰和公主,可也没听说过上了花轿还反悔不嫁的。
这样一寨子的人都拿她没办法,做老父亲的还要操心不嫁人,又没其他能力的女儿还能干什么。
蓝铃铛不爱读书,初中一毕业就闲赋在家,到处晃荡,最近突发奇想要出去闯闯,一寨子的人都没有敢放心的。
叶生看她跟他侄子何进差不离的年纪,这要是不收留人,就得回去继续嫁人了,便爽快答应下了。
如此何大姐的帮手也有了。
“伯伯,我现在有事,回来跟你们说工资多少。”
“不急不急,你忙你的,不差那点钱,能让铃铛收收心就好啦。”
叶生失笑,走到妮妮家,大门紧闭,转道去了她大伯家。
门口,一个四岁小女孩背着小书包,独自坐在门槛上玩泥巴。
叶生看里面一家人吃饭的场面,叹口气,把孩子抱了回去。
如此,年年又多了一个姐姐。
——
叶生再回乡,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三月份,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家里和以前的沉闷气氛有了天壤之别,围屋里的笑声,唱歌读书声,老远就能从村头听到。
何大姐见了面就喜笑颜开,风风火火地操持着幼儿园的一切事宜,精明又能干。
完全不见以前那个被丈夫家暴,不得不带着儿子回娘家求助的颓丧女人影子。
回头下学送走孩子们,她关在里屋算了一个多月的开支给叶生看,不禁耷拉下脸来,帐上完全是入不敷出的局面。
他们给谷声和铃铛发的工资,给孩子们买菜买肉做饭的钱,一点学费哪够。
“亏着吧,不够的我来补上。”叶生带着要翻译的文稿回来的,教书匠的工资不够养活一家子,总要想想其他门路。
而世上无绝人之路。
“哎,成。”不到半个学期,何大姐越来越习惯了听叶生的话做事。
叶生出了门去厨房,听见外面的何母说:“叶生,不要喝生水。”
“晓得。”他放下水瓢,转身瞥见门口一大一小的两个小团子。
一个月没见,怕是又面生了。
他蹲下来。
“叶老师。”槌槌怯怯叫他,到底是忍不住亲近他的。
只有他旁边那个小团子,一点不实诚,就是不肯叫人。
叶生摸了摸槌槌虎头虎脑的小脑袋,对他儿子说:“年年,不记得爸爸了。”
“哼。”年年讨厌死了,不回来看他一眼的爸爸。
“年年想爸爸啦。”叶生直笑。
“我不会想你的!”年年转过头来气呼呼说。
叶生知道他儿子小小年纪就口是心非,故意逗他:“可是怎么办,我会想你的,很想很想。”
年年抱着槌槌手臂扭动小身子,半晌哼唧唧说:“那、那有多想。”
那别扭的小模样,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唔……每天都想你的话,会有百八十遍吧。”
“那、那我要比你多一遍!”不服输的年年快速说完,不好意思躲到槌槌身后,“槌槌哥哥也会这样想你的,吃饭想,睡觉想,玩的时候也想,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