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汉还是不信:“难不成你们几个也跟去了?”
徐少康他们三点点头。
郝汉哼一声,讥诮:“接着呢,不会你舅刚好在,还要拉出你小舅来作证吧?”
叶生哎一声,踏进去:“郝老师,太巧了,你怎么知道,上午我身体不舒服,待在外头住的地方。”
叶生摸摸何进脑袋,悄悄查看他和其他三人身上有没有受伤:“刚好这几个孩子过来,我留了他们烤火,要不然衣服都打湿了,怎么回去上课。”
何进已经这么大的人了,不好意思被摸头,不自在的撇开眼。
他的班主任感激地朝叶生投去目光。
叶生跟他认识,点点头致意,接着略带讥讽地对郝汉道:“郝老师,原来你知道何进是我侄子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咱们还讲究一个为人师表呢,怎么能因为我和你的个人恩怨,污蔑学生们的清白。”
“谁……!”郝汉刚要说话,叶生直接打断他,对何进他们道:“你们先跟班主任回去上课,有事我担着,要是警察来了,我跟他们去派出所解释。”
何进点点头:“好,舅,麻烦你了。”
何进他们的班主任也是不怕事的,早不耐烦跟郝汉磨叽,谢过叶生,领着四个学生大喇喇走了。
要揪的当事人都没了,郝汉看着一派从容等着跟他辩论的叶生,不甘心地甩袖而去,留下一句:“你们等着派出所的传唤吧!”
保卫处的人齐齐松了口气,真因为子虚乌有的事闹大了,涉事对象还是重点班的尖子生,对他们学校的影响也不好。
也就郝汉这个拎不清的,执意要找茬。
叶生怼走郝汉,心里却不松快,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郝汉怀疑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可能。
何进并不是正统意义上的乖学生,好孩子,这点叶生以前就明白。
那时候何进七岁,叶生十三岁,何进伤了他父亲,母亲因殴打流产大出血。
叶生找到躲起来不见人的何进,要带他上县城找住院的何大姐。
两人身上都没有一分钱,几十里地,一路走,一路歇,何进这个年纪更小的没倒下,叶生先因体力不支和低血糖晕倒。
何进吓坏了,仿佛看到母亲在他面前倒下的那一幕,当街又找不到求助的人,他也不信别人的好心。
所以他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救叶生。
他拐了个街,花了几秒观察街道,这个小商店钻进去,说了两句话,出来钻进另一个小商店,换换措辞如法炮制。
凭借人畜无害面容和天真无邪的语气,唬得两个小商店的老板娘都以为对方在小顾客那说她的坏话,黑她卖的糖是坏的。
何进由此从两家那分别得到了一颗糖。
虽然如此费尽心机,仅得了两颗糖,却不难从中明白何进的做事方式。
他大概记得,低血糖要吃能摄入大量能量的糖果。
这份心意是好的,可不该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呈现。
如果他选择直接跟小商店的老板娘说明情况,人家未必不愿意帮助他。
——
下午放学,叶生来到何进班上,领着他回出租屋。
经过学校的宣传栏,上面贴着最新的公告,提醒一中学生不得随便外出,惹事生非,以及注意安全,不要和社会小混混来往。
大概的事件陈述是:上午在郊区废弃厂房发生了一起性质非常恶劣的聚众斗殴事件,领头人是技校的赵阳和社会青年黑魁,尚不知两派人起争执的主要原因,但已经有三人重伤,两人致残,其余轻伤者不计。
阴雨天气,天黑得快,外面乌压压的,出租屋也暗沉沉的。
叶生打开电灯,在客厅其中一把椅子坐下。
“这里面有你的手笔吗?”
“有。”
“有几分?”
何进站在他对面,没坐下:“是我一手策划的。”
叶生闭闭眼,果不其然,何进会参与进去,也是站在幕后运筹帷幄,直接冲进去拎棍子干,不是他的作风。
他想问何进“你这样做想过后果吗”,可又想他侄子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不会想不到后果。
便改口:“那样做的理由呢?为了什么?”
何进下午就想好了应对他舅的借口:“舅,你还记得我初三时,班上那个学画画的女生吗。她有一次还跟其他人一起来过我们家。”
叶生记得,何进初三时他还没去支教,在一中实习。
他记得那是个挺文静的女生,有个在他们这个小地方很容易被人记住的名字,安琪。
“她学习也不错的,原本能和我、少康、博文方易他们考到重点班,因为学了画画所以分到了特长班。高中这几年虽然渐渐没有什么联系,但我们都知道少康一直暗恋她,原本少康打算高考后表白的。”何进说话一向平淡无趣,没什么感染力。
但接下来的话,叶生完全不忍心听了,他知道那个叫安琪的女生前些日子经历了什么。
那时何进还跑过来,跟他面前松口气说,幸好他当年跑得快,没被那个老不死的赵父欺负了去……
“上午我们四个人一起去的厂房那边,因为黑魁侮辱了少康喜欢的女生,少康想亲手报仇,博文和方易被他感染,虽然怕惹事也要帮场子。黑魁这个人,真名不叫这个,只是道上的人都尊称他一声黑魁哥,因为他又黑又壮。底层出身,凭借一双拳头和义气打出名气。这个人说是道义,不过是集结一帮物以类聚的同伙在县里寻事生非,为非作歹。”
何进说了这么多,都是别人的缘由,叶生脱口而出一句:“就这样?”
叶生一说出口便否定了自己的疑问,少年人的义气和正义感虽然偶尔会显得幼稚,却是难能可贵的。
他这样问,是在质疑何进的义气和正义感。
果然见他侄子在灯光下神色落寞了几分。
叶生心肠便软了:“舅不该这么说。”
“那个孩子,唉。”叶生叹气完,担心他侄子,“以后你行事还是要谨慎,你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策划并不是绝对安全的,这要是他们发现是你在其中的挑唆……”
最终话题还是回到:“你这样做想过后果吗。”
何进哑然。
“稍有不慎,他们两方只要任何一方发现了,你在这次斗殴事件中起的作用,不,很有可能不用调查,回头他们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无处没有你的身影,到时候你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叶生越想越怕,脸白了几度。
何进还以为他舅那样问,是要追责他造成那些人的伤亡后果,没想到这个时候,叶生还能想着他的安慰,着实感动了一把。
何进一笑:“他们现在顾不上。警察当场逮到他们,虽然有几个溜了,但这个局面也足够让他们自顾不暇了。”
为了让叶生放心,何进还体贴地讲述了一下自己如何在其中使的文章:“赵阳好面子,黑魁易怒,抓住他们各自的弱点利用起来,不难使他们冲昏头脑,失了理智。他们两方本身也有矛盾,我只要略施小计,再引人在他们耳边不时吹耳旁风,更不难加深和激发他们之间的矛盾。”
“可是你能……”
“舅,我不会做傻事。耳旁风自然不会由我来吹,像黑魁那边,他的小弟朋友多而杂,我认识的人也不少,像蓝东东跟着他做事,虽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也能在黑魁面前得上两句话,而那两句话,就是我想让黑魁知道的信息。赵阳那边,也是通过别人的口传达我想让他得知的消息,少康和方易都有在技校认识的老乡,我教会他们俩如何不动声色给他们的老乡传递信息,甚至不需要我出面交涉。”
而如此一环一环设计下去,虽然繁琐,耗费心力,在何进手中却能得到巨大效果,他甚至可以操纵两方人马何时冲突爆发,斗殴地点和时间确定在哪,人数又有多少。
然后及时通知警察过来,在他们双方斗得两败俱伤时一网打尽。
“也就是说,你能保证自己被摘出去吗?”叶生想了想,何进确实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当然。”否则他大费周章,绕了九曲十八弯挑拨赵阳和黑魁那两帮人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自己现在没有实力,他可以豁出去不要命,但他不能牵连到家人。
叶生私心以为,两残三重伤的结果虽然会让何进心里不好受,可也是那帮人罪有应得的。
不只那个黑魁品德败坏,恶贯满盈,那个小霸王赵阳……联想到赵阳,叶生突然一激。
少年人的正义感容易促使人冲动行事,但毕竟与己无关,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险,肯定还有内在的激发因素。
“是因为舅吗。”叶生小心翼翼问。他此刻想到一个人,不是赵阳,是他的父亲,赵父道貌岸然,一向有着不为人知的癖好。
叶生也算在他手下吃过苦头的人。
“不是。”何进毫不犹豫回答,他知道叶生想的什么,怕他是为了给他报仇,故意下套整赵父的儿子。
在叶生认真的注视下,何进又补充:“只是一个意外,能牵连到赵阳他们大伤元气算是惊喜,我也没料到和黑魁作对的是赵阳那帮人,只是因为少康求到我面前,我打探黑魁那帮人时算进去了。”
“舅,我没到料事如神的地步。”何家苦笑一下。
叶生一想,确实,赵阳和黑魁两波人火并,得到的结果是两败俱伤,自此县城少了几帮二流子小流氓作孽,能消停一会,且还引起了整个县城的重视,决定整顿一下社会上的无业游民。
不仅如此,因着赵阳这个官.二代参与其中,迅速惊动县公安局出面,这势必会牵连到他身后的靠山,如果县里反应够快,借此还能拔除赵家人这颗毒瘤。
这都不只一石三鸟的计策了!
如此谋划,单靠何进一个十七岁的学生,叶生想想,何进确实不至于逆天到这种地步,能面面俱到算到如此多的层面。
况且何进都说到这份上了,心软的叶生没有不信他的理由:“回去后和你那几个同学老实待在学校里,我和你的班主任还有庄校长都会护着你们,派出所那边如果传唤问话,我也会继续出面交涉,别担心。”
何进道谢:“谢谢舅帮我圆场,那我回去了。”
上午那会要是没有叶生及时赶到,还不一定能这么轻松打发掉那个郝汉老师。
“嗯,天黑,小心路。”何进走后,叶生畅想了一下赵父落马,县里没有赵家人为非作歹的美好未来,心情十分之欢快。
不过也只是想想,赵家人对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趾高气扬,气焰嚣张,在外面的行事做风不说有多谨慎,至少明面上上头揪不到大错。
这也是为什么赵父那一届领导班子,这么多人都被撸了下来,就他一颗老鼠屎还没被挑出来。
——
再说何进,走出出租屋,神色忽然一松,手心捏了一把汗。
何进也没想过能瞒住他舅,他策划了两派让斗殴的事情,但有些事的出发点,他仍然不能打着他舅的旗号。
他舅的心性纯善,不比他。
所以在这一点上,他仍然算欺骗了叶生。
他确实是个天生的撒谎高手,想骗住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也完全没有任何压力。
但到底叶生是他自小亲近而又尊敬的人,还是在别人甚至他母亲都不愿意相信他为人的时候,一直对他保持信任的人。
何进感觉自己是在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
但是没关系,就像总有人行走在黑暗里,善意的谎言也是必不可少的。
何进心性一贯好,从不认为他的撒谎和挑唆有罪,他从小到大所做的一切都问心无愧。
这会子会难受,也是因为特地的对象。
而现在除了叶生,还添了一个人。
何进想到那个傻白甜的小少爷就头疼,不断叹气。
这局他利用了很多人,层层交织,环环相扣,而牵扯进去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利益关系,落得今天这个受伤被捕的结果不冤。
唯独祈乐天,他是与这场局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可是何进还是利用了他,从何进看到他和赵阳他们在一起的那刻。
他潜移默化传达了一些事情给祈乐天听,通过祈乐天之口让赵阳那帮人知道。
祈乐天还傻乎乎的,什么都没发觉。
何进撑着楼梯墙壁,深呼口气。
他不能泄气,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黑魁可恶,顶着道貌岸然皮子的赵家人更恶心,偷奸耍滑,无恶不作。
赵阳的县领导父亲竟然觊觎他舅。
三年前他得知这件事就大为光火,可已经迟了,家里人为了让他安心备考,中考后才让他知道。
那时叶生为了躲避赵父的骚.扰,也为了不牵连到家里人,不得不选择外派支教。
何进当时一瞬间想过很多手段,如何反抗赵家人的打压、解救他舅于火海、报复赵父那种杂碎,可囿于他当时的能力,无一可行。
他那时想,他竟然再度体会到了小时候无法保护母亲的绝望。
他的愤怒,感受到被冒犯的痛苦,只能死死压制于心。
否则他舅远在他乡会不放心,他妈深知他的秉性,那时候也天天看着他,生怕他像小时候一样会想不开,为了家人做出两败俱伤的事。
时过境迁,县里领.导班.子整改,赵父碍于时势,有所收敛,不敢打他舅的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