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孩子去哪啦?”老妈接过橙子,指挥我,“那你赶快给他打个电话啊。”
“哦,好。”
我看着通讯录里“严行”两个字,一瞬间,愧疚感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刚才还在想严行就这么在我家住四十多天不是个办法——可他能去哪呢?除夕夜一个人待在酒店房间里看春晚么?一个人去换药么?
严行为我打了唐皓,赔了钱——这些事我都不敢告诉爸妈——也许他和他舅舅的矛盾,就是因为他替我出头……
而我在想,被爸妈看出来严行喜欢我怎么办。现在他真的走了。
天知道那等待对方接听短短十几秒里我有多难受多后悔。
“一回?”严行接起了电话。
“你在哪?”也许我的而声音在发抖。
“我……一会儿就回来。”
“一会儿回来?”
“嗯,就一会儿。”严行保证道。
“好……你找得着路吗?”不,我的重点不在“一会儿”,在“回来”。
“找得着,”严行温柔地笑了笑,“先挂了啊。”
下午五点过,门响了。
我几乎是蹦起来去开门。
严行站在我家门口,微笑着看向我,那表情好像他就知道开门的一定是我。
他一手拎着一只白色纸箱,一手拎着一只红色纸箱。
白色纸箱里是一个加湿器,红色纸箱里是三十二只赣南脐橙。
“叔叔阿姨,”严行笑得很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来,这是我一点儿心意。”
爸妈自然连连拒绝,让严行起码把加湿器退回去,然而严行很干脆地说:“小票我随手扔了。”
又诚恳地说:“张一回在学校经常照顾我呢。”
严行把加湿器组装好,立在我家墙角。湿润的袅袅水汽飘出来。
趁着爸妈都不在的时候,严行冲我挑挑眉,那得意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下子不能因为洒水不陪我睡午觉了吧”。他用小刀灵巧地削出一整只橙子,递给我,小声问:“你喜欢吃橙子吗?”
“喜欢……很喜欢。”我说。
第28章
严行睡在我身边。
经过中午那一次,他反而老实下来了,乖乖地缩在被子里,身上穿着一套毛茸茸的棕色睡衣。
我关了灯,掀开被子爬上床,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碰到严行。
老爸老妈已经睡了,我能听见老爸轻微的鼾声。家属院里静悄悄的,窗外偶尔有一声“咯噔”,那是骑电动车夜归的人,车轮经过地上凸起的减速带时发出的声音。
这冬夜又安静又温柔,老爸老妈在,严行在,夜空清朗,明天又是晴天。这一刻我觉得好像全世界都是这么宁静平和,每一个夜归的人都平安到家,每一个流浪的人都有处可栖,没有痛苦,没有灾难。
想到这,我又觉得自己的臆想未免可笑。
“张一回,”严行轻声叫我,“你寒假都打算干什么啊?”
“就在家待着吧,不过要是能再找个家教,也挺好的。”
“还赚钱啊?”严行语带笑意,“之前不是赚了不少了么。”
“那点儿钱,给我爸妈买两件衣服就没了。”我感慨。
“你不给自己买衣服吗?”
“不用,我的衣服都挺好的,不用买。”
“噢……”严行顿了一下,身子稍稍向我这边挪一点,“我想买衣服,明天你能陪我去吗?”
“行啊。”我说。
严行轻笑一声,说:“那睡吧。”
第二天,我和严行起了个大早。我带他去吃早饭,出家属院左拐直走300米有个菜市场,菜市场门口聚集着不少早餐摊。
我给我和严行一人点了一个布袋——这东西好像是河北那边的特色早餐,也好像是山东那边的,总之很好吃就对了。
布袋,做法大致是把一块长方形面团放进油锅炸,在面团鼓起来之后敲开其一角,灌入一个鸡蛋,然后继续油炸。
炸好的布袋表皮酥脆金黄,咬一口下去,筋道的面和细滑软嫩鸡蛋交融为一体,油香、面香、鸡蛋香同时涌进口腔。
我问严行:“好吃吗?”
严行两只腮帮子鼓鼓的,使劲儿点了点头。
布袋毕竟是油炸的,有些干,所以再配一碗豆腐脑。北方的豆腐脑当然是咸豆腐脑,黏稠的卤汤汁浇在白花花的豆腐脑上面,里面有紫菜、虾皮和切得碎碎的腌萝卜丁。热气腾腾,一口下去,身体就暖了。
布袋偏甜,豆腐脑偏咸,口味正好中和。
喝完豆腐脑,严行满足地舔舔嘴唇。
我问他:“饱了吗?”
严行看着旁边的煎饼果子摊,小声问:“那个好吃吗?”
于是我俩又摊了个煎饼果子,加脆皮,加两个鸡蛋,加一点点辣椒,还奢侈地加了一根鱼肉火腿肠。摊好了,黄色的面皮上覆了白色的鸡蛋,其间点缀翠绿的葱花,摊主大妈把煎饼果子一切两半,露出刷了酱的内里,一股蒸腾的咸香味袅袅升起来。我和严行一人捧着一半,太烫了,只能慢慢咬着吃。
一路吃一路走,走到公交车站,刚好吃完。严行在我身边打了个小小的嗝儿。
我们上车,坐一站地就下。
这是我家这边唯一一个上点档次的商场,里面有阿迪耐克。早上出门的时候我问严行他准备去哪买衣服,然而严行半眯着眼睛问我:“这附近哪有卖衣服的地方啊?”
我有些尴尬地回答:“我们这边……档次都太低了……”
“没事啊,”严行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衣服么,穿着暖和就行。”
我想起他的那些衣服,几千块的一件薄薄的T恤,一条短短的围巾……严行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才这么说的吧。
这商场我小时候来过很多次——那会儿我爸还没出事,家里余钱不少。印象里最后一次来,是初三的时候,模拟考我考了年级第一,老妈说要买双运动鞋奖励我。
结果我和老妈逛了一圈,灰溜溜出来了。老妈愤愤不平地骂:“现在这衣服怎么这么贵啊?瞅那小姑娘的德性我就受不了,不给便宜就不给便宜呗?还非要说什么‘我们就这规定’,她摆的哪门子谱哪?!”
我说:“妈,咱不买了吧,我那双本来也还能穿。”
老妈就不说话了,我们两个没坐公交车,走着回家。快到家时,我听见老妈轻轻叹了一口气。
几年不来,这商场倒是变化不小,一楼的那些假珠宝店假手表店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常常在电视上打广告的品牌:周大福,周大生,六福珠宝……装修也变了,明亮干净的大理石地板,宽敞的走道……果然和我去的那些批发市场不一样。
我和严行直接上到三楼男装区。
正对着电梯的就是一家耐克,我和严行便走了进去。一面墙上都是鞋子,我看着标签上的价格暗暗吃惊——我清楚记得初三那次来买鞋,商场鞋子的价格大都是四五百,怎么现在动辄上千了?
就那么一双运动鞋,一千六?一千六我能在别的地方买十双运动鞋,一双穿一年也穿十年了,这一双耐克运动鞋能穿得了十年吗?坑钱吗这不是。
严行提着两件羽绒服走过来,一件是黑色长款,一件是黑色短款,都是很简洁的款式,只在胸口处有一枚小小的白色对勾标志。
“你帮我试试,”严行说,“我看穿上什么样,正好咱俩体型差不多。”
“呃,我试?”我有些不自在,“那边儿不是有镜子吗。”
“那个镜子照出来的人会变高变瘦,”严行低声说,“不准的。”
“……好吧。”我在心里暗暗惊讶,一面镜子都有这么多玄机?!
我先换上短款的羽绒服,严行绕着我看了看,又让我换上长款的。
“行了吗?”我问严行,“你看中哪个了?”
“……再逛逛吧,”严行走到我面前,伸手为我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开,“那边儿还有几家。”
于是我又和他一起逛了阿迪、李宁、新百伦和几家休闲男装,那几家休闲装的牌子我就认不出来了,都是英文——或者法文?
最后严行在新百伦买了件长款羽绒服,纯白色。配上他腿上的浅蓝牛仔裤,干净又利索。
“辛苦你陪我买衣服了,”严行笑着说,“中午我请。”
七楼就是餐饮区,我俩转了一圈,严行想吃水煮鱼,被我否决了:他的病还没好,腿上又有伤,要清淡饮食。
最后去吃了广式煲仔饭。
吃完午饭,回家。还没走出商场,严行突然拧住眉头:“我去趟厕所啊,好像……有点儿拉肚子。”
“怎么回事?”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是不是那个腊肠不新鲜啊?”
“没事……我先去啊……你等我一下。”严行说着,小步往回跑去。
我站在门口等他,心里七上八下,是那腊肠不新鲜吗?可我们两个吃的都是腊肠煲仔饭,怎么我没事?也对……我皮糙肉厚的,严行刚生了病,免疫力肯定差。
想到这我愤怒得几乎想去质问那家煲仔饭的老板,可严行让我在这里等他,我也只好站在这里干着急。
然而,几分钟后,我就看到了严行的身影。
他还是小跑着,手里提了一个纸袋。
“新年礼物。”严行双手拎着纸袋,送到我面前。
是耐克的。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早先在耐克的店里,他让我帮他试衣服……
“不,不用,”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我不能要,严行,太贵了,哎不是钱的问题,我平白无故的——”
“不是平白无故啊,”严行笑了,“那天你要不回宿舍,我真得出什么事儿……而且过年了嘛,我明天就得走,提前送你个礼物,不行啊?”
我愣住:“你明天走?”
“嗯,”严行说,“回陕西。”
突然之间,我觉得很失落。
连老妈都做好了严行在我家过年的准备呢,昨晚她还问严行,他家那边过年都吃些什么菜。
“跟我还客气?”严行把纸袋的提绳挂在我的手指上。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我已经工作了,某一次双十一看到办公室的女同事在挑情侣装,我才突然过来,严行送我的长款黑色耐克,和他的长款白色新百伦,其实很像情侣装。
很像。他是留了小心思的,可他不敢明目张胆地买两件同款的衣服,所以只能一件耐克,一件新百伦。
第29章
距离除夕还有十一天的时候,严行回陕西了。
他腿上的伤该换药了,我说我陪他去,他笑着摇摇头:“行啦,天这么冷,你就别跟着我折腾了,我换了药直接去机场。”
我问他:“几点的飞机?”
“下午五点,”严行围上围巾,“不晚点的话,晚上七点一刻到。”
“那要是晚点呢?”他会再回我家吗?
“现在北京和西安都没下雪,应该还好吧。”严行说。
“啊,那就好……”
严行拉着箱子走了,他甚至没让我把他送出门。我说我跟你去公交车站吧,他笑着伸出手推推我的胸口:“不用,外面太冷——你就这么舍不得我?”
他一句话就把我堵回去,我只好站在原地,目送他拎起箱子下楼梯,很快,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关上门,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年前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我运气不错,就在家属院里找到了活儿,辅导两个小学生写作业。一共去五次,一次一上午,两百块。
没事的时候,我在家打扫卫生——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大扫除。高中的时候老妈不让我干活,她说我学习够忙了,好不容易放寒假,在家把作业做完了就行。于是她便常常晚上下班后再在家打扫卫生,今天洗抽油烟机,明天擦窗户,后天清理阳台,像一只辛勤的蜜蜂,一点一点构筑起蜂巢。
今年总算没有寒假作业,我一边干活一边和老爸聊天。平日里老妈去上班了,他就只能一个人在家,想必也很寂寞。
“爸,”我一边擦窗户一边问他,“你有没有什么……希望我做的工作?”
“我希望你做的工作?”老爸笑着说,“你自己的工作,你问我干嘛啊。”
“随便问问。”
“嗨,那要我说,合法就行。”
我无奈地嘟囔:“那不是海了去了……”
“那再加一条,”老爸补充道,“安全的。”
“哦……成。”
“怎么,”老爸问,“才上了半年大学就对以后的工作有想法了?”
“也没,我就是看见我有些学长学姐什么的,假期在找实习。”
“一回啊,”老爸忽然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懂事儿,爸妈都知道,我们俩呢,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们最大的愿望不是自己能活成什么样,是你能活成什么样,明白吗?”
老爸的话听的我心里难受:“爸,你这话说得,以后我赚了钱,不就是你们享福么。”
“是这么说,但是,一回,我和你妈没本事,不能像那些有权有势的父母一样,给你铺路。我和你妈最大的希望就是别成了你的累赘,你以后想做什么工作,想去哪,首先得你自己愿意,明白吗?你不用为了我们怎么怎么样,我和你妈就像现在这样,过得也挺好的。”
“……哎,”我的声音有些粗哑,“我知道了,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