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应该是这个原因。如果辅导员知道我和严行的关系,大概会单独叫我。
“你们看到那个视频了?”辅导员面若寒霜。
我:“看到了。”
沈致湘:“看了。”
“我来问一下关于严行的情况,请你们配合一下,”她取出手机,把屏幕展示给我们,“在录音的。”
“严行已经多久没回寝室了?”
沈致湘嗫嚅:“有……很久了。”
“具体点?”
“从开学到现在,”我说,“他一直没住在寝室。”
辅导员拧眉:“这么久了你们也不说?”
沈致湘抿起嘴沉默。
“我想……”我硬着头皮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能对自己负责吧。”
辅导员继续问:“那严行在学校里有没有什么朋友?”
她这个问题一问出口,我和沈致湘便不约而同看向彼此。
我:“没有吧。”
沈致湘:“有。”
辅导员看看我俩:“这个问题这么难回答?”
我深吸一口气:“严行没什么朋友——起码我没见过他和什么人特别亲密。”
我面向辅导员,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哪来的勇气直视她的眼睛?也许是为了,逃避沈致湘的目光吧。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感觉到,沈致湘的目光像尖锥一样,在我身上凿下一道道、一道道痕迹。是啊,我在睁着眼说瞎话,和严行关系亲密的人,不就是我吗。
沈致湘说:“老师,我和严行应该算是朋友吧……有时候在寝室,我们会聊聊天。”
“这样?”辅导员便问沈致湘,“一般都聊些什么呢?严行有没有和你提过一些……你认为和那个视频有关的事情?”
“没有提过和视频有关的,”沈致湘低声说,“严行很爱学习,和我讨论的一般都是作业之类的事情……严行人挺好的。”
辅导员:“嗯,这孩子我也——”
门被“咚咚”敲了两下,辅导员前去开门,走进来的竟然是院长。
“啊,您来了,”辅导员紧张道,“我正在向严行的室友了解情况……”
“行啦,不用了解了,让他俩回去吧,”院长叹了口气,“这件事情由学院来调查,不要影响到其他学生。”
辅导员:“但是严行……”
“就这样吧,”院长打断辅导员,冲我和沈致湘笑了一下,“你俩回去上课吧,不要因为这件事耽误了学习。”
走出阴冷的院楼,阳光不管不顾地洒在我和沈致湘身上,今日北京冷晴,我抬眼,竟然在天空中看到一只小小的风筝。这一瞬间我感到恍惚,我所在的世界真的是以往我熟悉的那个世界吗?在同一片阳光下,我在上课吃饭睡觉的时候,严行都在做什么呢?被一个肥猪般的男人压在身下。这个世界真的是我以为的那个世界吗?还是其实生活早已崩坏,只是我浑然未觉。
“张一回,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沈致湘问我。
他看着我,目光中混合了震惊、矛盾、迷茫,以及一丝丝鄙夷。
而我一时失语,我能说什么?说因为我被骗了,我小心翼翼爱着的人原来他妈的是只鸡?
我难受死了你知道吗,以前我在严行面前感到那么那么自卑,甚至因此看不起自己,甚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做梦,梦见自己发财了,要不就是弄丢了家教赚的钱。而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严行的那些令我感到自卑的钱,都是他出卖自己换来的,并且是以一种最恶心的方式。原来我一直为那些肮脏的钱感到自卑。可现在我爸妈又因为我和严行的关系得到了严先生给的钱,这也是很肮脏的一笔钱,但我能说不要吗?不能。
那么我——我多可笑啊。
我真想把这些话都说出来,都说给沈致湘听,问他我怎么办?我他妈能怎么办?
可是不行,我和严行的关系,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不想被他拖下水,现在我要做的是,及时止损。
“啊?你说什么啊,”我冲沈致湘笑了笑,“严行不就是没啥朋友么,你看他都这么久不在学校住。”
沈致湘皱眉看着我,半晌他收回目光说:“我们回去吧。”
我们俩就这么回了寝室,谁都没再说话。
很快学院召开了全体学生大会,院长亲自到会向学生们三令五申,叮嘱大家不要传播那个视频,因为会对学院的声誉造成不良影响。
然而学生哪管学院的声誉不声誉,反正是这所大学毕业的就行,这所大学的名字已经足够响亮。更何况,那么劲爆的视频,多有趣啊。
短短两天之后,只要在学校里提起一句“我是经管学院的”,就能招来一片暧昧的目光和啧啧的赞叹声,正值压力巨大的期末复习月,这样一个视频,能带给大家足够的刺激和振奋。
又过两天,学生之间已经流传起不知真假的消息:
“诶就那个严行,听说是被包养的……还有人说那个视频里他明显被下了药呢,不知道是不是毒.品啊……”
“你看着吧,学院这次要下狠手了,我听辅导员说的,院长气得把手机都摔了!”
“得了, 你们都是扯淡,人家严行没杀人没放火的,不就打了个炮么?”
“拜托姐姐,那也得看和什么人啊,他那明显不正常好吧!”
“我听说计算机学院有人查出来了,最先发布那个视频的ip地址,就是他们金融专业的男生寝室,我靠这才是最牛逼的好吧!”
……
严行的手机号安安静静躺在我的通讯录里,有一天晚上凌晨两点半,我打开手机凝视那串号码,甚至有种错觉:我只要拨过去,严行便会接起来,我问严行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严行笑着说马上就到,给你带了好吃的。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和我偷偷谈恋爱。
最后,当天空已经微微泛白,我删了严行的号码。
在离学校很远的一家咖啡厅里,我见到了苏纹。
她指间夹着一只细细的香烟,脸上化了浓妆,神情淡漠。
“张一回,严先生让我转告你,这事儿差不多就完了,”苏纹抖抖烟灰,“严先生说,他没管好严行,招惹了你,基金会捐给你家那笔钱就当是赔礼,不够的话可以再去要。”
“……严行在哪?”
“他?在严先生那儿啊,”苏纹笑,“昨天我们还一起……伺候严先生来着。”
我低头,桌上黑咖啡的气味直冲天灵盖,我几欲作呕。
“他还……回去上课吗?”
“不上啦,出了这样的事儿还怎么回去上学啊,哎他也是不好好珍惜机会,这下被严先生收拾了吧。”苏纹的语气几乎是轻快的。
果然,那个视频是严先生放出来的。毁掉一个人,原来这么轻松。
“视频里的……是严先生?和上次来学校的不是同一个人吧?”
“上次因为严行打架去你们学校的,就是个司机,”苏纹抿一口咖啡,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
哦。原来是这样。
原来真正的严先生是不会露脸的,换句话说,我们这些人还不配见到他的真容。可怜那个无辜的司机被我当做严先生,之前严行受了伤,我还幻想过很多次自己殴打他的画面。
走进寝室,我发现严行的东西被清空了。
“刚才有人来把严行的东西收拾走了。”沈致湘神情恍惚。
“……哦。”
“那个视频是唐皓发出来的。”
“你说什么?”我猛地扣住沈致湘的肩膀,“唐皓发的?!”
“杨璐从他们辅导员那里听说的……那个辅导员说,教职工那边儿早传开了,有一个邮箱给唐皓的邮箱发了那个视频,然后唐皓传到了网上。”
我的后背一阵一阵发颤,是了,说得通,严先生一定知道严行和唐皓打架的事情,所以故意把那个视频发给了唐皓,唐皓看到了,自然会借这个机会报复严行。
所以严行是什么呢?严行不过是个被玩弄于鼓掌的玩物。可即便这样他还愿意跟着严先生。严行是一个男人,四肢健全,智力正常,他完全能养活自己。可他要作践自己。
“据说咱们的辅导员要求处罚唐皓,但是学院领导的意思是这件事就这么过了最好。”
“我操.他.妈的。”沈致湘恨恨骂道。
而我沉默。
第56章
十二月二十七号,专业课全部结课,下一周就有考试陆陆续续开始。以往思修课考试都是开卷,这次却变成了闭卷。
然而比起开卷变闭卷的噩耗,在学院里,另一则消息更加火爆。
是隔壁寝室的男生告诉我和沈致湘的:“今天下午张小林在辅导员办公室值班啊,她说辅导员自个儿掉眼泪呢,就因为严行的事情。”
我沉默,沈致湘问:“具体是什么情况?”
“好像是辅导员要罚唐皓,但是学院里的领导不让,张小林说她听见不知道哪个领导在电话里说,少管这闲事,严行这事儿是上面的人的意思,然后辅导员就和领导吵了几句。”
沈致湘:“上面的人的意思?上面什么人?”
男生耸肩:“这我哪知道,我估摸着辅导员都不知道吧,要不她也不会去硬刚……不过,哎,我觉得辅导员其实没必要这样,严行自己没干那事别人怎么拍视频?”
沈致湘:“严行……”他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真的是,开眼了,那个没露脸的还叫他小姨,真他妈会玩儿……”男生感慨道。
男生走了,寝室里只剩下我和沈致湘。我们两个对视一眼,彼此都没说话。
一直到晚上熄了灯,黑暗中,沈致湘说:“张一回,学院还没公布严行的处理结果。”
我:“嗯……是啊。”
“他会被开除吗?”沈致湘的声音轻得像喃喃自语,“我觉得他肯定不想被开除吧,你记不记得他平时在学校的时候?他挺用功的,上课都坐第一排。”
沈致湘这样说,我一下子就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我和严行是怎么熟起来的呢?我把被子借给他盖,早课的时候,他帮我占座位。第一次给我占座位的时候,他还去买了肯德基的早餐,然后跟我说是买多了的。
“啊,是,”我只能这样回答沈致湘,“他是挺努力的。”
“那种视频被传出来,不知道他心里得是什么感觉,”沈致湘沉沉叹了口气,片刻后又骂道,“唐皓那个**玩意。”
我没有接话,默默凝视着窗外的一小片夜空。这片方方正正的夜空我凝视过不知多少次,严行半夜跑回来给我表白之后,严行摸黑来偷偷亲吻我之后,严行独自去“陪舅舅喝酒”之后……当严行躺在寝室的床上,他会不会和我一样凝视过这片夜空?他会想什么?
十二月三十一号,一年的最后一天。学校里充溢着新年将至的兴奋和喜悦,就连寝室楼下的枯树枝上,都被不知道哪个学生,绕了一大团明黄色的小彩灯。
天气预报说元旦期间北京有大雪,杨璐给沈致湘织了一副手套,早早和沈致湘说好要堆个大号雪人。
三十一号晚上,真的下起雪来,雪花又大又密,天地间一片灰茫茫的白色。沈致湘和杨璐出去跨年,图书馆闭馆了,我只好在寝室复习国际金融,看到“马歇尔勒纳条件”一节的时候,楼下传来一声尖叫。
那是一个凄厉的女声。我坐着没动,但紧接着我又听见宿管的声音:“你们干什么?!快快那两个男生别看了来把人拉开!”
我走到阳台上,打开窗户往下看。
这一眼,将我狠狠钉在原地,头脑发麻。在很多年之后,眼前的一幕仍会在噩梦中将我惊醒,冷汗淋漓。
楼下停自行车的空地上一片雪白,而刺目的鲜红血液泼洒在上面,我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那鲜血的腾腾热气。
如果——如果是别人,我一定认不出来。
可偏偏被人掐着脖子摁在地上用玻璃瓶狠砸的,是严行。而摁着他的那个人,是唐皓。
那一刻我几乎忘了动,灵魂倏然抽出身体浮在半空中。严行被一下一下猛砸,他不还手,表情也十分平静。他的额头在流血,头发被血黏在脸上。他透过暴虐如发疯的唐皓,与半空中的我的灵魂,静静对视。
我好像看见他的嘴唇在动,那两片我无比熟悉的嘴唇也被溅上了血点,轻轻开阖着。
他说:
别,过,来。
别过来。
我与他对视,灵魂被撕裂成两半,一半飞速冲下楼为他挡住那尖锐的玻璃瓶,一半闪回寝室关紧窗户缩在墙根。楼下那个宛若垂死的人是严行,是我爱到爱得卑微恨到恨得作呕的严行,很久以前在火车上我紧紧抱住他,我怕他像一只蝴蝶一阵轻烟飞走了,永远消失在我的生命里。原来爱一个人会那样地战战兢兢。
现在他就在楼下,二十秒——不,十秒就够我飞奔下去抱住他。我有说不出的预感,如果这次我没有抱住他,他就真的,飞走了。
别,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嘈杂的人声渐渐散去,我哆嗦着坐回椅子上。我的腿蹲麻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
我没有下楼,而是在寝室阳台的墙根,蹲了很久。
桌子上的手机一直在振动,我不敢把它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