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周齐犹豫了片刻,“你听说过巴甫洛夫的狗吗?就是一摇铃铛狗就会流口水的那个实验。”
“听过啊。”顾迟不太明白周齐的意思。
“我前些天才知道,巴甫洛夫做这个条件反射的实验,其实还找了人来做实验。他找到他的弟弟,每次给他弟弟面包的时候就会摇响铃铛,然后观察他弟弟分泌唾液的反应。第一天和第二天,他弟弟都很配合,第三天,他弟弟忍无可忍把他打进医院了。”
“我觉得时代在倒退,”周齐总结道,“现在的有些人,可能给他扔点面包屑,他都能马上流口水了。”
“你怎么说话这么弯弯绕绕的?”
周齐当然要绕弯子,毕竟他是个文明人,只能用比喻这种修辞手法来表达自己的看法。不然的话,他就只能说周晟犯贱了。原本以为,周晟要做的事情,是在跟自己的父亲决裂,是终于醒悟以后想让曾经放弃他的人付出代价。而不应该是,当周正信后悔的时候,又打算重新选择周晟的时候,说几句软话,关心一下,这家伙就居然还会愿意回来。哪怕只作为观众,周齐也不想看这种剧情结尾。
顾迟思忖片刻,倒是明白了过来,不管多么 乱七八糟的比喻,周齐依然是那个想把哥哥揍进医院的弟弟。
让任何人来做选择,人人都会说,不想被利用,不想被当成工具,道理是这么讲的,但真正实践起来,却远远不是那么回事。
但坐在周晟对面的时候,顾迟又觉得,可能这对周晟来说,也不是个坏的选项。
“他说酒店不退定金,”周晟说,“所以至少要来吃顿饭补回去。”
是一个很烂的请人吃饭的借口,但周晟答应了下来,可能真的是想趁此机会把周齐给毒死。毕竟哪怕周齐没有提到,顾迟也能想象,知道周晟回来的时候,周齐这家伙嘴上一定不会客气到哪里去。
“恭喜你们,”周晟直奔主题,“他跟我说他现在觉得正常了很多,看来你真的让他变了很多。”
“我说的是我比你正常多了。”周齐已经停完车回来了,一坐下就开始反驳周晟。
“差不多得了啊。”周晟的抗议带着无奈,“别瞪我了,你这样,难怪别人都觉得你是斗争失败马上要被我赶出家门了。”
大家都是凭事实说话,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周家的私生子,对周晟有着显而易见的不满,但凡是公开场合看见周晟和父亲走在一起,脸当场就能黑下来走人。
但流言的传播者们也不乏同情,觉得周齐实在可怜,从小不被认同身份,现在眼看也不受家里待见了,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当个二世祖。但他们也能理解周正信的决定,小儿子长得好又有什么用,是个不听话的同性恋,周正信当然会选择更优秀的大儿子。至于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可能只能问那位父亲了。
可事实是,周晟居然还要劝弟弟想开一点:“我觉得你有时候真的想太多了,我就是为了钱回来的不行吗?是你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你想想,如果我家里只有村头的三亩田可以种,我还会为了种地花这么多精力吗?”
“看。”周齐转头对顾迟说,“已经不正常到这种程度了。”
顾迟简直不知道该让谁先闭嘴比较好。好在菜很快就上来了,周齐立刻分清轻重缓急,不再跟周晟进行无意义的战争。
他点了一个分量过于多的甜品,据说工序很麻烦,还需要提前好几天预定。给顾迟分出来了一块,剩下的就全部归他所有了。
“爸爸前几天还问起你来了,”周晟突然说,“你什么时候回去一趟吧。”
停顿了几秒,他又补充道:“带着顾迟也行。”
说得顾迟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型行李,携带要单独收费。
周齐皱了皱眉,似乎是要如同以往一样,厌烦地拒绝。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这次却是没有马上说话。
“教育好孩子的确是个技术活,”周齐最后说,“我得吸取教训,过些天就带顾迟去上新生儿家长辅导课。”
“是个女儿。”他还强调。
周晟已经和顾迟一样,无可奈何地习惯了周齐的这套说辞,甚至也学会了进击:“那还是算了,他可能觉得你只能带儿子回去。”
他说话间,倒一直是带着笑的,很多事情可能内核并不那么让人愉快,但就这么消解在了言语之间,变成生活的一部分。
回去的时候没有开车,因为周齐一时不慎,还是喝了些酒。顾迟虽然八百年前考过驾照,但今天没带在身上,也不太有信心。正准备打电话叫代驾,周齐抓住了顾迟的手腕。
“走回去吧。”周齐说。
“啊?有点远吧。”顾迟不太明白。
“也就五六七八公里左右,”外面有些冷,周齐打了个喷嚏,但还是没改主意,“一边走还可以一边说话。等回去我就只想做别的了。”
酒店外面不远就是林荫道,现在正是傍晚,不少周围居住的人都吃完晚饭出来闲逛,又有夫妻在骂小孩:“刚才吃饭的时候不好好吃,现在又闹着要买路边摊,不行!”
顾迟有些恍惚地想,如果是周齐,肯定就会给小孩买。不过也不一定,他吃完可能还会把小孩的那份给吃了。
等会儿,怎么真的已经开始想孩子的教育问题了。
“其实我知道我哥为什么要回来。”周齐说。
顾迟看了周齐一眼,果然自己没什么回应,周齐也继续说了起来:“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有毛病。”
“他其实问一下他外祖父那边就会明白,他母亲不是不知道,但当时女方家里遇上经济问题,需要一段联姻。更何况也心存侥幸,觉得不是一定会遗传,就没有告诉男方。”
“你……知道但没告诉他?”顾迟还是问。
周齐耸了耸肩膀:“跟他说他妈也撒谎还不顾他的健康吗?再说他不也没有跟我说,我妈当初真是为了有个孩子,故意把我爸坑了。”
周正信大概真觉得自己是个忠诚的丈夫,不过是在外面有一段露水情缘,根本没有想过要有私生子。从他的角度来看,是先被扎破避孕套的第三者陷害,再被自己的妻子欺骗。
而对周晟来说,只能进一步证明感情的虚幻。
“他会失衡的。”周齐说,“所以只能给自己找一个支点。”
“那你明明知道,干嘛还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顾迟语塞完,又还是叹气,“人家也有自己的活法。”
周齐不知道为什么,走得更快了 ,顾迟都有些跟不上他。
“因为,”在缺乏路灯照耀的地方,周齐的身影越发晦暗,“想让他换个方式,但好像也没那么容易。”
比如找到一个能肆无忌惮去爱的人,比如珍惜余下的生命。但运气这么好的事情,大概需要再找大师,耗费巨资改变命盘。就好像在赤贫的人面前炫耀财富一样缺德,所以最后也只能生气,什么建议都没有说出来。
“好累啊,”周齐突然又停住,“算了,我们还是打车回去吧。”
他不再顺着这条黑漆漆的路走了,又拉着顾迟往公路上去。
总是这个样子,出尔反尔,说一出是一出。
“外面太冷了,家里还有热巧克力吗?”周齐坐在出租车后座,已经开始筹划要装满一大杯。
顾迟不知怎的,想起最开始的时候,某次月考之后,他带着周挽越去某个店里喝下午茶。
周挽越很不客气,点了一个不便宜的松饼塔,又跟服务员提要求:“能不能要多人份的,做在一起,叠得高一点?”
“会塌的吧?”顾迟没忍住插嘴。
果然因为太高,刚端上来就倒了。周挽越一边吃,一边有些遗憾地跟顾迟说:“我总记得小时候家里面有个阿姨给我做这个,我问能不能多做一点,她说可以,就一层一层,把松饼塔做得特别高。她问我能吃得下吗?我说我很喜欢啊,越高越好。但后来让别人做,好像总是会倒。”
“周挽越。”顾迟叫了这个名字。
出租车的前排镜子里,他看见周挽越的表情,有些陌生又有些疑惑,但没有反驳:“怎么了?”
“我同事刚才在微信上问我,伴手礼里面的糖是哪里买的,特别好吃。”顾迟说,“你能再买几十份吗?等我休假完了,带回去给同事分。”
他说得很突然,周挽越也没有准备,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当然好吃了,很贵的。”周挽越慢吞吞地说,“不能白给,你记得让他们说祝我们新婚快乐。”
顾迟不太敢看前面司机师傅的表情,师傅还是很有职业道德,除了刚才被呛得猛咳了半天,什么话都没说。
“好。”顾迟说。
然后好像,就不需要再说更多了。外面有风,他们只要待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就能获得暖意,哪怕司机的车技不太好,但晃晃悠悠,总在归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