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来攘往的街上,就属这家旅店最为热闹,热闹的原因不是他的酒菜好吃,不是因为休息的床铺乾净整齐,而是有名於这家店的店小二,他所说的故事。
「小二哥,最近有什麽新鲜事儿,来说给我听听吧?」
正在擦桌子的小二哥闻言,抬起头瞧见一位衣著华丽的公子哥儿正向自己说著话。
「公子,不是我不说,是最近实在没什麽好故事可讲,您每天都来,小的实在不想给您讲相同的故事,扫了您的兴致阿。」小二哥笑笑。
「无妨无妨,只要是小二哥说的故事,我都爱听。」说完,一屁股坐了下来,就要向小二哥讨故事听。
「唉...好吧...小的是有一则故事...但却不是个好故事...不好听可别怨我阿..」小二哥叹口气清清嗓子。
这两人..是一个悲剧....
一个,甘愿成为一世昏君,只为博得伊人一笑。
一个,默默承受世人的唾骂,只为了让两人的名字,在千年以後得以并列再西汉末代的史册上
为此,不惜遭受万世鄙夷,成为千古的罪人.......
夜半三更,他独自一人穿梭在这黑漆漆的夜宫中,双手敲著三更的锣,悬在腕上的灯笼随之摇摆,烛光摇曳著,依附在地面的孤影也跟著摇摆不定,夜风吹拂著,带著些微的冷冽。
忽然,他停伫在一扇巨大的门扇前,这一停下,便不舍得离去了。
将近十尺的巨型门扉,俨然有种庄严气派的感觉,不过,吸引他的并不是那门的雄壮威武,而是门片上的雕刻,那金色的龙身从门的底部直窜上顶,排列整齐的鳞片映著他手里的烛光,显的金光闪闪更加的耀眼,锐利的龙爪左右各执一颗球状物,龙头则是对准了天空,微张著嘴,一副彷佛是在对空咆啸似的呐喊。
金龙的四周镶著片片金云,衬托出,彷佛那龙要翱翔天际的模样,他瞧著瞧著,竟发起呆来了,忘了打更的工作,更忘了自己正不敬的盯著皇帝寝宫门前猛瞧。
那门,是向左向右敞开著,门前方竖立两根柱子,而打更人所处的位置正巧被柱子挡去了身影,以致於不被门口站岗的守卫给发现。
但是,谁又料的到,此时寝宫中的人儿碰巧也睡不著,为了瞒过那唠唠叨叨的太监,这年轻的九五之尊很克难地,只点了盏火光微弱的灯且还藏在床帐里,不敢放在外头张扬,而因为灯罩外再罩一层纱布的原因,使光线又更加的昏暗,他就这麽倚著黯淡的灯光趴在床上看书。
『铿锵...铿锵...』
远方传来一阵富有节拍的打更声,使的那年轻皇帝分心了。
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盯著窗外一团火光由远至近,直到它停在自个儿窗前再也不离去为止。
他好奇....是谁? 是谁胆敢在皇帝寝宫前久留?
但年轻皇帝却不想惊动那人,他悄悄地走到窗前,欲查探来者为何人时,在眼帘映照出那人身影的那一刹那间,惊为天人...
打更人猛的一回神,忽然身子没来由的一凉,觉得似乎有什麽人正盯著他瞧著,他慌慌张张地看看四周,确定没人之後他稍稍松了口气。
自己还在工作中呢!怎麽就傻傻的杵在这儿了?他提起灯笼欲往回走。
那年轻皇帝见他就要离去,一时心急了,声音脱口而出:
「打更人!你给朕等等!」他小声唤著。
打更人闻言,吓了好一大跳,甚至差点叫出声来,他转著乌溜溜的大眼儿慌张地望著四周。
谁? 是谁在唤他?
「这儿这儿! 朕在窗口!」
再次听见声音,打更人终於将视线转向窗子口,但却慌的更厉害了。
「皇....皇上!请....请您恕罪!!...奴...奴才不是有意...打搅您休憩..的....」他颤著声,就欲向皇帝跪下。
「唉...免礼免礼!朕要你站起来说话。」出乎预料的,皇帝竟然柔声向他如此说著。
「......奴才...遵旨.....」他征了会儿,又颤著声向皇帝行了个礼,并站起身。
皇帝依旧是那副温柔的嗓音,轻声向他问道:「朕...以前似乎没见过你,新来的?」
「...是...是的。」
「喔...何时进宫来的?」
「今...今儿个午时。」
皇帝发觉,自己越向他发问,他便越害怕,连说话都说不稳了,见状,年轻皇帝朝他笑了笑,嗓音再放柔些,有又道:「你别怕朕,朕只是同你说说话,不会吃了你的。来~靠近些,让朕瞧瞧你。」
打更人闻言,摇晃著脚步怯生生地向年轻皇帝靠近些,待打更人已距离年轻皇帝只有短短几公分处时,那皇帝也瞧清楚了他的容貌。
小巧的脸蛋,白皙里透了些粉红,因为害怕而盈著水光的眼眶中,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打著转儿,眼角向上微微勾起,是个大大的丹凤眼儿,细细长长的柳眉紧蹙著,模样著实害怕极了,却一点也不失他的美丽,唇红齿白,明眸皓齿,与出水芙蓉相差无几;但眉宇之间的英气却透出些许的阳刚,让皇帝不至於错认他为女子。
「你....你...叫什麽?」年轻皇帝一时间语塞,竟然忘了说话该有的威严,支支吾吾的问著。
「...奴..奴才名为董贤...字...圣卿....」
「董...圣卿吗?....朕可以唤你圣卿吗?」
「奴...奴才遵旨..」
「.....圣卿..以後别奴才奴才的叫自己了。」
「...咦?」
这一夜,董贤年方二十,刘欣年约二十有二,两人相遇於深夜中的未央宫正殿外。
『董圣卿,去除原打更职位,入朕寝宫随侍朕左右!加官御马总监,赏饷千石,钦此!』
此诏一出,董贤正式搬入未央宫里头与皇帝同寝。
年轻气盛的少年皇帝再也不准时上朝,朝廷大臣们议论纷纷,上奏参劾董贤的也越来越多,刘欣却完全置之不理,甚至封锁消息不让董贤知道,整天只与他形影不离,如胶似漆的腻在一起。
宫中,臣子们上呈的奏折已堆积如山却不见君主批阅...
大臣们不满的声浪越发....越为凶猛。
谣言四起,奴才们对他异样的眼光,大臣们对他的指指点点,终於让董贤承受不了了。
明明自己什麽坏事都没做阿....为何却成了一代罪人?
不甘心!
皇帝宠他,却让他在别人眼中成了祸国,他怎麽能咽的下这口气?
他也是个饱读圣贤书,崇尚道德的少年。
他也以古代忠臣为榜样,以佞臣为警惕。
进了宫,原以为自己的人生才方开始,却已落了个佞臣贼子的骂名。
造就自己这麽难堪处境的是他身旁,那个一字一句都在说著爱他的人,那地位权势如天上神子般的九五之尊,董贤能奈他和?
不甘心!..他不甘心阿!
日复一日,大臣们对他的批评,一字一句,像把利刃深深扎进董贤心口,.心淌著血,情绪也随之崩溃..
一日清早,董贤支开身旁下人,趁著刘欣熟睡时,董贤悄悄向他拜别。
承蒙皇帝对自己的抬爱,但他害怕,他受不起,只好选择逃避....
他独自一人神情恍惚的逛著皇寝旁的御花园,趁著四下无人,白绫飞快一绕,缠上了御花园中一颗梧桐树。
不久,一阵扯心裂肺的惨叫声惊动了正在更衣中的刘欣,宫女跌跌撞撞的奔回宫向他回报:
「董...董大人....大人...在...御花园....自缢了...!」
待宫女话一说完,刘欣先是一愣,接著双腿一软,尊贵的九五之尊就这们轻易的跪在地上,害的周围宫女太监们连忙跟著下跪直喊著『皇上,保重龙体!』
「去....快带....朕去.....!」
摇晃著右手向前方颤抖著伸出,太监们赶忙又过来搀扶他起身。
他害怕极了,害怕会永远失去董贤。
一阵兵荒马乱,董贤的身子已由白绫上取下,剩下一口气,奄奄一息的躺在皇帝寝宫里。
太医走後刘欣斥退了所有人,这夜,他一直在董贤床前守著,等待床上人儿睁眼,一直等到子夜时分,那人才悠悠转醒,一开眼便被刘欣紧紧抱著。
董贤望著眼前的年轻皇帝,爬满泪痕的双颊,因为焦急而来不及梳理的一头乱发,心口没来由的一紧。
自镒的人明明是自己,为何眼前的他却比自己还要狼狈?心一软,眼泪就这麽无声无息的滑了下来,对他再多的恨,好似也随著那泪水而逝去。
刘欣像是怕董贤会消失似的,紧搂著董贤的身子抖了半晌,才万分艰难的从牙缝中挤出这麽一句话:
「圣卿,你无须害怕...天塌了,有朕给你扛著...地陷了...朕是天子...朕会带著你躲入云里...不会让你受一分一毫的委曲...所以圣卿,放心留在朕的身边,朕会保护你....朕会保护你....不要离开朕...朕...求你了....」
听著听著,董贤双眼一闭,感受著将自己抱在怀中的那温热却不住颤抖著的胸膛,感受著眼前人对自己深深的爱恋。
正值年轻气盛的他,太容易心软,也太容易动情,所以他忘了先前的不甘心,忘了自己的不原谅。
现下在他眼前的那憔悴的人儿,不是什麽皇帝,而是个为自己掏心挖肺,爱著自己的男人,自己怎麽能够因为害怕世俗眼光,怎麽能害怕别人对自己的指责就逃离这个痴情的人儿?
假如今儿个自己真的死成了,这人儿又会比现下这个模样憔悴几分呢?
董贤越想,心越发疼,双手攀上刘欣颤抖的背脊,轻轻的安抚著他的情绪。
祸国如何?佞臣又如何?
他只道再也不要负了刘欣对他的爱!
这一刻,董贤暗自下定决心,抛开所有的矜持,从今以後,他的一双眼儿就只樵著刘欣,他的一颗心只向著刘欣,再也看不见听不见大臣奴才们的流言蜚语。
『朕封董圣卿之父-董恭为关内侯,封职少府,即日进宫任职!』
『其妹董洁,封一级昭仪,即日入宫,众卿不得有异议!』
此诏,无疑的又引起了朝中的恐慌,但皇令如天,谁敢不从?
「....谢皇上...恩典...」
无视朝中大臣的非议,董贤在一片七嘴八舌中向龙椅上的刘欣微笑著,跪下,谢恩。
「皇上...您就算不这麽做我还是会在您身边阿...其实您不用这麽多此一举.....」
当夜,董贤在刘欣怀中向他抱怨著,这刘欣不知是不是太过天真,他难道不知道此举动会让他们在宫廷又树立更多敌人吗?
「圣卿,朕害怕...朕害怕会像上回一样差点失去你...」
董贤心一惊,蠕动双唇正想说些什麽,刘欣伸出一指阻断了他。
「朕知道将你栓在朕的身边,就像将鸟儿关入龙里一样,纵使有朕全心爱著,照料著,却一点儿也不快乐....但是...」
言及此,刘欣顿了顿,突然像哄孩子般的抱著董贤左右摇著,摆著。
这偌大的宫廷中还有谁能像刘欣眼前的人儿一样,静静的听他说话,静静的任他撒娇,静静的朝他微笑?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令自己如此倾心的人儿,刘欣怎麽能放开他?
「皇上..圣卿知道...圣卿都知道....所以圣卿不会离开您...决不离开您....」董贤鼻头一酸,紧紧拥著眼前的人。
原本以为会逐渐淡忘的事件,刘欣却牢牢记著,甚至成了恶梦,时时会被惊醒,怕一早起来,又像那日一样失了自己踪迹...
「圣卿,朕将你的父亲、妹妹接进宫中与你同住,你说如何?」
「咦?」董贤疑惑。
同住?自己住在皇帝寝宫之中,怎麽与他们同住?
瞧见董贤一脸疑惑的望著自己,刘欣笑著摸摸他的颊:「圣卿,朕打算为你造一座行宫。」
「皇上!这...万万不可行阿!」
没料到董贤竟是这般惊恐,刘欣登时吓了一跳。
「....圣卿怎麽了?」
「皇上...您将圣卿的父亲,妹妹接进宫来,朝中大臣们已经对您有众多不雅的流言了..切莫再为了圣卿,伤了您的尊严,误了国家大事了....好吗?」
董贤话一说完,整个身子就没入了一个宽阔的胸膛中,一抬眼,只瞧见刘欣对自己嘻嘻一笑,他不由的红了脸,微怒道:「皇上!圣卿不是在同您开玩笑....」
但话才说到一半,剩下的声音却被一双薄唇给堵了去,化作呻吟。
刘欣吻了他半晌,才肯放开,噙著笑意的眸子对上他湿润的眼眶。
「圣卿...那不要紧的,你只管被朕爱著、只管对朕撒娇,其他的事都由朕来处理,圣卿不用想那些复杂事儿。」
「可..皇上...」
「嘘...听朕说,朕才不要什麽江山社稷...只要你在朕身边,假如真有一天,群臣们真的起来造反...有你在身边,朕...死也甘愿!」
「...好....圣卿都听您的...哪怕是要死,圣卿也要同皇上死一块儿...到阴曹地府去,咱们也要一块儿...不许食言喔...皇上....」
「君无戏言!」
这是第几次说出的山盟海誓,又叫董贤湿了眼眶,他哽咽著,在也止不住心中的感动。
何时,自己也爱惨了这痴情的人儿?
不知是谁放下了床帐?不知是谁燃了烛光?
照亮了两具纠缠的影子,叹息混著低吟,帐里春意弥漫,不时呢喃著爱语。
这夜,正深...
此情,正浓...
「皇上...这深夜找臣前来...敢问..皇上所为何事?」
傅嘉是刘欣的心腹大臣,这夜,刘欣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夜半三更的传密旨昭他进寝宫,说是有要是要商讨,但人来了,站了半天却不见君主开口。
「....朕....打算封董贤为侯,但..不知可为何事而替他加封,特找爱卿前来商讨,不知...爱卿可有办法?」
「这....」傅嘉听了,皱著眉头深思了一会儿,才开口:「臣倒是有一个法子...就不知...」
「喔?...快!说给朕听听!」一听见有法子可行,刘欣兴奋的像个孩子,急著要傅嘉说下去。
「皇上别急,臣正要说呢!....臣听说,息夫躬、孙宠和宋弘今早上呈的奏章上头,似乎是要检举东平王刘云的叛逆行径....皇上何不拿出此奏摺瞧一瞧是否如为臣所说?」
刘欣听了,连忙伸手往桌上翻翻,果真找到傅嘉所说的那份弹劾的奏摺,大致看上一遍,内容也如傅家说相差无几,刘欣耐不住性子,急道:
「是有此奏摺不错,爱卿就别卖关子了,继续说下去吧!」
「在此奏章上头,动些手脚,删掉宋弘,改成是由董大人向皇上告发....如此一来,便可以藉口这项功绩加封,而宋弘...只要皇上派人向他施加些压力...他肯定乖乖就范...皇上,您说这法子如何?」
傅嘉话一说完,刘欣听的的龙心大悦,直道好极、好极,并亲口允诺,事成之後加封他为关内侯。
其实傅嘉早就看宋弘不顺眼,正好趁此机会将他拉下台,又可藉机再得皇上信任,扩大自个儿权力地位,他心里可比刘欣还乐的呢!
几日後的某一早,刘欣很难得的,准时参加了早朝,当著天下群臣的面,他道:
「东平王刘云等,企图谋杀天子,而身为朝廷栋梁的你们,却无一人察觉!幸亏董贤等人...揭发阴谋,朕要用奖赏褒扬善行!」
於是,封董贤为高安侯、南阳郡长孙宠封为方阳侯、左曹光禄大夫息夫躬,封为宜陵侯、宫廷侍中傅嘉则被封为关内侯。
那一天,董贤因为前一晚与刘欣纵欲过度,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参加早朝,正窝在皇帝寝宫睡的香甜,丝毫不知道...
他莫名其妙被刘欣封了侯,且成为群臣眼中万恶之根源....
下了朝,刘欣立即奔回寝宫,看见沉睡中的人儿,心中一甜,坐在床边朝董贤柔声一唤:
「圣卿...快些起来,瞧朕给你带了礼物回来呢!」
「...嗯?...礼物?」不满自己美梦中断,董贤微皱眉,揉揉眼睛问著。
「朕方才下诏,封你为高安侯!此後,朕的荣华富贵与你一起享用!」
「........」
一语,惊起还在昏昏欲睡的人儿,董贤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瞪著刘欣。
「...圣卿不高兴吗?」不明就里的皇上,见著董贤这副模样,只道是他不喜欢自己这麽做,失望的垂下眼。
「不.....」董贤摇摇头
「圣卿...圣卿是太吃惊了...没有不喜欢阿,皇上。」他朝刘欣灿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