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绷得太紧了。陶晓东原本是个很有劲儿的人,也乐观,他这些天是眼见着的一天比一天低沉。从最初原来能说能笑,到后来话少迅速瘦下去,再到现在连话都不说了。
汤索言在办公室里搂了他一下,拍他后背轻声说:“没事儿……别害怕。”
陶晓东还是“嗯”,用力吸了下汤索言身上的味道,哑声道:“我不怕。”
因为做了散瞳,汤索言不让他再去店里做图,也不让他看手机看图,不能见强光不让开车。陶晓东索性没走,在候诊区坐了一下午。
眼睛刚开始不太舒服,几个小时之后好多了。到了下班时间几乎好得差不多。
汤索言不知道他没走,一看见他还以为刚来,问他眼睛有没有不舒服。
陶晓东说:“现在没什么感觉了。”
“在外面遮光了吧?”汤索言又问他。
陶晓东才说:“我没走,在诊区坐着了。”
汤索言看他,陶晓东才浅浅笑了下:“反正也没几个小时你就下班了。”
从楼里出去之前汤索言握住他的手,陶晓东还有点吓了一跳,汤索言说:“眼睛闭上。”
做了散瞳眼睛畏光,见光不舒服,汤索言一直牵着他,陶晓东闭着眼被他带着走。
他第一个要开始学着适应的就是被人牵着走路。
从这天开始汤索言限制陶晓东用眼时间,让他每天工作时间不能超过五个小时。陶晓东这段时间都是每天十个小时中间不歇,汤索言首先限制的就是这个。
陶晓东很想听他话,别的都听了,让吃什么吃什么,让干什么干什么。
就这个他犹豫了一下,没立刻答应。
汤索言挑眉,问:“是不是我管多了?”
这话问得可太让人疼了,他们之前闹的那一次,后来因为陶晓东的眼睛,汤索言肯定不会再跟他说这事,陶晓东的状态已经很差了。
但这也不代表这事真的过去了,汤索言到现在都还睡在客卧,两人各睡各的。
陶晓东摇头,轻轻攥住汤索言手腕,也说不出来什么话。曾经哄汤索言的话一张嘴能说出一沓,现在都没了,只能这样沉默着攥着手腕晃晃。
恋人之间最伤人最不能说的话就是分开,不论什么理由。
陶晓东抿了抿唇,低声道:“定过的图我得做完……言哥。”
“那就慢慢做。”汤索言说,“不着急。”
“我……”陶晓东又被嘴角牵扯得皱起了眉,舔了一下。
“别舔,别想它。”汤索言反手也攥住他的手,在掌心捏捏,“慢慢做你的图。”
“我爸一年多,小南七八个月。”陶晓东清了清嗓子,低着头说,“言哥,我怕……来不及。”
“想什么呢,每个人不一样,还有那么多十几年二十年的你怎么不看看。”汤索言笑了笑,“别想那些,该干什么干什么。”
在他身上感受不到绝望,好像什么都还有希望,汤索言一直是这样的人。哪怕你明知道这事基本定型了,看着他,听他说说话,就觉得也还好吧,也没那么绝望吧。
陶晓东笑了下,点了点头。
晚上洗完澡陶晓东没马上去睡,而是磨蹭着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汤索言洗完澡出来说:“去睡吧,我关灯。”
陶晓东沉默着走过去,站在他旁边。
汤索言看向他,问:“怎么了?”
陶晓东不说话,从后面搂了他的腰,把下巴搭在他肩上。
汤索言侧过头,陶晓东在他脖子上无声地亲了亲。
“什么意思?”汤索言问他。
陶晓东小声说:“回来睡吧……”
汤索言:“不分了?”
陶晓东抱着他,不说话,就搂得很紧。
“我不跟你提那事,是因为得把你眼睛的事摆在前面,现在它是最重要的。”汤索言跟他说,“我不提不代表我不生气了。”
陶晓东低低地“嗯”。
“睡你的,”汤索言不让他搂着了,去开了主卧的灯,站在门口说,“躺好我再关灯。”
他没有要进去的意思,陶晓东只能自己过去躺下了,汤索言给他关了灯,留了两个卧室中间的小夜灯。
第69章
陶晓东现在是个低压人物, 周边气压低, 人跟他身边恨不得都绕着走,在店里没人和他说话。
这个低压一方面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天天那么沉默, 嘴疼也不说话, 到店里就拼命干活或者填图库。另一方面也是受冷落了,大黄不搭理他, 一看这俩人就是闹嫌隙了, 老板闹矛盾底下人也不敢瞎说话,不敢惹。
从前这俩绑一块儿亲哥俩一样, 天天在店里嘻嘻哈哈的, 大黄整天“晓东晓东”个没完, 陶晓东啥事不管,谁一找他就是“去问大黄”。现在大黄也不“晓东”了,几乎不跟他说话,跟看不见似的。
汤索言给他下命令了, 不让那么用眼睛, 一天最多不超过五个小时, 还得是间歇的。陶晓东不能再一直低头赶图,不干活的时候不知道能做点什么。
图不能做,话也不愿意说。
最后只能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没睡着,但也一动不动的。
大黄端着他的大杯,溜溜达达楼上楼下转了一圈, 慢悠悠转过来,坐他对面的沙发上,喝了口茶。开水滚茶,呼着喝一口之后还得长长地缓口热气。
“入定了?”
陶晓东睁开眼,看见他,坐直了点。
“嘴还疼啊?”大黄撩起眼皮扫他一眼。
“还行。”陶晓东抬手要摸,想起来汤索言不让他摸,又把手放下了。
大黄也不跟他聊,不瞅他。过会儿说:“你嫂子说你有日子没去家里吃饭了,让你去呢。”
陶晓东“啊”了一声,刚要说话,大黄接着说:“我说不用,人琢磨着跟我散筵席呢,以后八成都不再来了。”
说完又呼呼溜溜喝了口茶。
陶晓东眨了眨眼,终于还是笑了,低声骂了句“操”。
“你还操?”大黄挑起浓眉,“你凭啥操?”
大黄这次真生气了,冷着他好多天了。陶晓东现在也没什么说的,跟他生气他也不冤。
店里人都在嗡嗡地干着活,休息区这边没有人。
陶晓东叫了声“哥”。
黄义达看向他,陶晓东眼神渐渐浮上来一层无奈,抬手指了下自己的眼睛。
刚开始黄义达没明白,几秒之后明白了,眼睛慢慢瞪大了。
陶晓东冲他点了点头,看着他,低声道:“所以我让你早做准备是真的,该打算的你得早打算。”
黄义达过了好久才皱着眉憋出了一声骂。
“这事我只跟你说,”陶晓东胳膊肘搭在腿上,两手搓了搓脸,“跟你当兄弟我没当够,这一摊子事儿我也没管够,做这个我永远不累,这就是我爱干的事儿,我爱半辈子了。”
陶晓东拿开手,眼里是比刚才更深更沉重的无力,声音也压得更低:“……但是我没办法,哥。”
大黄眼睛刷一下就红了,迅速转开眼,又骂了一句,之后说:“都你妈什么事儿。”
陶晓东不想跟任何人说,他本意是在眼睛彻底看不见之前把事儿都做完,然后就撤了。他终究会变成瞎子,这事儿他没想让任何人知道。一个纹身师眼睛看不见了,听着都像个笑话。别人是惋惜也好,可怜也好,这些都不需要,陶晓东不会给别人叹这口气的机会。
在这个行当里他永远是最骄傲的。
最开始做纹身是觉得能挣钱。
做了这么多年,是真的喜欢,这是他热爱的事业,很难放下。花了心血花了时间,投身在这一行里,如果不是真的爱做不到今天的程度。
可瞎子做不了这个,他再牛逼也不能闭着眼画图。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留下图,不管是他做完的,还是没机会做的。到那天他会把图库散出去,谁要谁拿走,从此在这个圈子里彻底退出去。
但是大黄他瞒不住,以后真撤了也不会跟他断了联系,他早晚能知道。
大黄那天自己消化了半天,后来长长地吐了口气,探身凑近了些,跟陶晓东说:“没办法的事儿那就听天由命吧。东大领域在我手里倒不了,你做不了图它也倒不了。以后把散不散的话咽回去,太丧了。”
陶晓东牵了牵嘴角,没再多说别的不中听的。谁心情都不好,没必要现在说太多。
陶晓东以前有个朋友,比他大点,也是个大神级人物。那时候陶晓东经常跟他搞合作,老熟人。意气风发的人,几年前某天突然偏瘫了,话都说不利索。现在勉强能走路,做图是不可能了。
因为这事圈里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那些老朋友聚一起,酒桌上总得有长长的十几分钟时间用来惋惜,谁都得说声“可惜了”,说声“命运弄人”。
那些叹息声和眼神,陶晓东绝对不会让它们有一天安在自己身上,他不能以这种方式退场。
他和汤索言也暂时恢复到了原本的相处模式。
早上一起上班,晚上一起下班。汤索言说话带着半分笑,还能跟他开开玩笑,一切如常。陶晓东在他身边每天都会比上一天更平和一点。
但汤医生也太有原则了,你知道他好,他也笑着跟你说话,可你也清楚地知道他还生着气。他能搂着陶晓东拍一拍轻声安慰,但他不亲,也不回来睡。
两人很亲密,却也不够亲密。
周六上午。
陶晓东站在镜子前看嘴角的痂,汤索言进来拿东西,问他:“疼了?”
“还好,我就看看。”陶晓东看着镜子说。
“不总想着他,别琢磨。”汤索言说。
陶晓东“嗯”了声,跟着他一起出去了。
“去把药吃了。”汤索言搬了椅子,去换门口玄关那处的一个小筒灯,灯泡时间长有点变暗了。昨天买了二十个灯泡,家里的都要换一遍。
陶晓东也搬了椅子,沉默着从客厅另外一头开始弄。
汤索言也没拦着他不让弄,只是边仰着头撕电线上原本缠的黑胶带,一边问他:“药吃过了没有?”
陶晓东答吃过了。
汤索言“嗯”了声,俩人各换各的灯泡。
这病哪有什么药,补维生素A,补DHA,补叶黄素,补来补去也就是图个安慰。陶淮南也吃药,吃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有什么用。
但汤索言让他吃陶晓东还是没二话就吃,让他按摩他也好好学着按摩,找熟人给他约了下个月开始针灸,陶晓东也会按时去。
汤索言让他干什么他都点头点得很痛快。
陶晓东比谁都希望这些有用,他就像在崖边傍上了一棵树,希望自己能轻点、再轻点。人轻点树才能压力小点,陶晓东很怕有一天汤索言让他压得太累透不过气。
阳台开着窗,陶晓东后背正对着阳台开着的窗户。汤索言换完一个下来,去关窗。
他从旁边走过的时候,陶晓东低头问:“怎么了?”
汤索言失笑:“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关个窗户。”
“啊。”陶晓东看看他,又继续换灯,说,“你说一声我去关也行。”
汤索言关完窗户回来,再次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轻轻拍了拍他的腿,说:“放松。”
陶晓东觉得自己已经很放松了,比起前几天来说。
他就像个小心翼翼的孩子。
午饭后,汤索言看着他主动拿了水果洗了,自己弄了盘水果,端过来坐在他旁边开始吃。平时他吃水果并不积极,都是汤索言洗完切好他才记得吃,不然想不起来。
现在知道自己眼睛要坏了,每顿饭都记着吃一份蔬菜沙拉,饭后也自己想着吃水果。
汤索言看着他叉了块苹果咽下去,突然别过头不再看他,缓了半天才又转过来。
说话之前先吸口气,清了清喉咙,笑了下:“这么乖。”
这要是以前陶晓东马上就得笑着说“靠”,三十多被人说乖肯定臊得慌。现在只是笑了下,没说话。
汤索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陶晓东吃完水果去刷了盘子,回来坐在沙发另一边,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点什么。
他最近经常都是这个状态。
汤索言跟他说:“我下午得去开个会,你睡会儿?”
陶晓东说行。
汤索言走前他已经睡着了,枕着抱枕侧躺在沙发上。汤索言没拉挡光帘,去给他拿了条毯子盖了,走前在他额边轻轻亲了一下。
陶晓东这段时间睡得一直不好,很多时候都是睁着眼睛到天亮,整个人一直憔悴没精神。
今天难得睡得沉。
可能是跟汤索言待在一起的一上午心里太平静了,汤索言让人安稳。
他好像就没担心过陶晓东的眼睛,病了咱治病,别犯愁,别想太多。他从来没给陶晓东传递过这是个多严重的事的态度,一直轻描淡写,他这种态度下陶晓东自己也松了很多。
汤索言回来脱了外套先过来看了看陶晓东,见他睡得还踏实着就去洗了手。洗手过后坐在沙发上,几乎是他刚一坐下陶晓东就醒了。
一眼看到汤索言。
那一瞬间心里的感觉很难形容,好像飘着的心被托住了,游荡的魂有了个归处,踏实得整颗心都落了地,浑身都松了软了。
这个瞬间太舒服了。
汤索言原本正在松领带,看见陶晓东睁着眼睛看他,笑了下:“醒了?”
陶晓东看了他一会儿,坐了起来,安静地挪到汤索言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