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刚关门歇业的小卖部,这里离烟花观看地点隔了好几条街,人迹罕至。
小卖部门口的长椅上没人,许盛脚踩在长椅边沿、曲着腿坐下——与其说是坐,这个姿势更像是“缩着”,由于跑得太热,他脱了外套,毛衣衣领宽大,整个人显现出一种和“邵湛”外表极不相符的懒散。
很长时间没人主动说话。
许盛昨天还给康凯回消息说这事儿,没想到今天就直接当面翻车。他发现自己不是不想说、没机会说、来不及说,而是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件事。
迷茫,逃避,不知所措,这些情绪都有。
许盛整理了会儿情绪,才抬起埋进膝盖间的脸:“我……”
他抬起头看见邵湛站在他面前,从这种角度去看“自己”,让许盛有种不真实的虚幻的错位感,像是真的看到了另一个从遥远时空另一端走过来的自己,但很快这种错觉就被打散,因为邵湛伸手在他头上很轻地拍了一下:“不想说可以不说。”
邵湛笼罩在树下的阴影里,逆着身后从街道上散出来的光,他单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摸到半条上午拆了没吃完的糖,他剥开糖纸,俯下身。
许盛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塞了一嘴糖。
“吃甜食会让大脑分泌多巴胺,”邵湛说,“多巴胺是一种神经传导物质,可以直接影响人的情绪。”
许盛:“……”怎么还带上化学课的。
邵湛:“本来想换种方式喂。”邵湛停顿两秒,“现在这种情况还是算了。”
换种方式。
换哪种方式,不言而喻。
许盛咬着糖,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多巴胺”真的起了作用,还是因为有邵湛在边上,半晌,他说:“没有不想说,就是这件事,说起来有点长。”
许盛想来想去,决定还是从中考开始说:“其实我之前想考……”
邵湛接过话:“立阳二中。”
许盛后面的话顿住。
许盛:“你怎么知道?”
邵湛:“前两天你妈提过一次,具体情况差不多能猜到。”
许盛愣了两秒。
也是,每次回去都绕不开这个话题,许雅萍会提这事一点也不意外。
邵湛在康凯打这通电话来之前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拼图拼到最后只差一张碎片,康凯这几句话就像是递过来的最后一张碎片,把整件事情都拼了起来。
既然邵湛都已经猜到了,许盛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之后的话也就更容易说出口。
许盛把糖咬碎了:“之前听说过立阳吗?”
邵湛:“分数线太低的学校我不看。”
“……”
许盛低声“操”了一声:“男朋友,还能不能聊了。”
立阳二中分数线虽然低,美术成绩却一点也不低,每年联考前几基本上都由立阳二中的学生包揽——诚然,学校里是有一些浑水摸鱼的美术生,文化课成绩不行,走美术减分,学校也能提高点升学率。但是立阳二中里不乏真正画得好的。
毕竟A市以美术为主的学校就那么一所,教育资源丰富,每周都会安排两天美术课。
他其实没和人这样聊过这件事,就连康凯都是连蒙带猜,只知道他和许雅萍为这事闹过,并不知道细节。
但这毕竟是许盛的家事,邵湛没办法替他做决定。
邵湛只是没由来地想起从高一开始就被顾阎王摁在升旗台上做检讨的那个许盛,也记得在一众校服堆里,少年每次往那儿一站有多格格不入。
校服那事闹得轰轰烈烈,所有人都不理解许盛为什么不穿校服,最后将其归纳为校霸行径,甚至有人表示:“校霸不穿校服也很正常,叛逆,嚣张,彰显与众不同的个性。”
又想起高二开学,见到许盛的第一面。
单人单座的考试座位。
新班主任孟国伟在坐在讲台边上说:“不要因为是摸底考就掉以轻心啊,这次摸底考还是有点难度的……”
风扇在顶上不断转动,唯独右手边那个座位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穿校服的少年肆无忌惮地趴在桌上睡了整场考试。
十七岁的少年,丝毫不懂收敛锋芒,正是最张扬的年纪,尤其是许盛这种根本压不住的性格,邵湛很难想象他要花多少力气才能低下头。
邵湛发现这会儿他完全没有因为身体而感到别扭,因为他现在看到的许盛,是最真实的那个许盛。
并不是不学无术、来学校混日子,也不是什么都无所谓。
更不是真的想考北大青鸟。
邵湛:“很喜欢画画吗。”
许盛愣了愣。
邵湛不太懂什么联考,事实上就算知道许盛喜欢画画,也并不了解对方到底能画到什么程度,所以他这句话说得很纯粹,无关任何外界因素:“既然喜欢就别放弃。”
烟花秀接近尾声,最后那片烟花开满了整片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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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许雅萍正在家里等“儿子”回家。
许盛出门前,许雅萍问了一嘴你晚上大概几点回来,邵湛随口估算了时间,但没想到七班同学会为了看场烟花秀拖到那么晚。
于是许雅萍做好饭,等了又等,没忍住给儿子打电话:“回来了吗?不是说好七点左右回来的吗,现在这都九点多了。”
邵湛接到电话的时候,七班那帮人正好沿着街道往回走,远远看到他们,冲他们挥手:“找你们半天……躲在这呢。”
邵湛看了眼许盛,用口型示意‘你妈’,然后才说:“快了。”
这两个字其实内容上没别的意思,但许雅萍还是被这两个字呛得怔住。
女人的第六感,是个很玄妙的东西。
“许盛”最近给她的感觉,很不对劲,并且这股不对劲的感觉通过几天时间的相处,越积越深。
许雅萍无意识地抓紧了衣摆。
她强压下那种诡异的心情,又叮嘱了几句话,然后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拧开房门打算进许盛房间拿东西:“这么晚了,回来的路上注意安全,对了透明胶带是不是在你房里,妈拿去贴一下……”贴一下纸箱。
许雅萍边说话边弯下腰在书桌上翻找胶带。
结果胶带没找到,倒是她一挥手、意外把压在数学书里的试卷抖了出来。
许雅萍本来无意去看那张试卷,但余光瞥见一眼,那一眼让她浑身血液瞬间凝结。只见手里那张试卷只写了一半,笔锋凌厉,字形写得相当漂亮——试卷上的字很显然并不属于许盛!
同时,听筒另一端传来的冷淡声音,陌生得令人毛骨悚然,那把和许盛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的声音说:“知道了。”
许雅萍:“……”
她对着面前的试卷,和听筒里的话语,越来越深的疑虑再也压不下去。
从“许盛”回家第一天,她就觉得不对,一开始她把这种不对归结为孩子心情不好,但是这几天她特意请假待在家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急剧加重。
她的儿子,她最了解。
许雅萍从前两天就感觉到“许盛”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但是这种猜测过于夸张,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许雅萍一边这样告诉自己,心说没准是同学的试卷,意外夹在书里带回来了而已,然而怀疑的念头一旦起来,便开始疯涨,她鬼使神差地试探了一句:“小盛啊,你回来的时候给妈带一杯妈最喜欢喝的芒果奶昔行吗?”
邵湛没仔细听,听见带饮品,压根没多想,也没顾得上问边上那位许盛本尊:“行。”
许雅萍的世界,崩裂了!
她芒果过敏,从来不能吃芒果相关的任何东西,许盛是知道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邵湛怎么也没想到,装了几天儿子,会因为一杯芒果奶昔翻车。
第九十一章
“我最近发现一件事情, 这件事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信, 但我现在真的没办法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许雅萍思来想去, 还是给闺蜜打过去一通电话。
闺蜜是她来A市之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的同事, 年龄相当,关系一直维持到现在。
她本来准备睡下了,被这一句话吓得瞌睡全无:“怎么了,你出什么事了?”
“我发现我儿子不是我儿子,”许雅萍毛骨悚然地说, “难怪我觉得他的眼神是那么的陌生, 总是冷冰冰地瞧着我……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他根本不是我儿子!”
闺蜜:“……??!”
闺蜜背后一凉, 她搓搓胳膊, 又道:“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大半夜的,跟我讲鬼故事呢。”
许雅萍声音开始发抖,窗外风声更甚:“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而在另一边。
许盛家附近那条商业街上就有奶茶店, 邵湛正拎着杯芒果饮品往小区走。
许盛发了条消息过来。
-我到了。
两人分开的时候没有多说什么话, 藏在心里很长时间没有人碰过的事情、今天意外说出口,许盛也需要自己静静。
他得给自己一个答案。
邵湛没继续之前那个话题,避开说:我也快到了, 刚给你妈买了杯喝的。
许盛开了门,把钥匙放在玄关处的收纳筐里,单手打字, 每日一问:我妈最近没发现什么吧。
邵湛日常自信:没有。
拎着东西不方便打字,邵湛摁下说话键,凑近汇报许雅萍最近的行踪:“这两天我很少跟她说话,她每次想找我,我都避开。”
邵湛已经上了楼,面前就是许盛家那扇门。
仅一扇门之隔的门内,许雅萍头皮发麻地说:“他这两天很少跟我说话,以前他从来不这样的,我每次想找他,他都跟我说他要写作业,他要学习!”
门外,邵湛边掏钥匙边说:“所以她应该没机会发现。”
两人几乎同时说话。
许雅萍:“他怎么可能会想好好学习,这是许盛那小子会说的话吗?!我当时就应该反应过来的,我怎么就么想到呢。”
邵湛说完,把钥匙插进门锁里。
许雅萍听到动静,整个人僵住:“怎么办……他、他他他回来了。”
闺蜜听完所有线索之后咽了口口水道:“会不会,是脏东西上身?”她想来想去只有这么一种可能。
邵湛进门的一瞬间,许雅萍已经挂了电话,女人坐在沙发上,瞳孔微颤,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邵湛觉得有奇怪,但没有深究,他把手里的饮料递过去:“给你。”
许雅萍坐在客厅沙发上,窗外夜黑风高,四面涌进来的风打在玻璃窗上,打出惊悚的“呼”声。这股冷风像是从四周各个角落钻了进来,吹得她手脚发凉。
许雅萍仿佛置身恐怖故事女主角。
她感觉周遭危机四伏!
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玄幻起来,让人看不透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少年脸上那片冷然此刻在她眼里都成了阴森!
更别提少年细长的手指间勾着塑料袋,把芒果奶昔递到了她面前。
许雅萍:“……”
她,不敢接。
这杯芒果奶昔,看起来不再是一杯普通的芒果奶昔。
邵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敏锐地察觉到许雅萍好像有点怕他。
但是这个认知来得太莫名,他正想说什么,许雅萍极快地伸手把塑料袋接了过来,强颜欢笑道:“谢谢,现在挺晚的了,你早点洗牙刷脸,不是,刷牙洗脸,早点休息吧。”
“……”
也行。
邵湛怕她又想叫住他聊点什么,不如早点回房间休息,减少接触。
邵湛垂下手:“我回房间了。”
邵湛进了卧室,丝毫不知许雅萍看着他进卧室的眼神,是多么的复杂、慌张、惊恐。
许雅萍没忍住,在邵湛进卧室之后鼓起勇气将卧室门推开一道缝,只见许盛背对着她,翻开一张试卷,坐姿笔挺,少年对着卷子时专注的眼神是那么的认真和陌生。虽然“许盛”全程都没有回头,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被人上下打量的感觉,她总觉得在“许盛”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正在看着她。
许雅萍越看心里就越慌。
邵湛洗完澡打算写两张卷子再睡,第二套试卷写到最后一题的时候,他隐约听见客厅响起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脚步声来来回回地、最后停在他卧室门口。
许盛妈妈这个点打扫卫生么?
邵湛觉得吵。
一般来说他算题的时候很不喜欢被人打扰,许盛除外。
邵湛笔尖一顿,题目算到最关键的步骤,正要继续往下推算,卧室门却“砰”地一下被人推开!
他皱起眉,抬眼看过去,却见许雅萍手里高高举着扫帚,一脸防备地站在卧室门口。女人头发凌乱,由于害怕、胸口剧烈起伏,她在门口徘徊很久,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推开门大喊:“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跟你拼了!”
“……”
饶是邵湛这种冷静自持的性格也架不住面前这场面带来的冲击力,这场景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邵湛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晚上十二点半,他在男朋友的身体里写试卷,他男朋友的妈妈正站在门口,举着扫帚要跟他同归于尽。
邵湛勾着指间的笔转了一圈,想叫阿姨,话到嘴边,生硬地转成了一句“妈”:“妈,你这是干什么。”
任谁大半夜地发现自己的儿子不是自己儿子了,都没法不害怕,但是对许盛的担心战胜了害怕的心情,许雅萍道:“别喊我妈——你不是我儿子!你的字和小盛不一样,小盛知道我芒果过敏,绝不可能给我买什么芒果奶昔,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