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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他,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一年,夏天特别长,高一新生入学当天,气温飙高到像要把人烤焦似的,闷热的教室里,他就坐在我前面的位置,坐的笔直。
「你好,我叫方清平,二十八号,你呢?」
导师尚未出现,埋头正在看随手从家中带出的医学杂志的我闻声抬起头,他正转身笑著跟我打招呼。「卢士豪,二十九号。」我回他。真是个怪人,居然挑埋首书中的自己打招呼,不知道是太粗心还是故意的。
「你看那麽艰涩的书啊?」他伸长脖子看了眼我摊在桌上的杂志,语气里带了点兴味。
「还好。」我翻页。「这部分是在介绍人类脑部,不同的区块运作著不同的功能,其中分泌的几种激素对人类身心方面都有极大影响。」
他愣了愣,然後突然大笑起来,教室里其他人都朝我们的方向看过来。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他向我伸出手。「你真是有趣的人,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有趣?真诡异的形容!我温吞地握住他伸来的手,突然被他用力上下摇著,差点被摇下椅子。
「方清平,二十八号,擅长科目是数学,XX国中毕业,请多多指教!」
那一年,夏天很热,被关在教室里的高一新生,很年轻,很纯真。
在跟他混熟後我才知道,方清平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一场交通事故离开人世,那场事故不单纯只是个意外,欠下太多债务,非法暴力的追讨逼的人走上绝路,保险金也在还清债务後一毛不剩。早在方清平懂事之前,方家便只有他和奶奶两人相依为命,靠著政府补助及好心邻人的接济度日。
说真的,我不太明白,库馀时间还得打工维持家中生活的方清平,日子除了念书上学打工外,为什麽还有多馀的精力热衷於学校活动?明明连休息时间都快没有了。
「嘿!明天体育课我们班要跟隔壁班比赛篮球,你要不要参加?」他整个人挂在我身上问。
「不去!」我把脸埋在最爱的医学书籍里头。
「不参加没关系。」他用手硬把我的脸扳离书中,对著他。「可是要记得来帮你兄弟我加油。」
「要不要再找几个人组个啦啦队去场边替你助长威势?」
「真要这样也成!」他笑著附和我的提议。「我先去练球了,期待你的啦啦队啊,大队长!」走之前还给了我个飞吻。
「神经!」我笑骂道。奇怪!一个身世这麽值得人掬把眼泪的家伙,怎麽还能拥有那麽开朗的笑容?
隔天,我真给他弄来个啦啦队,队员由班上女同学下海赞助,其中一个据我所知还是他暗地倾慕的对象。比赛结束,当然是有他的这队赢得轻松,之後就像许多少女漫画的情节一样,大功臣方清平被女主角拉到一旁无人角落告白,面对倾心已久的对象,他自然也不会客气。
再隔天,那两个人在校园里自然而然就走在一起了。
不过这段高中纯纯恋情来的快去的也快,才两个星期就结束,班上同学全傻了眼。
听到消息那天,晚上我跑去他打工的店家等他下班,没进去,只在外头候著。
晚上十点,他背著书包下工出了店门,看见我,吓了一跳。「你怎麽会在这里?」
「听说有个笨蛋被甩了,特地买来两瓶酒安慰安慰他。」
「你才是笨蛋!未成年不能喝酒知不知道。」
「不能喝酒那喝果汁总成吧!」我从包里掏出两罐果汁,一罐扔给他。「接著!」
他一接到,开了瓶盖,仰头咕噜噜一口气喝光。呵,我的果汁还完封不动地拿在手上呢!「还要吗?」
「不了。」他摆摆手,不预警地大步往回家的路上走。
「哎呀!你真是......等我一下吧。」我回过神赶紧跟在他後头。
「士豪......」
「嗯?」
「我没时间陪她,也没钱买礼物给她,跟我在一起,是她委屈了。」
啊?我眼睛瞪的老大。「你在说什麽?你知不知道她是怎麽说你的?」根据我旁敲侧击打探来的消息,那女的说方清平除了外表跟成绩能上得了台面外,其他都不值一提,她一时糊涂才挑上了他。
方清平突然停下脚步,我一时煞车不及撞上他的背,背脊一如初相见时那般的挺直。
「你怎麽......」
「士豪!」他开口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麽,不过你不用担心。」他转过身,那双漂亮的杏形眼睛直直望著我,里头充满疲惫。「不用责怪她,也不用替我感到愤怒,因为我也有错。明明现在应该只能想著怎样努力过生活,我却还去招惹她......本来,就没哪个女孩子忍受得了。」
第一次,我看见他超乎年龄的沧桑,那样疲惫又坚强的眼神,狠狠击在我心口上,挥之不去!
後来的高中生活,我和他在感情上都交了白卷,取而代之的是让师长赞不绝口的优秀学业成绩。所以当他说不打算继续升学进修的时候,我怎样也无法接受。
「你怎麽就这麽想不开,你以为一个高中生能找到什麽好工作?」我对方清平大吼,想用力敲醒他那颗顽固的脑袋。
「你真当我没想过?」他也用力吼回来。「我也希望能继续升学念书,可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卢大少爷一样背後有个知名药厂,有个当药厂老板的父亲吗?你过你自己的少爷生活去,不要多管閒事!」
「我这样是***在多管閒事?」听到他的话我简直快气疯了,居然有人会这麽不知好歹!!「好,我再不会插手你方清平的事!」说完我转身离开教室。
不是没跟他吵过架,这次却可能是最凶的一次,我不是不明白他的难处,他也不是不明了我的关心,可他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再苦也要紧抓著尊严不放,什麽事都习惯自己来,反而显得不近人情。
过了几天,我还是妥协了,拿了份资料扔到他桌上。他没问也没表示出好奇心,我在心里骂自己鸡婆,嘴里还是不忘向他说明。「这是城里一所大学的资料,以榜首身分入学的话就学期间学杂费全免,地点离你家还算可以,另外额外有笔奖金,金额不大但聊胜於无。我知道你行的,去试试吧。」话说完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书,也不去猜他是否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随著考试时间逼近,不只广大学生在焦急,连师长们都显得焦躁不安,就他一个人依旧一如往常念书上学打工,好像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紧张感与他无关,也把我跟他隔在两端,相见如同不见。
考试结果出炉,我如愿上了医学院,他的名字也堂堂登上榜首,就是不知道他最终决定念或不念。
於是我在那所学校新生报到当天去校门口等待,等他出现!
从早上到下午,我站在校门口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方清平那小子才在报到结束前十分钟悠晃著出现。他看都没看我一眼,迳自走进学校里报到,手里还揣著打工的衣服。
看来他是打工一结束就直接过来的。我微微笑了起来,活动一下筋骨,然後站到大门口正中间,看到报到完毕的他拿著一袋资料走向我。「商学院?」
没人回答我,他视而不见从我旁边擦身而过,我眯了眯眼,也不去追。「班上老杜跟我打了赌,他赌你不念大学,我赌你念。现在我赢了,赌注是他家餐厅大餐一顿,现在我要去收我的大餐,你去不去?」
那笔直的身影走著走著停了下来,转过身脸色不悦地瞪著我。「你们居然拿我做打赌内容?只吃老杜一餐怎够我精神补偿,你也欠我一顿!」
我笑著走上前搭他的肩。「成啊,我怕你吃不成,你要吃不下了我还硬灌呢!」
「这就不是精神补偿,而是生理虐待了。」他也笑了,眼里一片清明。
「那你要去老杜他家吗?」
「当然!」
「晚上不用打工吗?」
「向老板请过假了。」他笑得贼贼的朝我看过来。「对了,你等了多久?」
「你猜呢?」我怎麽可能据实回答,其实等多久都不要紧,重要的是等的那个人,来了,就好。
虽然後来学校不同,但都在同一座城市里,他依旧念书上学打工,反观我的生活确实比高中精采多了,恋爱社团联谊......却怎麽也没能比得上和他在一起说浑话吵吵闹闹来得舒服自在。
常常,我会跑去他打工的地方找他,也不吵他,只看他那样努力地工作著,就觉得很安心。初上大学的时候,我对父亲说不想接手药厂,父亲却只当是小孩子在胡闹,扔了句:「你现在还小,以後就知道了。」打发我的决心。为此,不想每天准时回家的我成了三不五时陪他上下班的跟班。
「别瞎闹了,回去跟你父亲好好谈谈吧。」他老这麽对我说。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我父亲堪称是旧式体制教育下的典范,妄想那老头把儿子的意见当意见看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那天,我照例去店里找他。这时候,我和他都是大二的学生,我和父亲吵的正凶。
探头看到在门外的我,里面方清平的老板也就是店长讶异地问:「你怎麽在这里?」
我不能在这里吗?开店还不给客人来,这什麽道理啊?「客人不能来吗?现在不是清平的班吗?」我皱眉反问。来得多了,这间店上至店长下至排班店员都认得我了,不过我明明记得现在是他的班啊,怎麽换成店长了?
「别开玩笑了,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麽?」
「方清平奶奶在家里跌了跤,摔到头,就这麽去了。清平请了一星期的假回去处理家里的事,他没跟你说吗?」
什麽?!我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两脚却像有自己的主意似的朝方清平家里奔去。怎麽会?那个慈祥笑著的奶奶,上星期才煮了绿豆汤,热情招待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奶奶......不在了?
到了方家门口,香燃烧的味道,萦绕不去的诵经声刺激著我的神经,提醒我一切都是事实。对了,清平呢?奶奶走了,那他呢?他一个人怎麽办?大步跨进方家,那个我急著寻找的人就跪坐在大厅草席上,旁边白布覆盖住的......是奶奶,再不会用那没牙的嘴笑著,再不会用浓浓的乡音唤著我们这些小辈的奶奶。
我跌坐在方清平旁边,茫茫然然,只觉得老天开了个很大的玩笑。
方清平始终没看我,我们就这麽默默无语地在奶奶旁边呆坐了一个小时,然後,我听见旁边乾涩的声音响起。
「奶奶最近老咳嗽,我说让她去医院她偏不肯,说要把钱留著供我念书,供我生活花用,说大学不比高中,吃的穿的都要体面些才不会让人看不起。」语调没有起伏,哑哑的嗓音很空洞。「她一个老人家,煮饭打扫洗衣服,这麽多年,我已经习以为常,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没发现,她的眼睛不好了,耳朵不灵光了,手脚也不麻利了。那天我一回到家,看到她倒在地上,还以为她犯困,就这麽睡在地上......对,她睡了,再没有醒过来。」
我听著,眼泪成串流了出来。
「你走吧!」他转头看著我,声音依旧不高也不低,哑哑的。「在灵堂呆久了不好,你走吧!」
杏形眼睛里空盪盪的,像潭死水。我瞪大眼看著他,知道他就快崩溃,只是硬撑著。「我不走。」我一抹眼泪鼻涕,然後一把抱住他。「我不走,我会一直陪著你的。」
原先,他只是静静靠在我怀里,然後全身慢慢颤抖起来,压抑的低泣在空盪的厅堂里响起,两只手用力扣著我的背,彷佛抓住救命的最後一根浮木般。方清平没有其他亲人,奶奶走了,就剩他一个,被残酷地留了下来。
他在我怀里哭了很久,始终没有放声痛哭,压抑著的悲泣,揪得人整颗心都痛了起来。
本来就困苦的方家,奶奶的葬礼结束後更是一贫如洗。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是,方家所立足的那块地地主三个月後要收回去,令住在上头的居民尽快找好新居搬迁。
所幸的是,土地拥有者是一个机构,愿意拨出一笔款项给必须搬迁的人们,虽然不多,但确实是方清平迫切所需。
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还是意志消沉的很,做什麽事都提不起劲,也异常沉默。拿著那笔钱,却不找房子依旧念书上学打工的方清平,我真想狠狠打他一顿,又想狠狠地抱紧他。於是,我乾脆替他在自己家附近找了间套房,约好房东,再押著他去签约。
把他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省得我老担心他背著我犯傻。「快签!」我把合约递到他面前,一年的约,价钱比其他地方来得便宜许多,家具也很齐全,环境更是优良,这样的条件不信会没人心动。
他看了看合约的内容,然後抬头对我笑了笑。「卢士豪,你知道吗,我真觉得无所谓了,这麽多这麽多的事,都无所谓了。」
「你无所谓,我有所谓!」我恶狠狠地说。「快签名。」
他耸耸肩,乾脆俐落地在合约书上签下大名。
很多年以後,他才对我说,当时真觉得什麽都无所谓了,才会明知有我在背後帮他,还是住进了那间房。而他的傲,後来众人皆知,也只有在我和方浩面前才会稍微低头。
方清平後来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在我一日照三餐去闹他吵他惹他的骚扰下,他也算是渐渐恢复了一些神采,添上眉间那层化不开的忧郁,反而吸引了更多想接近他的异性。
大三升大四那年暑假,得知他系上有安排学生到各大公司实习的课程,我力劝他去试试,没想到却把他推到了伊莉莎的怀里。
最初,我和他都以为伊莉莎只是公司里的一名职员,至多,也只会是美国总公司派来台湾的一名专员。怎麽也没想到......她居然是......大BOSS的独生女,唯一的掌上明珠。
他们的恋情来得猛烈,伊莉莎的年纪比方清平大上个几岁,面对总是闹别扭爱逞强的他,她展现出无比的包容与耐心。更重要的是,他们对彼此都是认真的。
方清平曾对我说:伊莉莎给了他「家的感觉」。那时候他的神情很平静,眉间的忧郁消失了,眼里满是温柔。奶奶走後,填补他内心空洞的人,是她。
胸口有点闷,可我还是乐见其成。其实伊莉莎照顾他比他照顾伊莉莎的时候多很多,更多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是彼此互相扶持,不用整天黏腻在一起,也知道对方把自己牢牢放在心上。不过说真的,私底下的伊莉莎有时候很迷糊,但是我们没想过她会迷糊到这种程度......
「我没跟你们说过我的姓吗?」
实习结束後,他和伊莉莎的恋情不再躲躲藏藏,两人经常相约出门,结果就是被公司其他员工撞见,成了热门八挂人物。这样的消息自然在第一时间被呈报给了大BOSS,而大BOSS的女儿面对我和他的不敢置信只说了这麽一句话。
「我一直以为你们知道......」她抓抓头傻笑。现在我们三个人就窝在方清平的套房里,好像在摊牌又好像不是。「我父亲有跟你说什麽吗?」她问方清平。
真的是千金大小姐,居然以为大BOSS会亲自降尊迂贵来和方清平这个没钱没势的小伙子谈。「他只说条件随清平开,总之要清平滚蛋就是。」我代替旁边那个看天花板看地板就是不看伊莉莎的男人回答。
「清平,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生气。」伊莉莎略略忧郁地说,然後拍了两下手,下一秒房门被打开,门口出现了两个穿黑色西装的人。「跟那老头说,叫他不要白费力气了。」一挥手,人又不见了。
啊......不是豪门千金吗?怎麽......好像电影里头帮派老大会用的噱头?我有点想笑,不过此时此刻不大适合真的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