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才反应过来林庭上一句说了什么。
哦,林庭叫他闭嘴,这样看来刚刚他感觉到的温柔肯定是错觉了。
林庭要是对他温声细语的才是真诡异了,林夏天苦中作乐的想。
也好,反正他和林庭说话也很不容易,每句话说前都得绞尽脑汁好好思索,就怕哪句说不对踩了雷,现在林庭不让说话,他反倒还轻松。
要是中途下不了车,干脆就等车开到楼下,趁着下车的时候直接撒腿往外跑,反正他在林庭面前做过的蠢事早就多了去了,到现在也没剩下什么脸面值得硬撑了。
可没想到林庭又主动跟他说话。
“老爷子病了,再有一个月就过年了,到时候带点礼物回去问候一下,顺便也见见家里的长辈们,别让人觉得林家的教出来的孩子不知礼数。”
“爷爷他......”林夏天小心斟酌了一下语句,轻轻道:“身体不太好了吗?”
“嗯。”林庭说:“熬不过明年春天。”
他在说这句话时,语气依旧是平平淡淡的疏离,几乎不见有什么起伏,虽然说的是往日里对他最为看重的亲爷爷,言辞却显得过于冷静,凉薄的令人心惊。
“我,我还是等年后…再去探望吧。”见林庭的视线瞥过来,林夏天赶紧低下头,眼神退缩着避开和他对视,“今年过年我没时间......”
这句话一说出来,林夏天就知道自己一定是又说错话了。
因为在刚刚看上去......至少在表面上看上去已经变得有一丝丝融洽的氛围,在这句话后又突然变得冷凝起来。
连表面上最后着一点点的温情都消失殆尽。
“没时间?”林庭脸色显见的冷了下去,“当初你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同意,私自从学校辍学,搬着东西离家出走......”
林夏天心猛的一跳。
这是他们之间最不能提起的话题。
在林夏天心里,这几乎是他永远都不敢直面的伤疤,他本以为这些事会心照不宣的被他们各自烂在心底,没想到林庭会这样轻描淡写的把它挑开。
还是在有两个外人在场的情况下......
林庭眸色沉沉,语气冰冷至极,“你还记得自己是林家人吗,在外面野了三年多,连家里人人都要参加的年宴也敢回回缺席,你是有多大的脸面?”
林夏天死死捏着手心里的肉,极力忍耐,“我不是故意的,是真的没有时间,我得训练……”
“别找借口。”
林庭冷冷笑了声,“你没时间,吴昊为什么就能年年赶过来参加,他能抽出时间,怎么偏你就不行。”
“同样是林家人,又是一个公司的练习生,一样没有半点名气,你以为你比人家金贵在哪儿?家里的团年饭,还要全族人都亲自过去楼下请你回去不成?”
林夏天睁大眼睛,因为太过惊愕,一时连话也说不出。
他怎么能......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几年有家不能回的日子……
从安逸的校园里走出来,一个人在外面忍耐坚持着……
即使知道自己没有天赋,即使根本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却还是一刻也不敢放松的每天训练……
难道是他自己愿意的吗?
难道……是他自己不想回去的吗?
林夏天默了半晌,抬手抹了抹眼睛,他以为自己会哭,却意外的发现自己是笑了。
为什么笑呢?
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可笑吧。
多可笑啊,小心翼翼藏在心里,不敢去触碰的那些难过委屈,原来在自己最在意的人眼里竟然是这样的……
不合时宜,不知礼数。
林夏天没有说,离家那年过后的第一年春节,他其实都已经准备好了要回去过年了。
那天下午他去了商场,拿几乎全部的工资,精挑细选的给家里人挑好了新年礼物,正坐在回林家大宅的公交上,人已经到了北苑山附近,却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一接通就是怒气冲冲的叱责。
林夏天解释说自己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能赶到,母亲却仿若未闻,说出来许多难听的话。
林夏天刚开始还小心的解释,可只听了一会儿,他就听明白了,母亲打来这通电话,并不是像他以为的出于关心。
在很早以前,林夏天就已经习惯了。大概是自记事起,母亲只要在外面经历了不顺,回到家都会将所有恶意的负面的情绪全宣泄到他身上。
每当这个时候,林夏天都不需要说话,也不能说话,因为母亲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任她辱骂发泄的树洞,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出气筒。
若是他有半分反驳之意,得来的便会是更疯狂的辱骂。
旁人眼里温柔大气的新任林夫人,在林夏天的眼里,却是童年所有心惊胆战的恐惧所在。
于是林夏天不再开口,他沉默的听着电话里的尖锐女声,直到母亲情绪稍缓,再次问起他什么时候能到。
林夏天说,快了。
母亲不悦的说,林庭带回去的私生子弟弟早已经到了,刚才跟着林庭满场打过招呼,现在又正和林父相谈甚欢。
林夏天不知道该就事说些什么,只能轻轻的嗯了一声。
却不知这声回应哪里触碰了母亲心里的刺,劈头盖脸的叱责又再次迎面泼了下来。
“我最看不惯你这副窝囊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没名没分的私生子都比你上得了台面,难怪林庭能把人领回来,要是我有的选,我也……”
林夏天不记得是自己怎么挂的电话,只记得当时他一个人站在北苑山的林子边,望着远处的长路,很没骨气的掉了眼泪。
他很早就不会再为母亲言语上的叱责难受了,他原本以为,再难听的话听多了,慢慢的总也能习以为常。
可那时他才发现,根本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根本不是。
没有人是铜墙铁壁,再坚不可摧的石头,水滴久了也能被穿透,他之所以能慢慢把这些话丢在耳边,是因为那时他有了一个哥哥。
林夏天以为,他从此有了一个哥哥,即使所有人都看不上他,至少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亲人,他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并且也是真心关心着自己的。
但现在也没有了。
林夏天想着想着,又笑了起来。
既然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自己一个人战战兢兢不愿舍弃的捧着,还有什么用?
小心翼翼的在林家待了这么些年,每天如履薄冰谁也不敢得罪,最后却比不过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吴昊……这早就是了然于心的事实了。
还咬着牙满心的不甘心,绷着那根弦不愿意放手,有什么意义?
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理智的那根弦一旦崩断了,就好像再没什么可顾及的了。
林夏天抬起眼睫,轻轻道:“你说的对。”
“我哪里能比得上他金贵,原本就是一无是处的人,比起回去碍着人眼,不如躲得远远的,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车里气氛冷凝到窒息。
前座的两人不由得放轻了呼吸,几乎不敢抬头从后视镜看林庭的脸色。
林夏天却像是一点也感觉不到气氛的诡异,轻声道:“林总平日里事务繁忙,怕是没机会放松吧。”
“正好。”他笑了笑,笑容格外明艳,却无端的有种令人心悸的悲戚,“今天您车上载了个卖艺的戏子,本事没有什么,也比不上别人金贵,不过胜在身份卑贱,没脸没皮。”
“唱歌跳舞我都会一点儿,嗯,不过这里地方太小也施展不开……”
“不如我给您唱个曲儿?”
作者有话要说: 是甜的是甜的
第9章 决堤
几年的练习生生涯下来,唱功算不上技艺有多好,但无伴奏随口唱个曲儿的能力还是有的。
虽然以林夏天现在的嗓子状态,唱出来的歌着实谈不上好听就是了。
暗哑的嗓音被刻意调动的情绪抬高,和此刻环境截然不符的歌声顷刻流动到车上几人的耳里……
他唱的是一首慢调的情歌,近几年几乎人人耳熟能详,差不多烂大街的那种。
可这首唱不出什么感情的口水歌,却在此刻,在安静的车里,生生被人唱出了一种压抑至极的诡异感。
倒不是唱腔有多奇怪,而是唱歌那人映在霓虹里的一双眼睛。
林夏天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咧着嘴,傻乐傻笑着的模样,对一丁点儿的小事儿都极容易满足,即使有不如意,可能也就悄悄低落个两分钟,自己就又飞快治愈了。
像是一朵无忧无虑的太阳花,给点儿阳光就灿烂,再恶劣的环境,他也能走哪儿开哪儿。
因此这么些年,林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林夏天。
脊背佝偻着,好像已经被万千重负压弯,却又仍旧不偏不倚的直直坐在原处,连舒软的椅背也不去靠。
而那双毫不躲闪直直望过来的眼睛……
麻木,沉寂。
很像是孤注一掷的亡命之徒,没有牵挂,没有留恋,随时都能冲上去跟人拼命。
可林夏天不是什么亡命之徒,他只是一个规规矩矩在社会中长大的男孩子,能拿什么跟人搏命?
他唯一能伤害的……
只剩下他自己。
注视着这样一双眼睛,无端的让人觉得……
可能在下一天,也可能就在下一刻,眼前这个人就会在他再也承受不住的重担下被折断。
用一种或惊悚的,或是寂静的方式,轻易的和这个世界诀别……
林庭像是如梦方醒,呼吸骤然一滞。
林夏天刚唱到第三句,就感觉有一只手,轻轻的覆到了他的眼睛上。
“别唱了。”
林夏天却像是没有听到,依旧自顾自的唱着。
就应对突发情况这一点来说,林夏天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算得上是个合格的戏子了。
如果忽略听戏那人此刻微微颤抖着的手掌的话。
林庭放轻呼吸,轻声道:“别再唱了,夏天,别唱了。”
就像被遮住视线的不是他,林夏天连头也没偏一下,嘴里唱着平仄不变,几乎听不出旋律的音调。
甚至连呼吸都听不出变化。
只是林庭原本温热干燥的手心,忽然感受到了滚烫的湿意。
林庭僵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但还没来得及等他做出什么反应,耳边歌声已经戛然而止,林夏天利落的撇开了他的手,头也扭向了窗边。
车窗无声滑下,北方夜晚的刺骨冷风争抢着灌进来,瞬间把车里的温度带入冰窖。
“前面停车。”车开正在下高架,迎着大风,林夏天低低的声音被吹的有些飘零。
坐在前座的司机被骤然灌进来的冷风吹的打了个寒战,听到这声,下意识靠着路边放慢了车速。
等司机脑子里慢半拍的转过来,才意识到,刚刚声儿根本不是从林庭那儿传来的。
他赶紧放慢车速,抬头去看林庭,却发现林庭正偏头望着林夏天,根本没给任何指示。
林夏天一只手压着车窗,另一只手扣着车门把手,哑着嗓音道:“靠边停车,不然我直接跳下去……你们也不希望这辆车扯上命案吧。”
冬日里衣服穿得厚察觉不出,此刻风灌进去,将林夏天身上那件毛衣吹的紧贴肩胛肋骨,林庭才猛然发觉,林夏天比以前瘦了许多。
身影单薄的犹如一张纸片,像是外面的风都能把他刮走。
“夏天……”
林庭心突的跳了一下,猛然倾身过去,不顾他的挣扎,把林夏天从窗边揽了回来。
林夏天少有这样犟的时候,死扛着怎么也不愿意被林庭压制。
他就是再怎么消瘦单薄,也是个成年男人,即使林庭比他个头高许多,也一时没法制住他。
尤其不管不顾挣扎的那人还带了攻击性,挥着拳头,龇着牙,跟对付仇人似的无差别攻击。
车早已靠边停下了,助理本来想探身爬过去帮老板制住林夏天,结果还没来得及起来,就被林庭忙里抽空瞥过来的眼神劝退了。
行吧……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人家这自家里的事,正培养感情呢,外人哪儿有资格掺合。
只不过林家这两兄弟培养感情的方式也真奇特,放着好好的温情叙旧路线不走,大晚上的在车上打架……
看着老板咬着牙的模样就知道,林二少这拳头应该是没留手,铁定还挺疼。
林庭一边拦臂揽着林夏天的身子,任打任咬不还手,另一只手牢牢举在他头顶。
林夏天恨死林庭了,恨林庭骗他,恨林庭喜新厌旧,怀着鱼死网破的心,什么都不管不顾,丝毫没察觉林庭此时是个什么反应,有没有要跟他动手的意思,只知道狠命挣扎,一拳拳的挥出去,林庭又不刻意躲闪,所以这挥出去的每一拳,几乎都打到了肉上。
可即使是这样,林夏天都没顺利挣脱出来,于是埋头扎下去,一口咬住了拦腰挡着他去路的手腕。
林庭闷哼一声,下意识握了拳,手臂上青筋都暴出来了,却也仍旧没松开揽着林夏天的手。
直到眼泪被风吹的冰凉,雨一样滴再次落到林庭手背上。
林庭愣了愣,望了林夏天半晌,终是缓缓垂下了头,仿佛挣扎犹豫了许久,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又极其僵硬的说了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