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淮盯着宋舟鼻翼上那颗小痣,总觉得他现在这样子,更像是被自己欺负了。
“我……”林淮揉揉鼻子,直起身坐到另一张椅子上,想说些什么吧,看着宋舟依旧抱腿缩在椅子上,就又莫名口干舌燥。
而宋舟瞥向桌上还没用的一整盒后跟贴,并不明显的喉结动了动,短促地又说了声:“谢谢。”
林淮怔了一两秒,旋即勾起嘴角大大咧咧道:“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这次他没给宋舟机会说出“多少钱”,而是把相机扔给他:“走,带你出去玩。”
宋舟这次没下意识地拒绝,握着相机,踌躇了一会儿问:“去干什么。”
林淮从衣柜里拿出之前放进去的lo裙包装袋:“先把衣服送到伊斯特房间里,再带你去看个展。”
说着,他把宋舟加到麻将群里,并把群名“一桌麻将整整齐齐”改成“四个人打麻将”。宋舟看着群名后面的(5),对林淮说:“这里面明明有五个人。”
“你品,你细品。”林淮的意思是他也会玩wordplay,“四个人,打,麻将。”
宋舟皱眉,还没把味道品出来,伊斯特突然冒泡发言:“林淮你怎么把我的群备注改成麻将了?你什么意思,给我出来!”
林淮出来了,往群里发了五张票的二维码,@麻将说你这张的钱不用还了,爸爸请你陶冶情操。伊斯特态度一百八十度反转,秒回一句:“谢谢爸爸。”
“……”宋舟盯着他们的对话,终于懂了,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
再点开二维码,光影互动体验展的介绍映入眼帘,确实是他会感兴趣的艺术展览,地点在长乐路。林淮看出他心动了,递上一件衬衫外套:“晚上降温会冷,别冻着。”
然后他们一起去把洛丽塔裙交给正在化妆的伊斯特。同一时间,宴若愚也到了长乐路的一处洋房,工作室助理安排他在客厅等待片刻,没过几分钟,咨询室的门从内推开,姜诺和那位“很有力量”的咨询师一道出来,最后说了些什么,两人脸上都挂着笑。
宴若愚没问都聊了什么,等和姜诺从洋房出来了,才问:“她今天给你留了什么问题?”
咨询师每次聊完天都会留问题,比如她昨天了解到,姜诺对比赛的态度消极,没什么内在驱动力,她就让姜诺今天一大早去录制现场,台前幕后都逛逛看看,找找有没有不喜欢的人,不习惯的事或物。
姜诺去了,再次和咨询师见面,给出的答案是没有,他对这个节目并不反感。
咨询师精准道:“但你还没放感情进去。”
姜诺点头,沉默良久,困惑又真实道:“我本人……其实……并不是很愿意相信,在现在这个大环境下,普通创作者能在自己和主流之间找到平衡点。”
咨询师切中“要害”:“因为姜善没做到吗?”
姜诺眨了眨眼,没回答,咨询师便没再推进这个话题,退出来先将他的困惑解构。
在姜诺的语境里,说唱其实是一种途径,抵达的目的地繁花似锦,走这条路的人一无所有。姜诺未必是对主体没信心,而是怀疑道路的可行性——贫民窟的黑人兄弟靠说唱跻身上流社会的例子只存在于说唱文化的发源地,但这里是沪上,奇迹由资本创造。
所以他总想着尽快回幕后,没有对自己投入期待,那么他在哪一环节被淘汰都没有沉没成本。
“那她怎么说服你振作起来的?”宴若愚很少见到姜诺笑得那么轻松,还以为她给姜诺煲了什么浓缩鸡汤,但她言简意赅,直白不婉转,这样的大实话反而少见。
“她说,没有不应该走的路,只有才智不够还不肯努力人才会抱怨生不逢时,真正有才华的人一旦抓住机会,肯定会名利双收,也活该名利双收——比如你。”
“她真拿我举例?”宴若愚乐了,想继续这个话题,却又突然意识到,他这样顺风顺水的毕竟是少数。更多人是像姜善那样的后者,出众才华并没有被现世认可,默默无闻的死去后不值一提,淹没在浩瀚的历史长河里,关于他的一切只有姜诺记得。
他们仰躺在地板上确实像流淌在长河里,这个近两千平方的展区里有九个房间,每个房间都会循环播放两个画家的作品,他们所处的地方全方面覆盖高更和梵高的画,从地板到天空都是屏幕。
其他人都在拍照,只有他们躺在角落里仰望头顶,以大溪地的山水为盖,以绚烂的向日葵为席,聚精会神到屏住呼吸,满心满眼只有天花板上流动的星空月夜。
“……我们写这些画吗?”姜诺视野里满满都是画,对合作曲的主题模模糊糊有了想法。离正式录制还有几天时间,但Lai今天告诉过他,除了他们俩和林淮宋舟,其他十四组全都准备的差不多了。
不过Lai并没有催促的意思,相反,他迫切又期待地想听到些新的东西,希望他们慢工出细活,而不是像其他选手那样套词。
“嗯……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种高端一点的主题。”姜诺完全站在宴若愚的角度考虑,假设一个人是梵高,偏执又烂漫,另一个人是高更,克制冷静,他们一起住在一个叫阿尔的小镇上,房间里挂着一副向日葵。
他细细回忆年初在梵高美术馆里听的讲解,但记不太清了,所以就想问问宴若愚。而等他把目光从天花板上的投影画作挪到宴若愚身上,才发现宴若愚早不知道什么时候侧躺,眸眼里没有斑斓的画,只有自己。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姜诺后知后觉地局促,好像耳边循环播放的《starrystarrynight》唱的是真的:你的双眼透视我灵魂深处的黑暗。
“继续说啊,”宴若愚没发现姜诺的异样,或者说他已经注意到了,也知道自己直白的眼神让姜诺有些不安,但对方是姜诺,他就做不到遮遮掩掩,依旧满心满心地注视,手臂枕在脑袋下面认真道:“我在听呢,我们俩在歌里玩角色play,然后呢?”
姜诺:“……”
宴若愚这关键词提取的让姜诺有点不敢有然后,思忖一两分钟组织好语言,才继续说自己的设计。这首歌应该是生机盎然的,就像梵高邀请高更来一个阿尔的小镇住的那两个月,他们碰撞又融合,梵高为高更画向日葵,高更为梵高画《画向日葵的人》。
这个想法主题确实特别,完完全全契合宴若愚天马行空的创造力。宴若愚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却又突然蹙眉,可惜道:“这个欧洲版的高山流水觅知音虽然荡气回肠,但我总觉得梵高对高更要死要活,是被他PUA了诶。”
如果不是氛围太过于浪漫,不适合满嘴跑火车破坏意境,宴若愚还真想具体聊聊他眼中的“PUA高手”高更。
当然了,那个年代连PUA这个词组都没有,更别提什么五步陷阱法。梵高到最后视高更比什么都重要,用自残割耳朵的方式来挽留他而不得,这一整个过程与其说是被PUA了,不如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敏感脆弱的人,梵高是其中最有才华的那一个。
他们缺爱,缺亲情,爱情,友情……他们有点希望光亮就死死抓住,都来不及思考所托之人是否是良人。
宴若愚说:“所以我不太喜欢高更,搞艺术的人里抛家弃子的不少,但像他这样灵魂伴侣都不要的,我想不出第二个,男人活成他这样,太没担当了。”
姜诺说:“但他们在阿尔的两个月肯定很快乐,不然画不出那么多漂亮的画。”
“我们也做过很多歌啊,我们还在一起八个月嘞……”宴若愚深吸一口气,突然有了新点子,“对哦,都八个月了,那还唱什么梵高高更啊,写我们自己不香吗。”
“我们有什么好写的,”姜诺抿嘴一笑,是觉得自己不值得一提,“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故事。”
宴若愚立马反驳,说能写得多了去了,就因为太多了,他一时都举不出例子。
不过他算是听明白了,问一脸淡定的姜诺:“你是不是早就想做叙述风的歌,但又不想剖析地太深入,所以想用别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的。”
姜诺没摇头。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套一个外壳呢,就唱你自己,不好吗?”
姜诺也说不出原因,沉默着躺在向日葵花海里。
他今天穿了件藏蓝色的冷色调衣服,在鲜艳明亮里的花海里格外明显,但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只有穿棕黄色T恤的宴若愚躺在他身边像拥抱他。
宴若愚挪动身子凑近,跟姜诺讲自己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集美剧,编剧把活着的时候只卖出一幅画的梵高写穿越了,来到21世纪的奥塞美术馆,亲眼看到自己的画作摆在一个单独的展厅,亲耳听到博物馆馆长跟参观者们说,梵高是史上最杰出的画家,没有之一。
梵高笑着,也哭得像个婴儿,让人惋惜时光无法倒流,那些迟来的肯定和赞许在历史的长河中汹涌,永远37岁的梵高至死都没有听到一句。
“但那不应该是你的命运,你是姜诺,我也不是高更,说走就走没责任心。”宴若愚不知不觉握住他的手,摊开掌心,那几朵粗糙的向日葵只有他会抚摸。
每个人掌心里或许都有几朵向日葵,那柔软的地方虽不是什么私密,却少有人会看到。宴若愚起初也只是不经意的一眼,但现在,他无比庆幸当初的惊鸿一瞥让他抓住姜诺的手,并有机会当面亲口对他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不要将我们两个人的经历故事遮遮掩掩套上别人的外壳。”
“我要光明磊落告诉所有人,你是我遇到过的,最有能力的制作人,没有之一。”
第59章
姜诺和宴若愚在向日葵花海里流连忘返,另一个房间里,宋舟和林淮所在展厅播放的画作全都有芭蕾元素。
来看展的人群女性居多,但在这个展厅里,宋舟旁边坐着的都是同性。光影打在所有人身上,宋舟看到的是芭蕾舞演员在台下非常真实的一面,和同伴闲谈调情,互相按摩伸展肢体,生活普普通通和其他女孩子没什么两样,却又带着这份职业赋予的典雅,他身边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生却和同伴小声说,她们腿怎么这么粗。
宋舟呼吸稍微一屏,被他们的话一下子拉回现实。入场后每个人都会分到一本精心制作的讲解小册,里面介绍爱画芭蕾舞演员的德加,说他家境很好,但从未表露出优越感,最常对舞蹈演员们说的话就是:停下歌声和舞蹈,你们最真实的一面对我来说最重要。那或许不漂亮,但是有够震撼。
宋舟旁边坐着的那两位确实也感受到了震撼,但和画家想传递的不一样:
“她们身子好白啊。”
“废话,外国佬当然白。”
“她们怎么不穿安全裤,穿裙子怎么能不穿安全裤……”
宋舟深吸一口气,有些听不下去了,再看向坐在另一边的林淮,目光虽正视前方,但一点沉浸的意思都没有,显然也听到了这些对话,只是无动于衷。
好在那两人很快就离开了,讲解小册并没有扔还拿在手里,宋舟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翻到高更那一页,并跟同伴说,走,去这个厅,这个人画的女人奶‘子都挺……
宋舟耳边终于清净,只剩下配合影像循环播放的音乐。但他再也静不下心,环顾四周,展厅里并不是没有专心致志于画作的游客观众,但更多的人举着手机录像,录完就走,或者拍照,拍画作也拍自己,调整各种姿势以名画为背景。
这让宋舟突然觉得没劲,想着自己应该先吃完药再出门,不然这突如其来的沮丧感不会这么强烈。反观林淮,明明什么都听见了,什么都看见了,却还是能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姿态。别人的言行举止在他这里并不相通,不管周遭如何惨淡,他都能置身事外。
宋舟不由疑惑,问:“你为什么能这么淡定?”
林淮没为自己争辩:“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没什么社会责任担当的人。”
“我没有阴阳怪气说你不好的意思,”宋舟少有的真心实意,确实是很想知道,“这一切就在你眼前发生,你明明也看到了,为什么心里会一点起伏都没有。”
他垂眼思忖了几秒,组织出一个例子:“就好比你辛辛苦苦准备了一张质量非常好的专辑,有些人没听懂概念比较新的一部分,还偏偏要在你的评论区来一句,你写的是什么鬼东西,唱的好难听啊。”
“我发在网易云上的所有歌都免费,评论区里指点江山的人很多,有些还是祖安进修毕业的。”林淮说,“而这个艺术展门票一百二,他们花钱了,还是没能好好欣赏。”
宋舟原本以为林淮将是否付费作为能否评价的条件,正想要反驳争辩,张开嘴的那一瞬间,就灵光乍现地突然懂了些什么。
“所以你发现了吗?”林淮将宋舟还模模糊糊没摸清的结论整合成一句话,“任何圈子一旦开放,拥抱主流市场不再小众,没有自主鉴赏能力的都是成为这个圈子里的大多数,掌握话语权定义好坏的资本喂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两人在沉默里互视。除了白色的舞裙,德加也喜欢在画里用黄红的色调,展厅里其他观众的衣着颜色好巧不巧地都与这些暖色调相近,只有宋舟穿了一件浸染成暗绿色的苎麻宽松长袖,而林淮的卫衣是灰的,不暖不冷中和两种色调。
林淮问:“想不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没劲的?”
宋舟不言,侧脸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