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反倒要感谢袁立玫刚才那一番咄咄逼人地诉说,令人知道是非真假,千人口中千种模样,唯独自己亲眼所见才好判断。
袁立玫不敢置信,挑眉,好笑地问:“那万一两年时间找不到呢?你想让我就这样算了?别忘了,小沐才是受害者!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我会竭尽全力寻找,如果您答应,顾家也会继续和季家合作项目。”
顾远琛没有开玩笑,这三年里,季幕夺取的玫瑰信息素是与他共享的。
若说季幕有罪,他顾远琛也有罪。他识人不清,爱上了除季沐之外的人,被对方迷惑了双眼,任由夺取者一再占有受害者的自由与时间。
他们共罪。
如果袁立玫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顾远琛愿意和季幕一起去面对这些罪孽。
但也许需要很久,他才会与季幕和好如初。而季幕要是真的只是为了利益和活下去才说喜欢自己,等所有事情都结束后,顾远琛也愿意放手。
任何人都需要一个机会,顾远琛是,当年栀子花园里满是淤青的少年也是。
顾远琛承认自己是一个被感情驱使的人,三年中朝夕相处的季幕就在他眼前,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对方被袁立玫带走,此后生死未知。他做不到对季幕如此狠心,他活该被季幕玩弄于掌心之中。
他想,要是顾黔明看到这一幕,大抵是要被自己气死。他遗传了陆秋远的多情,却没办法做到顾黔明般冷静。
为此,袁立玫笑了一声,痛恨道:“竭尽全力让小沐等死?你要是阻止我,你信不信我让他入狱一辈子,大不了大家都不要活了。”
顾远琛没有避开袁立玫的目光:“就算季幕有罪,您也不能对他动用私刑,法律有它存在的意义。但……”他冷静地说,“如果是您说了假话,我不仅不会让您再次伤害到他,也不会就这样算了。”
顾家也不是好欺负的,几次都任由季家耍着玩。
袁立玫唇角抽搐了两下:“你在威胁我?”
她故作真诚地在医院大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顾远琛大费口舌地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让顾远琛相信她的诚意。
袁立玫不想在去机场之前被顾家的人拦下,可惜,顾远琛的固执程度让她感到后悔。
不过就算顾远琛不愿意,那他现在还能硬抢不成?要是顾家设法阻拦,令她失去季幕这个最为合适的腺体,她倒是不介意问一问顾黔明,愿不愿意让她向媒体曝光一些东西,让顾家面上有“光”。
袁立玫身旁的保镖为她打开了车门,她不想再久留。
时间过得很慢,顾远琛拖延失败,立刻想到了另一个办法。他不顾脸面地上前拦住袁立玫,死缠烂打道:“季夫人,那就让我和他道个别。”
袁立玫皱眉,不明白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顾家少爷到底要做什么。
顾远琛说:“您带着这么多保镖,我没办法抢人。让我和他道别,当我欠您一个人情。”
他坚持地站在袁立玫身前,“强迫”她同意。
“季夫人,刚才的那些话只是一个提议。您拒绝了,我自然不会强求。”
袁立玫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讽笑,对于顾远琛的一言一行,她厌烦道:“明明看到了那么多证据,视频、音频、纸质都不缺。可顾少爷对他,真是情深意切啊。不过,小沐也在那辆车中,希望顾少爷注意自己的言辞,不要误伤到小沐。”
她故意说。
而此时,大门处开进来一辆顾远琛认识的跑车。
陆泽安正想下车打招呼时,副驾驶座的陆泽霖把他一把按住:“等等。”
后座的肖承警惕起来,盯着几个高大的Alpha保镖看:“琛哥不是说过只有他和季幕在这里吗?”
陆泽安听了,没多说什么,机灵地把车往里再开了一点。三人不动声色地下车,假装成去医院的样子,顾远琛果然装作和他们不认识,在两个保镖的陪同下,朝另一辆车走去。
保镖先一步过去打招呼:“夫人说让顾少爷和他道个别。”
这惹得季沐气闷地踹了一脚车门,低声骂了句:“一对狗东西。”
季幕原本低着头,听到这些话后他猛地抬起头,天旋地转的感觉,还未有真实感,就被人打开车门推下了车。他好不容易站稳,畏畏缩缩地像个老人,腺体隐隐作痛,一阵恶心突然泛起来,季幕弯腰,干呕了两下。
顾远琛快步走上前,映入眼中的,是季幕被打肿的脸,还有两条看着不太自然的胳膊。
他握紧了拳头,心中有一把火在灼烧着他,让他血肉模糊。他咬紧了牙,却故意板着脸。
季幕仰起头,看到的依旧是顾远琛那副疏远的态度。他是不安的,顾远琛每一个举动都会令他害怕,怕他真的要把自己交给季家。
顾远琛距季幕有几步之遥,不能一下子太靠近,两个Alpha保镖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边。
季幕眼中闪着泪光,脸上干巴巴的,眼泪一滴都落不下来。他想,顾远琛也不喜欢看他哭。所以在谎言戳破之后,哭是没有用的,他不想让顾远琛多讨厌他一点了。
顾远琛心里疼得厉害,他喊他:“季幕。”
心里却想说:别害怕。
也想说:我现在就带你走。
可他碍于现状,一句都没有说出口。也许他早点把这两句话说出来,所有隔阂就解开了。之后,季幕只需要坦白那些真相,就能摆脱这无休止的噩梦。
不凑巧,无形之中的恐惧在季幕心中变成了顾远琛冷漠的拒绝。
他快顾远琛一步,永远都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做出错误的决定。
季幕说:“我怀孕了!”
他的眼泪始终没有流下来,它们被他藏起来,蒸发了。
季幕发现,到了现在,连他口口声声说要爱着的、期待着的孩子,都成了他活命的筹码。
第76章
轰隆——
季幕心中有大厦倾倒,轰然得近乎震聋了他的耳朵。身边无数花草枝叶,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沙沙”作响。原本世界是无声的,它们的声音早就消匿在季幕空旷的内心。可渐渐地,从某一天开始,它拥有了外界嘈杂的声音,听久了,就闹哄哄的,很热闹。
季幕想踏出去看一看时,才发现自己始终孤身一人。越是吵闹的地方,他越是孤独。
…………
季幕像是回到了少年时期,他趴在阁楼的床上,在信纸上写满了数不清的碎碎念,都是要告诉顾远琛的话,他写下来,是为了挑选。每周通信的时间只有那一点,季幕不能长时间地停留在季沐的房间里。
所以他会先把想告诉顾远琛的写下来,每天写一点。到周末通信的时间了,他就挑选最有趣的事情告诉顾远琛,把这些积攒了许久的思念融会在一起,去告诉他:哥哥,我很想你。
[栀子花园一别后,我每天都在想你。]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吃好吃的,你觉得什么最好吃呀?我觉得草莓最好吃,如果能天天吃就好了。]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花园里的人。]——啊,这个不能写。季幕匆匆划掉,可惜地垂下眼帘。
那时候,阁楼的小窗户有一丝淡淡的光洒落,倾落在季幕的碎发上。他仰头,琥珀色的瞳仁在阳光下,变成了清澈的一弯湖泊。
他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身上透着好闻的栀子香。
他额头的淤青变淡了许多,也许明天还会有新的淤青出现在他身上。
可写信的这一刻,他感到无比满足、幸福。
他想,哪怕是拥有全世界,都比不上这时的快乐吧?
只是一想到长大后,顾远琛会和季沐在一起,他就很伤心。明明通信的人一直是自己,明明最喜欢顾远琛的人也是自己,为什么契合度高的人却是骄傲自大的季沐呢?
他拿着笔,默默地念着什么,念着念着,就写下来了。
[我希望时间可以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不要长大。]
[长大了,你就不会喜欢我了。]
哪怕时间变慢之后,他的淤青会疼很久,他的生活会被禁锢在季家的阁楼中,他也不在乎。喜欢一个人,就好像把自己变得痴傻了,笨到做了很多无法挽回的错失。一错再错,无比可悲。
…………
季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顾远琛离开的,他只记得当时在医院大门口,顾远琛一下子扭断了其中一个Alpha保镖的胳膊。随后,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陆泽安在看到季幕脸上的伤后,气得一脚踹翻一个Alpha,陆泽霖和肖承只是稍稍帮衬了一下,顾远琛和陆泽安都像是开了挂。
医院大门口顿时乱成一团,袁立玫的惊叫声刺耳,季幕被肖承护在身后,陆泽霖阻止了想要报警的门卫。
季幕觉得头晕,他的腺体无时无刻不在作痛。
袁立玫厉声斥骂着,突如其来的一幕令她后悔自己的多此一举。她妄想击垮季幕,殊不知又让季幕反将一军。
季幕抬眼,恰好与袁立玫对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袁立玫,深深地,像要在她身上看出一个窟窿来。
蓦地,在剧烈的疼痛中,他的腺体仿佛抽走了他的意识,他倒在了地上,艳阳当头,他的眼中,只剩下蔚蓝的天,白云飘浮,风声静止。
醒来时,他已经安然地躺在一间病房中,脸上和手上的伤都被人细心处理过。
顾远琛静默地坐在他身边,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应该是坐了许久,因为天色暗了。顾远琛满是疲惫,眼眶是微红的。他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放到了一边,不是给季幕喝的,也不是给他自己喝的。但他需要做点什么动作,好来掩盖自己无法平静的情绪。
季幕动了动唇,不知道说什么。
顾远琛背对着他,一只手握着拳,不知道在想什么。
沉默让彼此变得难以捉摸,医院消毒水的气息令人难受,季幕小心翼翼地望向顾远琛的背,眼泪悄悄地流进枕头中。
顾远琛出声,有一丝颤抖:“为什么你会怀孕?”
家中放着的Alpha避孕药不是摆设,顾远琛认真地服用它,为的就是避免在季幕**期的时候留下一个孩子。他不想让季幕过早怀孕,他怕影响季幕的前程,也怕有了孩子后季幕会过得很辛苦。
他希望他们的孩子,是在彼此有着充足准备的情况下降生。
顾远琛是真心待过季幕的,他总在为季幕考虑,却没想到自己的关心在季幕看来,实则多虑。
顾远琛没转过身来,他也开始为自己找一个台阶:“是药出问题了吗?”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滑稽。
季幕什么力气都没了,愧疚抽丝一般剥离着他,他不会再欺骗顾远琛了:“我换了你的药。”
顾远琛的手一顿:“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季家,还是为了什么?只要季幕给他一个稍稍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可以,“季幕,你想要孩子,之前完全可以和我商量的,不是吗?”
然而季幕没有,他回答:“为了我自己。”
顾远琛的步子被固定在原地,他始终是季幕的一步棋。
“之前我拿到的证据中,有一份是季夫人和你的对话录音。你对她说过,你和我的婚约,只差一个孩子了,有了孩子以后,不管真相如何,我们之间永远都有牵连着的东西。”
事到如今,录音就是铁证,季幕确实说了这样的话。
现在,季幕无话可说。
顾远琛等不到他的否认,唇舌间发出一声自嘲:“我是你的筹码,孩子也是。那你有没有想过,事到如今,我已经和季家退婚。你肚子里的孩子一旦出生,会是一个私生子。”
当“私生子”这三个字从顾远琛嘴里跑出来的时候,季幕一颗心碎的彻底。要不是袁立玫和季沐的出现,顾远琛在不得知真相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责备他怀孕的。甚至,顾远琛说不定还会为此开心许久。
季幕心想:全都毁了。
期待与期望被烧尽后,冬日就来了,寒风会过境,自此后,每一句话都是冰柱上的霜。可季幕想,他还有什么是不能听的,不能遭受的呢?
顾远琛闭上眼睛,压制下自己的情绪,继续说:“你又有没有想过,我或许不会接受这个孩子?”
从他口中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平稳的语速,天知道顾远琛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与季幕这样平静地对峙。
季幕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也是轻轻的,仿佛没什么多余的心力:“我想留下它,拜托你。”
对他来说,再尖锐的言语都已经麻木,痛到极致就不会再痛了。
季幕现在在顾远琛手上,命运也被掌握在顾远琛手上,孩子的去留,只需要顾远琛的一句话。因为季幕的行为等同于骗子,若罪证都公布于世,不论在C国还是H国的法律中,他都没有资格留下这个孩子。
就算留下,他也没有资格做孩子的监护人。
除非顾远琛妥协,给他一个机会。
季幕不敢奢求顾远琛同情他,他只希望顾远琛能让他留下这个孩子:“我的腺体状况很不好,也许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孩子了。”
顾远琛望向他,往日时光似乎是一场白日美梦,他不发一言。
季幕跌进酷夏中,却被这目光击退,冰冻彻骨,他大概明白顾远琛在顾虑什么,担忧什么。所以他说:“如果你愿意让我带着孩子一起离开,我向你保证,这个孩子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顾家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