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们退出来,陈进将带来的一些生活物品放下,说要去医院外打包清淡流食,让裴序和许绵秋在这儿等他买早餐。
三人一起下楼,陈进脚步飞快地转出医院大门。许绵秋眯着眼睛看他消失在路口的背影,伸了个懒腰,点起烟,摇了两下烟盒问,“在里面快憋死了,你要吗?”
裴序昨天就在犯烟瘾,拿了一根,借着她的火点燃了,“你一直在这儿?”
“不然呢?警察叔叔那边是没问题。”许绵秋半闭着眼睛,和他在住院部附近的空地兜圈,“可你妹妹一个小姑娘,你指望陈进那个大男人照顾?”
“谢谢。”裴序低头抽烟,“钱你垫了多少,我给你。”
“行了。我就是一个劳碌命,先欠着吧。”许绵秋一甩头发,懒懒道,“跟我还打肿脸充胖子,你钱包都快比脸干净了吧。”
裴序勾勾唇角,“我怎么记得你没这么大方?”
“对男人小气而已。”许绵秋横他一眼,“朋友又不一样。”
裴序吸进一大口烟,看了看她,真心实意地说:“谢谢秋姐。”
许绵秋夹着烟的纤长手指一点,淡淡道,“我也没帮什么忙。你家那个小丫头挺懂事的,不大要人照顾,喏,医生一说恢复得不错,她几天前就想出院了。”
“但我想想你家那样,没给她办,养得差不多再说吧。”
讲起裴序家里的事,她仰起头道,“欸对,你妈来过。你没还钱,姓张的叫人砍了她一根指头……那天陈进去得晚,没拦住。不过人没大事儿。”
她说到这儿,心里觉得多少得表达点遗憾情绪,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地补充道,“我看她来了也是抱着你妹妹哭,手又残了,帮不上什么忙,就赶她回家了。”
裴序脚步停了停,半晌才道,“嗯。”
近况交代得差不多了,许绵秋转而开始盘问裴序,“你怎么样,好不到哪去吧。姓张的追那么紧,我还以为你躲到外地去了。”
“前几天在朋友那儿。”裴序烟抽得很快,转眼只剩一小段,扔到地上踩灭了,声音变得有几分阴沉,“钱的事这两天解决了。”
抽烟的女人抱着胳膊,转过脸打量裴序。欠下的债务和陆续打来的几笔医疗费加起来约有十几万,短期内不可能借得到,这些钱不用追问也知道来路不明。
她无从得知裴序这半个月都在做什么,也不想获知,别无选择的选择她做得并不比裴序少。如果伤口能流泪,他们的泪水想必曾汇入同一片沉默的海。
两人在暮春天光正好的风中又并排走了一阵,再站住脚时,许绵秋精巧的下巴一晃,微笑着往裴序脸上徐徐喷了一口烟,说:“解决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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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完一根烟的功夫,陈进带了一大袋早餐回来。裴序上楼看过裴荔,见她没有醒,便让许绵秋留下照看,自己去另一间病房探视耿征明。
那两刀有一刀伤及要害,耿征明至今仍然无法下床走动,好在精神复原得不错。他见送早餐的人不是护士和陈进而是裴序,喜形于色,险些牵动伤口。
“耿叔!”裴序迅速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别轻易挪动,自己搬过看护椅坐到床边,拆开带来的餐盒,把粥碗递给他。
“多久没看见你了。”耿征明不着急吃东西,放在面前的小餐板上,用略显粗嘎的嗓音费力道,“荔荔她……”
刚起了个话茬,他猛然记起病房还有其他病人,立刻缄口不言了。只是和裴序对视两秒,垮下肩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裴序低垂着眼,像是在看粥碗里升起的袅袅热气,好一会儿,道,“您先吃点吧。”
耿征明硬咽了两勺,觉得食不知味,慢慢说起同事传来的消息,“老李说案子办得顺利,人都抓到了。”
裴序闻言,抬起脸看着他,勉强一笑。
耿征明的语气不知不觉间透出同病相怜的意味。他此刻不是教导裴序的警队大叔,也不是救了裴序妹妹的恩人,仅仅是有着与他相近遭遇的失独父亲。
“既然凶手归案了,案子你就不要再管。”耿征明絮絮说,“幸好你前一天让我去看她,没真让那两个禽兽得逞——”
他稍作停顿,不愿再讲下去,语重心长道,“你现在最重要是照顾好荔荔。她的路还很长,别让这件事影响太深……”
裴序在耿征明说话的间隙里缓慢靠向椅背,脸偏了点角度,眼神放空,好像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凶手到案。李队告诉您的?”
耿征明愣了一下,“嗯。”
裴序屏住呼吸,像是这样才能压抑胸口涌动的情绪。他用手撑着额头,声线泄露少许隐藏的痛苦,“耿叔,我知道是谁。那三个人只是替死鬼。”
“他们本来应该冲我来的。”
耿征明对这些隐情始料未及,表情登时十分凝重,“你得罪了什么人?有证据吗?”
“没有。”裴序说,放下微微发颤的双手,“对方有钱有势,不会被抓。”
耿征明对裴序这些消息的来源存疑,但他自己有伤在身,无力求证,除了安抚,似乎什么也做不了。思虑半天,他开口道,“算了吧,那两个行凶的都抓到了。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这件事对方没捞到便宜,应该也不会再为难你。”
话音刚落,病房里响起一阵短暂的走动声,另一位病人离开了。纷杂的背景音消失,仅剩室内的两人沉默以对。
“裴序,你不要意气用事。没灾没祸比什么都强。你经得起折腾,你妹妹经不起了。”
“再说公道……哪有真正的公道……”耿征明喃喃说,“能有这个份儿的公道,已经不错了。”
“你又能把人家怎么样呢。”病床上的人疲惫颓废地阖着眼,“忘了吧。好好过日子。”
病房内安安静静,又无人再说话。唯余撩动窗帘的风声。
明明还未入夏,裴序却觉得窗户照进来的阳光热得他后颈发烫。一种灼烧般的痛感自上而下地延展开来,好像昨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正在他体内四处流散,再抽进一千根烟的尼古丁也于事无补。
“耿叔,你和我一样。你知道不可能的。”裴序静静地说。
第16章 蜃楼(1)
耿征明没再说话。
身为几十年的老警察,他考虑得要比裴序多一些。从工作经验来看,要淡化伤痕,忘却案件带来的影响,最理智的做法就是适可而止,不再深究。
但如果以不幸失去女儿、被摧毁平凡生活的父亲而言,耿征明又完全能理解裴序的想法。他有许多话想说,却又无从劝起,定定看了裴序小半分钟,满是皱纹的脸不禁一暗,皲裂的手交握两下,又重重拍了拍裴序的手臂。
裴序转过脸,见他沉默下去,便不再多谈内情,只是向前一推粥碗,让他多吃几口。
“裴序。”陈进在外敲门,推开进来,指指楼下道,“你妹妹醒了。”
“快去看看。”耿征明一面催促一面叮嘱道,“那些事不要提,别吓着她。”
裴序应了一声,起身和陈进一同离开。
早餐时间,来探视送餐的家属渐渐增多,走廊上有不少拿着保温桶的人。陈进有意和他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问:“到底是谁干的啊?”
裴序扫他一眼,“你刚才听到了?”
“嗨,正好听着。”陈进摸摸后脑,继续问“你查到是谁了?”
他边走边说道,“出事之后你一给我电话,我就去打听公安抓的那俩人的来历了,是跟老港口的何六混的。何六嘴严,问别人——我也告诉你了,道上的都传是那外围女找他们做的。”
楼层间隔不过三层,他们没乘电梯,直接从楼梯间走。裴序慢吞吞下着楼梯,说:“我找过她。”
陈进对此倒不意外,“没见到人?”
他想如果裴序见到了,对方应该很难平安无事地进警察局。
裴序点了点头,“警察抓到那两个人之后,她就没再去学校。我费了点事儿,找到的地址是一个别墅区,进不去。”
“哟,这鸡还有后台啊。”陈进骂了一句,明白过来,“你得罪人家金主了?那还真有点麻烦,耿大叔说得也对,不好惹。况且就咱们这样的,想把人家怎么着也没机会啊。”
裴序插在兜里的那只手摩挲了两下一张崭新的银行卡,几乎没有情绪起伏地发出一个单音,“嗯。”
“喂,裴序,你小子别发疯。”陈进直觉裴序态度奇怪,担心他要去和人硬碰硬,赶忙转移话题道,“耿大叔不都说了,你没证据,不好肯定就是……”
一直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转头看着他,没说什么,只是拉开了楼梯间的大门。
陈进让裴序盯得话音猛然一停,想想便自己推翻了,“也是。要不是金主点头,就凭一个外围女,哪有本事让何六的人乖乖干活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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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哪有本事让你手下的人听她的吩咐?!”
蒋尧将手中的打火机啪地一合,等着会所包厢的服务生都退出去了,才把酒杯往桌上一丢,讥讽对面的人道,“少跟我装了。”
昨天他接到姐姐说情的电话后,碍于谢骏几次帮过自家姐夫的情面,不得不去沈渝修那儿当了个牵线的中间人。但无论谢骏对外摘得多干净,蒋尧都不太信他那套说辞,今晚便叫人出来审了两下。
方杯里的威士忌随着蒋尧丢杯的动作剧烈摇晃,有几滴溅到谢骏的衬衫前襟上。他讪讪一笑,坐近一个身位,拿起撒得只剩一底的酒杯添好酒,递过去,“是……小何的两个人出发前是跟我打过招呼……”
“我当时喝多了,再说方薇又在旁边——”谢骏主动和蒋尧碰了一杯,“都是男人,哥你也懂哈。”
“作奸犯科,我可不懂。”蒋尧瞥瞥他,皮笑肉不笑地喝了一口酒,“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事儿吗?”
“没了,真没了。”谢骏喝得舌头打结,摆摆手道,“该处理的我都处理过了。”
“那你就把嘴闭严实了。”蒋尧说,“记得嘱咐律师,在沈渝修面前别提这个,他烦这些,要是知道了帮不帮忙就难说了。”
“行,我回头告诉他。”
蒋尧在心里盘算一遍,想着差不多能跟姐姐交代,态度缓和了些,“打个电话,问问沈渝修来不来喝酒。”
“沈哥早回消息了,说在家听训,没空。”
平常沈渝修躲酒局也会找这种借口,不过今天说的却不是假话。
昨晚裴序离开后,沈渝修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半个小时才到别墅。沈耀辉当着外人的面十分温和,夸赞儿子忙于公事,送客之后立刻变了脸。今天还特意叫沈渝修回家,敲打他不要再玩花样。
好不容易脱身,沈渝修精神兴致都一般,欢场也懒得去,所有邀约直接推了。
送他回公寓的是他父母的司机,开车老成,速度适中,一路格外平稳。
车开向山下,沈渝修看着车窗外快进镜头般闪过的暗绿色叶子和其上一层不易察觉的、漂亮的月光,不着边际地想起裴序那双极为深邃的眼睛。
沈渝修认为给裴序的十万,可能是自己借过的最离奇的一笔钱。无论是债务人还是债权人,好像都没有债务关系建立的自觉。
他头脑发热,说出那句我替你还时没指望人真的会接受,但没料到裴序竟然一反常态地、顺畅地答应了,并很公事公办,推开人,写下一张欠条,拿着银行卡就离开了。
沈渝修有点捉摸不透裴序的态度,把那张冷脸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也只得出一个下次应该吝啬一些,方便讨价还价的结论。
他回到公寓,放水泡澡,趴在浴缸边缘翻看一遍各路朋友丰富的夜生活,决定行使债主特权,拨出了一个电话。
欠债的人却很不配合,电话没能接通。沈渝修大为不满,懒洋洋地换了姿势,半闭着眼睛,重复起拨打挂断的动作。
折腾几次,他还没失去耐心,裴序低哑的嗓音忽然就从手机里传了出来,“喂?”
沈渝修睁开眼,移开险些按到红色挂断键的拇指,把手机拿到耳边,“在哪儿?”
裴序没有直接作答,反问他,“有事找我?”
沈渝修借口良多,可现在理直气壮,索性不加掩饰了,“有,到我家来。”
电话背景音听起来有些嘈杂,大概是在什么吵闹的地方。裴序隔了一小段时间才答复沈渝修,破天荒地主动让步道,“现在没空,一小时后吧。”
泡完澡,在沈渝修掐着表准备再给人来一轮电话骚扰前,楼下的安保发来了访客信息询问。
裴序时间观念不错,踏进沈渝修家门时,刚过约定时间。他身上穿的还是沈渝修的衣服,和昨晚看起来一模一样,就像从未离开过这间公寓。
“有什么事。”裴序站在玄关处问,头顶打着一小束仿佛专为照亮他整张脸而设的光。
沈渝修听见他的话,倚着沙发歪过头看他,“没事不能找你?”
他只穿了件睡袍,随便倚靠的动作很容易暴露出一小片膝盖内侧光洁的皮肤,隐秘地向睡袍里无限延伸。曾经因粗暴而留下的印记都褪得差不多了,仅剩星点非常浅淡的痕迹。
裴序移开视线,“没事我就去上班了。”
“上班还钱?”沈渝修靠近他,手悄悄顺着裤线摸上去,搭着他腰间皮带的温度偏低的金属扣,笑眯眯道,“很自觉嘛。”
裴序察觉他的动作,掀起眼皮瞟着他,握住那只手腕,警告似的说,“沈渝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