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在沙发上骨碌一滚的手机,屏幕自然一亮,像是加载完毕,一支十几分钟的录音开始缓缓播放。
那只通体纯黑的手机先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与摆弄东西的杂音,而后,某个陌生中年男人的骂声突兀地传出来,“我上次说过,你要问的事我都不知道!”
“还有你老魏,你,你诈我多少了,还想找个年轻人来敲一笔?你问我要那个名单时候怎么说的?以后一定会当从来没见过我!”
“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还找我,我现在只想安安稳稳混个……”
“干什么干什么,这么激动。”魏哥醉醺醺的声音冒出来,飘在会客室内,“哪是我敲你,我这是替客户办事——这位裴序,裴先生……哦,改叫沈先生吧……以后有得是钱,他要问的事儿从哪儿问不出来,这钱你不挣我还想挣啊,再说老子买不到粉吸。”他态度拿捏得好,发发狠就套起近乎,“来来来,老王,抽根烟……”
人声低了,像是交谈的两人与裴序离得远了一些,片刻,话声才重新变得清晰。
“有什么好问的。”那名医生大约抽上了烟,听得出很烦躁,“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什么。
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沈渝修看了一眼房间内神情各异的人。沈耀辉面孔铁青,嘴唇颤动,低声念着一些辱骂对方不守信用的话,苏渝脸色卡白得像张纸,紧攥着丝绒质感的铁锈色裙摆,微微瞪着眼睛。沈渝修忽然有了一些微妙的,不太好的预感。他以为今天来别墅是给这场家庭纠纷画上句号的,但此刻,望向近在咫尺的裴序,沈渝修隐约有种直觉,这不是结束,一切好像正要开始。
“二十多年前,沈耀辉跟你们做的交易。”裴序的声线在录音里显得更为冷硬,“全部经过。”
不待王主任开口,打着酒嗝的魏哥抢先道,“有什么经过啊。孩子嘛……偷的骗的都管不过来了,我们搞搞代孕中介,帮人生咯,积福积德。况且又在境外,能怎么的。”
录音就此安静一小节,只余轻微嘈杂的环境音。
“造孽的事,别说得那么好听。”那位王主任的口气不好,直言不讳道,“帮别人?你拿八分,那些女人才拿两分……连你自己亲戚都宰,还积善积德?”
“姓王的你别不地道,老子拿八分?老子拿的钱都跟你四六开了吧,你少得了便宜卖乖,当初不是我好心没把你卖了,你能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当你的大主任?”魏哥呸了一口唾沫,悠哉游哉道,“来买的哪个不是因为男的不行啊,我这是给他们撑份儿,不够积善的?再说,我拉亲戚来做事咋了,一群农村打工的,二十年前啊,我让她们天天躺着养胎就能赚钱,这还不叫积德?”
不知是谁踢了一下桌椅,金属在水泥地上挪动的噪音格外尖锐。沈渝修听得很焦躁,又很心惊,直直盯着那只手机。
“不废话了,说吧,当时可是你负责管咱们那二十多个客户的。姓沈的这家你清楚。”
“说什么说啊。”王主任一声叹息,道,“说天天给人发补佳乐和打黄体酮?还是说做胚胎移植性别鉴定啊。”
“我问你沈耀辉怎么做的。”裴序说。
“沈耀辉。”对方慢慢念了一遍,像是此时才将这个名字过了过脑似的,很快道,“老魏,是做了四回那家?”
“啊?早忘了……来的哪个不是做一回两回的。”
“我有印象,这对夫妻做了四次。”那声音倏然带有一种回忆事实而引发的冷静,“像是之前俩人做过试管婴儿,也没用。真够能折腾的,前前后后那女人应该遭了不少罪。”
“前两次都是畸胎,没成,第三次成了,过了一年多又来,说是孩子抱回去没养活。”
沈渝修听到这儿彻底愣了,下意识地偏过头,目光投向平静靠在沙发边缘的男人。
他从没想过裴序的出生会有这种隐情。
而录音里的裴序仍然是心平气和的,“第四次呢?”
“第四次……就活了一个,没抱回去?那就是不要了吧。”王主任回答道,“一般都做双胞胎,保险一些,出生两个就活一个的也多,胚胎发育不是人能操纵的。”
“活了一个。”裴序重复道。
“对,我记得清楚。他们问得很急,不过听说第一个出生有问题,就没下文了,再没联系过。那孩子不到两小时就不行了,条件差,哪有功夫做仔细检查。肺炎、先心都有可能,谁说得准,这种情况有不少人是不要的,抱回去负担太重……很正常。”
“胡说八道!”
原本岑寂的会客室猛然划过一声沈耀辉的怒吼,他反应激烈地吼着,“关了!立刻关了!你从哪儿找到的这些三教九流的人,说话没有根据,我们不是,咳……不是主动抛弃……”
他身体一下站起,整张脸涨得青紫,挥在半空的手蓦地一停,呼吸急促地捂着胸口,喃喃道,“都是胡说八道……”
苏渝像是被人强行摁进某个噩梦,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双眼无神,血色尽失的嘴唇颤动着,连沈耀辉半倒在沙发里都未作关心。
录音还在继续播放,裴序躬身捞起手机,随手关闭了,“你再说一遍,谁跟我是兄弟关系?”
房间笼罩在即将入夜前的灰暗里,自然感应光线的壁灯悄悄亮了。裴序那张脸在灯光和身体倾斜角度共同造就的阴影中,显露出几分居高临下,“是那个被你放弃的,只活了两个小时的小孩。”
“还有前面的那几个。”裴序慢条斯理地说,好硬要揭穿所有外皮,暴露出他或沈渝修,都是满足这对以自我为中心的夫妇欲望的工具*的实质,“出生的,没出生的,还有那个死了的,他们才是。怎么会是沈渝修。”
“啊——”
他话音刚落,不知何时已经缩在沙发一角的苏渝紧闭着眼睛,牙齿震颤,浑身发抖地发出格外凄厉的尖叫,像是坠入一些不堪的回忆而崩溃。她再睁开眼,扑向不停大喘着气的沈耀辉,疯了似地摇晃他,“孩子,为了孩子……沈耀辉!你折磨了我这么久……”
沈耀辉脸部抽搐,泛起一股石膏样的灰白,无力地举起手,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她,“够了!苏渝!”
女人的哭喊和沈耀辉微弱的反驳骂声搅合在一起,乱糟糟的,一地鸡毛。
离他们最远的沈渝修怔怔看着这对平常光鲜的夫妻近乎厮打地纠缠在,头脑发沉,觉得自己好像意识和身体有些脱离,并不在这间不大的会客室里。
他看着他们,觉得很陌生,又有种说不出的可怜,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拉开,裴序快步走了过来,沉着脸,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带了出去。
裴序动作利落,沈渝修还未回过神,就被他强行推进停在别墅外的熟悉的车。
解开刚扣上的安全带,沈渝修拍了一把车门,道,“开门,我自己回去,我想冷静冷静。”
裴序一声不吭地抬手一勾,再次系紧安全带,放下手刹,一脚油门轰了出去。
第66章 非我非你
“停车。”
沈渝修半捂着额头,闭闭眼睛,深吸一口气道,“裴序,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家里搞成这样……”
他越往后说语气越轻,像是无奈地叹气。
沈渝修并不想看见沈耀辉夫妇如此不堪的一面。他不能理解,也认为他们对生育的偏执称得上荒谬可恨,但由此明白,这些偏执如今已经落到裴序身上,轻易不会消散。
无解的偏执,不能摆脱的囚笼。
冷风灌进车里,沈渝修被那阵风吹得全身各处发冷发疼。裴序坐在他身边,单手开着车,额前那几缕碎发被风掀得直往后翻。从沈渝修的角度看过去,他鼻梁高挺,嘴唇微张,好像依旧是那天开车上山去看日出时什么都不在意,又愿意什么都试一试的模样。
沈渝修泡在冷风中,泡在一股绵延已久的挣扎里,裴序和他身处同一片痛苦,却比他坦然而无所顾忌。有时爱意说不出为什么,有时又有明了的答案,沈渝修此刻确认,最初是被裴序这副模样吸引。光明正大地放低底线,摆脱某些所谓的道德感,很畅快,但他不行。
车停在了沈渝修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两人一路沉默着上楼。沈渝修停在门前,看了看身侧的人道,“车你要开就拿去开,不用再送过来。”
裴序留在这间公寓里的东西都是无关紧要的一些小物件,没有很特别的私人物品,沈渝修不想再拖泥带水地玩什么分手告别之类的戏码,顿了顿说,“门锁密码我换了,你回去吧。”
这些话确实起了少许作用,裴序站在原地,没迈过那两步的距离。他冷眼盯了沈渝修几秒,忽然嘴角一提,向前跨了一步,劈手抓着沈渝修的手指,按在那把门锁上。机械的电子解锁音响起,沈渝修眼前一花,随即被人重重压在了公寓门上。
玄关附近一格小衣帽架的灯亮起,柔柔的,照亮两人的脸和扔在角落的一捧玫瑰。整间屋子是阴暗的,只有这一处明亮,裴序余光瞥见那些还未开败的花,眼底一暗,偏深的眼窝像藏着能吞噬人的东西一般,逼得沈渝修不得不正视他。
“我他妈让你进来了吗?!”沈渝修骂道,“裴序,你有完没完?”
昏黄的光疏疏落落地打在裴序的发梢肩上,他似乎笑了一下,单手钳制着沈渝修的动作,另一只手伸到他身后,修长的手指别有深意地按着某个地方,“你哪里不是随便我进?”
“操,放手!”
沈渝修躲不开他挑逗,同时感觉肩胛快让他捏碎了,“裴序,你发什么疯?!”
他挣扎的幅度太大,裴序压得困难,索性反剪他的双手,把人拖进卧室,丢在那张床上,“密码都换了。”
他说着,趁沈渝修仰身挣扎的空档,一手扒下他的西装外套,熟练地就着外套拧了一个几乎没法自己挣脱的结,贴近他道,“你是真打算走。”
不想走又怎么样,想见又怎么样。沈渝修想起方才在别墅的种种,头疼欲裂,奋力晃了几下手臂,没能弄开那个死扣,“家里都乱成这样了,我不走?裴序,你也看到爸妈的情况了,我他妈总不能把爸逼进医院吧?!”
“你管他要不要进医院。”裴序轻轻几下拨开他的衬衫,语气漠然,“他们那种人,惜命得很。”
“你……”沈渝修被他噎得胸口发闷,费力折腾一番,压在身上的人依旧纹丝不动。他闭闭眼睛,低声骂了一句,“你不管,我他妈没法不管。”
卧室只有床边地灯发着幽幽的光,两人都没法看得清对方的表情。沈渝修骂完这一句,感觉脱着自己衣服的手停了停,紧接着,裴序的身体重新沉下来,“他们跟你没血缘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就非得听他们的话?”
空调没开,温度偏低,沈渝修裸露在外的皮肤应激性地一颤。他上半身无法动弹,只能朝后靠了靠躲开,低吼道,“因为他们养了我二十几年!是,他们跟我没血缘,就因为没血缘我才欠他们的,你他妈听不懂吗?!”
他闪躲的动作没起到作用。裴序很有技巧地按着他的腿根,逼他将双腿分得很开。沈渝修头晕目眩的,咬着牙道,“裴序——”
裴序手臂撑在他身侧,好像没有碰他任何一处,“你谁也不欠。”
沈渝修觉得有些喘不上气,眼角不自觉地分泌出几滴眼泪,沙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
他断断续续地说,“裴序,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你是被抛弃的。这个家里,谁都他妈欠你的……所以你想怎么样,都是心安理得的,但是我呢?”
裴序动作一顿,乍然为这句话停下了。
“我跟你正好相反。”沈渝修的声音已经分不出是因为哪种痛苦,变得有些嘶哑,“一个被他们好心收养的小孩,我他妈谁都欠,我能怎么办?!”
床上安静了少时,仅剩两人喘气的动静。裴序沉默半晌,停止进犯,翻身去床边找了半盒烟,拆了一根点燃。
沈渝修动也懒得动了,睁着眼睛,看着身旁被一团湿润模糊过的黑暗和人影,视线慢慢移到头顶的天花板上,疲倦地说,“裴序,我以前就想随便玩玩,或者找个人,自己弄一个家。跟他们保持点儿距离,适当表表孝心就算了。”
“你心安理得。我总不能欠他们一辈子吧。”
裴序动了一下,像是在犹豫,又像实在不能忍耐,“你想用我来还?”他一只手摸着沈渝修的侧脸,低声道,“你什么都不欠他们的。”
“你上次告诉我,去看日出那天才是你的真实生日。”裴序贴着他的脸,温热的气息擦过耳廓,“那你以前调查亲生父母的时侯,就没想过沈耀辉他们为什么要给你改成现在的名字和出生日期吗。”
他骤然说起这些,沈渝修愣了一下,可脑中又过电般地闪过一种可能,不由得全身一僵。
“苏渝自己告诉我,他们养了一年多就死了的孩子。”裴序另一只手缓缓按着沈渝修的背,轻声道,“三月出生的,名字是——”
裴序没说下去,仿佛认为没有必要,或是太过残忍。他扔掉那支才抽了几口的烟,侧过身,单手圈着沈渝修,逼他靠近一些。
沈渝修张了张嘴唇,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仅仅是喉咙里轻微咕哝了一声,连推拒的动作也忘了。
他早该想到的,他是一个纯粹的,聊胜于无的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