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夏点头,眼睛里蓄起泪,是他痛苦挣扎过后的醒悟。
方平早就失去自己曾经努力保全的自我了。
他努力地向裴听颂说出自己的答案,“所以……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他了。”
也不再是那个曾经真心爱过他的父亲。
裴听颂知道这种痛苦,因为他也经历过,承认父母不爱自己真的很难,但虚幻的妄想只会伤害他。
“就让过去那艘船留在你心里,它没有物质形态,永远存在,永远不变。”
他隐忍的泪水再一次落下。是的,无论如何他也要承认,自己过去的父亲早就已经消失了,从他在舞台上跌落后再也无法站起的瞬间,他就已经消失了。
那一摔,将他无法保全的自我摔得粉碎。
承认自己不再被爱真的很难。这么多年他一直在逃避,不愿意去面对,以至于过去爱过他的父亲和现在这个疯子重叠成一道暗影,令本就胆战心惊行走于黑暗中的他更加害怕。
他怕自己失控,怕自己也被暗影吞噬,所以要用尽一切手段保持每时每刻的理智清醒。这种恐惧让他也拒绝再一次被爱,拒绝爱人。
因为他不想再为自己制作更多的噩梦。
裴听颂的脸庞近在咫尺,他们彼此厮磨。方觉夏终于走出那种偏执的“清醒”,真正地醒过来。
他承认自己错了。
被恶意包围的时候,他下意识以为他需要的是数独本,是逻辑推理对注意力和心绪的粗暴转移,现在他才发现,这样的情绪克制多么粗糙。
裴听颂敞开的怀抱揭开了他坚强的假面。
他只是需要爱而已。
方觉夏不曾想到,自己多年来用痛苦作的茧竟然可以被裴听颂轻易解开。甚至在刚刚,他都差一点下意识将裴听颂推开,他以为自己可以消化这场劫难。
他忽然想到,刚刚回到床上时,裴听颂失落的眼神,他好像想要留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方觉夏转换角度,或许,裴听颂是害怕他在目睹方平的惨淡出场后,会后悔投身于一场爱情之中吧。
如果是过去的他,可能真的会这么做。因为他太害怕了。
“听颂。”方觉夏轻轻开口,叫着他的名字,“谢谢你。”
裴听颂笑了笑,觉得自己心痛的症状缓解了好多,理应是他感谢方觉夏才对,是他救了自己。
“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失败案例。”方觉夏抬手,轻轻放在裴听颂的脸颊。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声音柔和下来。
“但是我从没有怀疑过真爱存在的必然性。”方觉夏的眼神坚定,还扬了扬眉尾。好像在说,你看,方觉夏又在说令你头疼的必然性了。
而裴听颂的心脏,也的确为他这句“必然性”而痉挛了一瞬。
“何况我也在改变,我现在也在努力地尝试去计算成功的概率,真的。”方觉夏知道自己现在有些头脑混乱,但他希望裴听颂能明白他的心,“所以你不要害怕我会放弃,我不是懦夫。”
“嗯,我知道你很勇敢。”裴听颂亲吻他的鼻尖,温柔至极,“是我开始患得患失了,我变了。”
过去的裴听颂面对任何事物都是自信的,好像全世界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做不到的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踏入许多片森林,过各种他想要过的生活,他自由,而且无所畏惧。
直到爱上方觉夏。
他身上的戾气被方觉夏的温柔所包裹,也终于体会到害怕失去是什么感受。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只做到搏一搏成功的可能,他开始思考失败的后果。
裴听颂真的很害怕,方觉夏会在某一天告诉他——这个点选错了,你依旧是个无理数。
明明刚刚还哭过,方觉夏这会儿看着裴听颂怅然的脸,却又不自觉笑起来,是他从见到方平之后的第一个笑。
“我们越来越像了,好奇怪。”
看着他就像是在看自己,镜像里共生的对立与统一。
裴听颂紧紧地抱住他,吻着他的侧颈。
“不奇怪。我们是两艘在大海上航行的忒休斯之船,意外相遇,害怕分离。于是你把你的零件换给我,我把我的零件换给了你。我们不再是过去的我们。”
“我们成了彼此。”
第85章 残骸于海
这真是一句奇妙的话。
方觉夏被他抱住, 闭上眼几乎能想象的那幅画面。他甚至嗅到带着咸味的海水和发潮的木头气息。
他吸了吸鼻子, 充满依赖地窝在裴听颂的肩窝,轻声问, “可是我们没有换上新的零件, 换来换去都是旧的, 可能就不能航行几百年了。”
“你想活成人精吗?”裴听颂的声音里终于带了笑意,温柔地用手掌抚摸着方觉夏的后背, 明明自己是年纪小的那一个, 却还像哄孩子一样,“旧零件就旧零件, 我们可以一起慢慢腐朽。可能在某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里, 就一起沉到海底, 变成两副遗骸,像死亡的鲸鱼一样,慢慢沉下去……”
方觉夏鼻尖又一次发酸,“我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尾。”
裴听颂对他微笑, “我也喜欢。”
或许有一天, 会有人潜入深海之中, 发现他们的存在,挖掘出他们曾经并肩乘风破浪的故事,也会察觉,他们身上每一块腐坏的零件,其实都来源于彼此。
两艘完全不同的忒休斯之船成为对方的遗骸,永远葬在海中。
方觉夏知道, 在刚刚接受幻想彻底破碎的时候,选择去剖白自己,或许是一件很蠢也很冒险的事,但他真的很想让裴听颂知道。
如果没有裴听颂,方觉夏无法想象这时候的自己。
一定早就被黑暗吞噬了。
“我爱你。”他松开些,看着裴听颂的眼睛,“我很爱你,裴听颂。”
裴听颂愣了愣。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方觉夏对他郑重地说道爱这个字眼。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还是停留在喜欢的层面,尤其是方觉夏,他从不敢从这个人身上奢求太多情感他知道这很难。所以裴听颂时时刻刻害怕过界,害怕自己过于浓烈的感情会逼退他。
但方觉夏太勇敢了,他甚至抢了先,将这句话说出口。
他眼里的方觉夏双眼澄澈,脸上还有伤口,却那么好看,眼角的红色胎记比花瓣还漂亮。裴听颂忍不住吻了吻那里,低声说,“我也爱你。我比你想象中还要爱你。”
裴听颂看过数不清的书,书里有各式各样的爱情,他都品尝一遍,可那些文字也从没有变成真正的情感,字眼是字眼,只活在纸片上。直到遇到方觉夏,他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样爱一个人。
爱到他这一身反骨,会自动化为盔甲。
“谢谢你。”方觉夏主动贴上来,吻了吻他的嘴唇,又很快松开,眼神柔软又坦荡。
裴听颂的眼眶也酸涩,为了掩饰情绪,又一下子笑开,脸上带着点稚气,“你真是,我都想了好多次自己先对你说我爱你的场景了,本来应该特别浪漫的,结果被你抢先了。”
突如其来的“指责”让方觉夏有点发懵,“那……你也没有跟我商量啊。”
商量?
裴听颂觉得更好笑了,这家伙怎么可以正经成这个样子,“还不止呢,我之前一直没有见你哭过,还以为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会是因为我。”他低头咬了一口方觉夏的鼻尖,“结果这个念头也泡汤了。”
想到自己刚刚一直掉眼泪,方觉夏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垂着眼嘀咕,“哭有什么好……”
“当然好。”裴听颂细细地吻他眉眼,“你哭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你做什么都好。”
少年人的爱意永远莽撞,热切地捧到你面前,生怕你视而不见。
裴听颂又微微皱眉,“但你真的哭,我会很难受,胸口特别疼,我不怕你笑话,以前我真的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我收到保安的消息,知道跟踪你的人是你爸爸的时候,手都在抖,那么热的天气,我居然会发抖。”裴听颂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而且旧金山离北京怎么那么远啊。”
他这句话说出来是满满的抱怨,尾音跟孩子似的,方觉夏几乎都能想到这个暴躁的家伙当时急成什么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裴听颂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我真的又害怕又煎熬,怕等我回来,你因为你爸的事绝望,怕你突然间不要我了。”
方觉夏抱住他,想安慰大型犬一样从他后脑勺摸到后背,“我不会的。”
“嗯。”裴听颂对他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的。我也不会再让他出现在你面前。”他郑重地看着方觉夏,“你洗澡的时候,我已经让人把他送去强制戒毒所了。老实说我真的恨不得能杀了他,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但是我知道,如果给你做选择,你不会这么做。”
方觉夏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已经给出肯定的答案。
戒毒所是最好的归宿,他已经接受方平不再是他父亲的事实,但他还是想给他一次做人的机会。
“能不能真的戒下来,看他的造化,戒不下来就一辈子在里面待着,免得再做出什么更极端的事。”
裴听颂说完,手轻轻搭在他的后腰,“这疼吗?”
方觉夏说不疼,可裴听颂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于是他又小声说,“有一点点疼,没伤着骨头,很快就会好。”
就算那个人真的给了方觉夏生命,也曾经在他幼年的时候温暖过他,但裴听颂就是无法接受他这样伤害自己最爱的人。
他的感官仿佛已经不属于他,是从方觉夏的身上迁移而来的。方觉夏哭,他会心痛,方觉夏受了伤,他会更疼。
“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裴听颂轻轻抚摩他的淤青,“以后也不哭了,你一哭我心都碎了。”
方觉夏点头,嘴角微微上扬。
“还是笑好。”他拨了拨方觉夏的额发,“我们觉夏笑起来也很好看。”
方觉夏从未觉得自己幸运,这个词总是离他的生命非常遥远,所以他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不断说服自己,前面一定有出口,他所有的付出一定会有回报。
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回报,但他遇到了裴听颂。
这是他最幸运的事。
鼻尖有点痒,方觉夏在裴听颂的下巴上蹭了蹭,然后慢吞吞开口,“今天都已经十五号了,你走了六天。”说着他还抬头瞟了一眼墙上的表,“算下来不是很准确,但是如果按照现在来计算,你走了六天零十个小时。”
真是漫长,长到他的小时钟都出了故障,现实里的一秒在他心里恨不得要走上一分钟那么长。
可裴听颂在夏日的第一场雷雨前回来了。
很及时,没有让他淋到雨。
“你想我吗?”
听到他低沉的声音,方觉夏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嗯。”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每天都很担心你。”
方觉夏没有见识过真正的资本家族是什么样子,他只在电视上见过,好像都很复杂,充满阴谋。方觉夏讨厌复杂的东西,也害怕他的裴听颂会被一些老奸巨滑的家伙欺负,害怕他母亲会说出许多伤害他的话,也害怕裴听颂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上别人的当。
这几天操碎了一颗心,什么事都干不好,病恹恹的像根缺水的秧苗。
“我就怕你担心,每天给你打电话,还不够啊。”
方觉夏乖巧贴靠在裴听颂怀里,“看到你才能安心,怕你骗我,说自己挺好,其实你一点也不好,听着你妈胡言乱语,还要跟她生气。”
他说的跟真的一样,让裴听颂想笑。
“觉夏。”
方觉夏喜欢听他这么叫自己,虽然说其他人也都是这么叫的,但裴听颂很少这样,每次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来,方觉夏就有种被人呵护的感觉。裴听颂的手掌干燥宽大,抚摩脸颊的感觉很舒适,“我这次回去,见到我妈,你猜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方觉夏摇头,他想象不到那个画面,就算他想象到什么了,也不敢说。
“原来她长这样啊。”
方觉夏的手抓住了裴听颂腰间的布料,攥得很紧。
他甚至已经快不记得自己母亲的长相。
“什么样?”方觉夏闭着眼问他。
“怎么说呢……”裴听颂试着描述,“她穿了一件红色的无袖连衣裙,脖子上有一串黑珍珠项链,很大颗,但是也遮不住她脖子上的纹路,可她脸上平整得没有一丝皱纹,鼓囊囊的,又和以前我小时候见过的样子不一样,难看了很多。”
他说得非常直白,就像形容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
“她一见到我就张开手臂要抱我,叫着Song,特别亲热,好像我们是关系非常亲密的母子一样。但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她是几岁的时候了。”
方觉夏有些心疼,“那你小时候,不会想妈妈吗?”
“有妈妈才会想妈妈。”裴听颂说。
这句话被方觉夏放在心里反复咀嚼,特别苦。
“我记得我四岁的时候吧,她难得回来一次,是我外公生日的时候,那天她穿着一条黑裙子,身边站着一个特别高的男人,是她的某一个男朋友。外公让我过去找她,跟她打个招呼,我过去了,但是没有说话,就抬头望着她。”
光是听他说,方觉夏的眼前就已经出现了画面。一个那么小的小孩子,想想就觉得很乖很可怜。
“她男朋友是法国人,说话带着很重的口音。”裴听颂至今可以模仿出他拗口的腔调,“这小家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