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程伽闻回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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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倒计时一百天,程钰忽然刻苦起来。
岳恺越发忐忑,时不时要问程钰一句“你确定你没事吗”,直到被程钰踢了屁股才消停下来。
那个夏天很热,程钰能记得的只有无数黑纸白字的试卷和炎热的天气。
剪头发是正确的选择,现在这样的长度适宜夏季,江妈很久前买回来的发夹也派上用场,专门别住不听话的碎头发。
自那天谈过之后,程伽闻每个月会回来几次,他们不再做爱了,偶尔凑在一起吃饭也不怎么说话,一切都回到了最初。
程伽闻当哥哥自然是很称职的,是程钰这个做妹妹的太任性了。
有天晚上程伽闻拖到很晚都没有走,程钰忽然说:“程伽闻。”
“嗯?”他回应的很迅速。
程钰认真看了他一会儿,“你该回去了。”
程伽闻愣了愣,最后回答:“嗯,好。”
程钰忽然生起气来,不知道是气他哥还是气自己,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听到窗外车子开动的声音又忍不住探头看。
夜色太深了,他看不清任何东西,唯一一点车灯的光还很快消失了。
高考过后进入漫长的暑假,岳恺和杨臣的事情到底是被他哥发现了。
程钰听闻岳恺他哥差点把杨臣打残,颇为幸灾乐祸地鼓了好几下掌。
岳恺哭丧着脸:“你还是个人啊?”
“杨臣不还手吗?”程钰没心没肺地讲。
岳恺低下脑袋,“我也以为他不会站着挨打,谁知道会闹成这个样子。”
程钰悠闲地磕起瓜子,“那这么看来你哥还是挺在乎你的。”
岳恺有些恍惚,回想到事发当天岳皓狰狞的面孔,瞬间打了冷颤。
程钰没良心地哈哈哈笑起来。
“那你和你哥……你和程伽闻现在怎么样了?”岳恺问。
程钰瞬间没了笑脸。
之前和程伽闻说的好好的,毕业之后听从安排,但是填写志愿的时候,程钰全部填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当然前面几个都没考上,他那点成绩上好学校实在太勉强了。
岳恺是从他哥那里听说了这件事,第一百零八次感慨这小矮子是真的能作。
“没怎么。”程钰回答,“还和之前一样。”
“还没和好吗?”
“什么样算和好?”程钰问。
岳恺又答不上来。
“我以为你对你哥……”他欲言又止。
程钰侧过头,修饰过的短发很衬他的脸型,搭配短翘的眼睫和滚圆的杏眼,充满少年的朝气。
“你想说我对他有意思?”
岳恺抿了下嘴巴,怎么说,还挺明显的,以前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所以没察觉,可是后来知道了,程钰之前所有的行为都能有另一番解释。
是急着要糖果的小孩子。
所有行为都是在吸引程伽闻的注意。
岳恺只在程家呆了一会儿,程钰送他到门口又独自回到屋子里。
江妈出门买菜了还没有回来,空调吹得身上泛凉,不自然的凉意从脚底传到手心,穿堂风却是热的。
程钰在家向来穿得随意,黑色的吊带和白色热裤勾勒出身体的曲线,头发已经修剪过,变得很短,是男孩子的模样。他看投映在地上的自己的影子忽然鼻尖泛酸,直接蹲下身盖住脸。
江妈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了,模样慵懒而自得。
江妈忍不住说:“你就一天天这么躺着也不说主动去找你哥。”
程钰没回答,安然呆在沙发上。
过一会儿,他关掉电视往楼上走,江妈又说:“程钰,不要和你哥闹脾气了。”
“为什么都觉得是我在闹脾气啊?”程钰反问,从楼梯上转过身,埋在阴影下的脸颊终于见了光,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是,程伽闻也是,都在等我松口,等我主动服软。”程钰含着哭腔,“明明是他没有挽留,我说什么他都答应了,离开也可以,只要我还在他的掌控范围、还是他妹妹就可以……”
“你也向着他,就连你也向着他!明明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为什么也要向着他说话?!”
江妈怔怔看着他,过了半晌才缓过神,开口安慰伤心的孩子。
“不哭了,你要是委屈就和他直接说,何必搞成现在这样?他不好受你也不好受。”
“他可没有不好受。”程钰一边哭一边不忘顶嘴。
江妈叹了口气,“你问我为什么向着你哥?”
程钰干脆坐在楼梯上。
谁都不向着他,谁都觉得他任性的可以。
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一边。
他委屈死了。
江妈说:“因为我也是看你哥哥长大的。”
接下来讲哥哥
第30章
程父早年不学无术,大好的年纪全部用来玩乐,程老爷子对自己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几乎没抱什么希望,只要求他安安分分听自己安排娶程母回家,其余就随他去了。
这场婚姻一开始就摆明了筹码和代价。
程伽闻十二岁之前住在老宅里,由老爷子亲自教导,直到老爷子身体不行后才接回程家。
程老爷子一直对他很严厉,按照最高标准要求他,程伽闻童年时期几乎没什么玩伴,每天课业繁重,又常常伴在老人左右,性格变得有些孤僻。
他回程家之前很少见到自己的父母,每一次有聚会或者活动,程父程母手挽着手来,亲昵地叫他的名字,给他准备礼物又在散场后很快走人。
江妈是在程家呆得最久的老人,从程伽闻十二岁到如今,她是看着这个孩子长大。
最初程父程母还会收敛,明面上摆出恩爱的模样给小孩看,但是在家的时间不多,后来更是连程伽闻的生日也可以匆匆订个蛋糕应付了事。
江妈也习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最后干脆连借口都不找了,“老爷和夫人有事回不来……”
“他们很忙。”程伽闻打断道,“我知道。”
当时程伽闻才十二岁,江妈总觉得有些事不能讲给孩子听,底下的佣人都心知肚明,这对夫妻生下程伽闻后,几乎立刻有了自己的生活。
江妈记得有段时间程母总是带各种精致的点心回来,给程伽闻沏上一杯甜腻的果茶,笑眯眯地将染了红指甲的手搭在少年的肩上,问:“妈妈今天好看吗?”
后来听说是程母有了一个秘密交往的情人,比程母小了五六岁,程母每天打扮的光鲜亮丽就是为了去见他。
私底下人们议论纷纷,江妈警告他们管好嘴。
至少不要让程伽闻知道。
他的父母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程母起码还有一个固定的情人,程父却是真正的混乱。
江妈一直认为这件事瞒得很好,直到那日程父喝多了带回来一男一女,酒精混浊的空气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程伽闻还没有下课回来,她连忙求程父把两个人带走,可惜男人已经喝蒙了,把人直接领回房间。
“别让他上来不就好啦。”程父说,“他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
“少爷十四岁了!”江妈急得直冒汗。
夜色还未来之前,程伽闻回到家。
江妈挤出一点笑意,程伽闻却表现地很平静:“他回来了?”
“还没……”
“不是在楼上吗?”程伽闻问,“我上去看一看。”
江妈还想说什么,少年首先打断了,“这次就不要拦我了。”
她直接僵在原地。
迄今为止有许多次,她为了掩盖真相说了一些谎言。
程伽闻那句话的意思更像是在说——不用拦我了,我都知道。
程伽闻太聪明了,从程母近乎讨好地带回哄人的蛋糕开始就察觉到不对劲。
甜的食物和果茶有最腐烂的味道。
他从来不吃。
程伽闻上了楼,过了很久又下来了。
江妈直直看着他,他将食指放在唇边,“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呢。
她不知道程伽闻瞒了她什么,怎么能一脸平静地从上面走下来。
直到两天后程老爷子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等荒唐事大发雷霆,把程父程母都叫了回去。
空荡的房子里,江妈忍不住问:“是你做的吗?”
“嗯。”
程伽闻承认了。
江妈咽了咽口水,“你做了什么?”
程伽闻说:“我拍了照片。”
但是那些照片没有到程老爷子的手里,程伽闻用它们做了交换。
他说自己想要有个妹妹。
程伽闻清楚知道他们不会变,他们不会忽然之间爱对方,不会真正对他产生关心。
——那么他会自己创造家人。
那是程钰来到这里的理由。
……
“你哥哥他……是在这样不健康的环境下长大的。”江妈说到这里对上程钰错愕的眼,“他太聪明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以很耐心地等。”
他为了抓自己父母的把柄忍了那么久,对赤裸摆在眼前的肮脏视而不见。
江妈说:“程钰,你知道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吗?”
程钰犹豫一下,“是程伽闻吗?”
“是。”江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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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恺去找程钰了。”办公室内岳皓冷不丁开口。
程伽闻愣了愣,半晌“嗯”了一声。
岳皓半眯起眼,“杨臣的事你不打算解决一下吗?人是你找回来了,结果倒霉的是我家。”
“我并不知道他和你弟弟之前见过。”程伽闻答道。
岳皓气不打一处来,一想到杨臣对自己的保证又咬牙忍了,“就你这种态度难怪搞不定程钰。”
程伽闻抬眼看他。
岳皓举起双手,“用眼神杀我也没用,到底为什么反悔和你在一起,你好歹问问清楚,你连问都不问就答应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不觉得有点太……”
“够了。”程伽闻忽然打断道。
岳皓一愣。
程伽闻掩下眼底的焦躁,“你出去,我静一下。”
程伽闻十二岁之前一直期盼能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爷爷实在太严厉了,他被那些规矩压得喘不过气,有点羡慕送他上下学的司机一家人。他们家有四口人,爸爸妈妈,哥哥和一个小妹妹。
司机总把一家人的相片揣在钱包里,偶尔会和程伽闻说一说自己家里的事。
年幼时程伽闻会说:“我父母很忙,没有时间来看我。”
后来他再也不这么说。
他不期望那些了,只希望母亲不要再笑脸出现在他面前。
那些讨好被他视作另外一种封口费。
他对他所看到的、知道的一切保持缄默。
程钰是在那种情况下来到程家的,幼小又胆怯的一个小孩子,剃了短短的头发却穿着裙子。山与三夕。
程伽闻第一次见到程钰,小孩子很乖的跟在大人后面,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哥哥”。
“他好像很害怕我。”程伽闻侧头跟江妈说。
“嗯……”江妈面露难色,“实际上这孩子有点特殊。”
“特殊?”
“是个双性……在原本的家里不是很受待见。”江妈知道那对夫妻又在敷衍小少爷了,随便找个小孩就交差,但是她又看程钰那样可怜,忍不住放软了态度说话。
因为身体特殊而无法被喜欢。
程伽闻想,那和他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被舍弃的那部分。
他勾了勾嘴角,想减少小孩对自己的警惕,“我叫程伽闻。”
小孩子也跟着笑,因为觉得眼前的哥哥好看,“哥哥,我叫尹殊。”
程伽闻喜欢听他叫自己“哥哥”,略显生疏地伸出手说道:“你好。”
因为最开始程伽闻见到程钰,程钰就是穿着女装的,程伽闻自然把程钰当做女孩子对待。
从小到大程伽闻从未和任何人建立过亲密的联系,和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因此在年幼的程钰看来,哥哥对他虽然不错但处处透露出冷淡。
程伽闻无法更好表达自己对妹妹的喜爱,笨拙地学着编发辫、冷静指出程钰作业上的错题都是他绞尽脑汁能想到的亲近方法。
他那么渴望有一个家人,没人教给他如何去爱、去珍惜一个人,父母给他看到的是满屋的荒唐,透着精液味道的床单和交叠在一起的肉体,他拍下它们当做自己的筹码。
少年时期的程伽闻对程钰纵容溺爱,却不考虑那是不是程钰想要的。
他们之间没有过坦白。
是程伽闻更怯懦。
他从不问程钰的过错,如果妹妹不愿意,他可以做任何妥协,只要程钰留下来就好。
谁都可以离开这个家,但是程钰不行。那么长久以来的维系,是程伽闻更离不开程钰。
在程伽闻看来程钰是男孩是女孩都没关系,程钰可以穿裙子也可以穿裤子,可以剪短发也可以留长发,他不必在意任何人的目光,可以肆意长成自己想要长成的模样。
“妹妹”只是个称呼而已,程钰才是他的名字。
……
夏日忽然有温热的穿堂风吹过,程钰坐在楼梯上将挂了泪痕的脸抬起来。
“‘你的名字是你哥哥给你起的。”江妈说,“你应该知道‘钰’有珍宝的意思。”
“钰”是珍宝、宝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