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看到了远处本不应该在这个时间出现的邱岑,接着又看到了旁边的陈慷霖,略一打量,最后将视线落在了邱岑右手上拿的档案袋上。
那陡然变得凌厉的眼神似乎要将那档案袋连着邱岑的整个右手烫出个洞。
“李添……”
邱岑快步走过来,眼神有点飘忽,却要强装镇定:“你怎么在这”
突如其来的碰面,使他乱了方寸,根本来不及想好说辞,只将档案袋往身后藏了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反而让李添心中一疼。
“……李医生,改了时间。”
良久,李添再开口时,嗓音沙哑而低沉。
“那……走吧,我跟你去。”
邱岑紧张地看着李添的脸色,明明李添什么都没说,他却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包括他没找到机会讲出口的那些话,以及背地里所做的努力。
但是现在这个场合很明显,并不适合将一切全盘托出。
“……”
李添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什么都没意思了。
他不想问邱岑到底在隐瞒他什么,也不想听他的解释。
他现在只想离开这里,一个人冷静下来,在去思考应该怎么面对邱岑,面对他复杂而失落的眼神。
他发现的那些邱岑不曾对他公布的事,似乎也不用解释了,聪明如他,已经猜得□□不离十了。
之前那些不安、动摇,都有了归宿。
他眼神复杂地盯着邱岑略显狼狈的脸,像是在克制什么,说道:“算了,我自己去吧。”
“你……先回家吧。”
话落,不再看邱岑的反应,也不等他回话,绕开他走了。
“李……”
邱岑后知后觉地转身,却只看到李添的背影,他步伐平稳,泰然自若的渐渐远去。
半晌,那身影渐渐模糊,他也失落地垂下了眼。
心中满满都是挫败。
他明明知道的,李添做了很大努力才能接受他,愿意依赖他做个“正常人”的。
李添那样高傲的人,不愿意让他看到他的颓丧、懦弱和缺点。
而他患上的心理疾病,几乎是他的死穴,外人不能触碰,也不许提及。
尽管邱岑自认为他不是“外人”中的一员,但在李添看来,邱岑也是绝不能看到他的弱点的。
好比父亲永远是儿女心中无所不能的高大的神,不可以有任何差错和过失,否则一旦子女发现自己亲爱的父亲竟然像个普通人一样有失败和懦弱,就会给他们带来巨大打击,心灵上也带来挫败。
邱岑一直很清楚这一点。
但他急于寻找个出口,能为两人带来希望,互相支撑着走下去。
所以他才一直隐瞒这件事。
那么就要承担被发现后李添的无法接受,冷漠疏离。
他的错。
围观了很久都没出过声的陈慷霖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两人间的端倪。
“回家吧…好好解释,他会理解的。”
“……”
邱岑缓缓将视线落到陈慷霖身上,良久才点点头,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李添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时,就看见邱岑正靠坐在他家门口,头后仰着贴着墙壁,显然已经等了很久。
也可能是从外面回来后就一直在他家门口等着了。
李添站在电梯门口,看着那站起来高大的身影此时像是可怜的被主人赶出家门的小狗,心里一紧,说不出什么滋味。
那人影该是听到了动静,转头向他看来。
原本无神的眼睛在看到几步之外的人时一下大放异彩,眸光发亮。
“…你,回来了”
邱岑匆忙站起身,几步跨过来几乎动作熟练的就要扶他的胳膊,却被李添不着痕迹地躲过。
“……”
邱岑一愣,有点怅然若失,手上动作停了,随后像是不知道该放回哪里那般,站在了原地。
“大冬天的,还坐地上,不怕拉肚子啊。”
李添说。
邱岑一听,也忘了刚刚的小动作,咧着嘴笑了,语气有点无辜:“你不在家,我只能在门口等你回来。”
李添没看他,径自走到门口,开了门,放两人进来。
邱岑一阵高兴,以为李添是不生气了,愿意听他解释,当即恢复了本性,换了拖鞋脱了衣服,盘腿坐在了沙发上。
李添也像照常那样,沏了一壶水果茶,待茶水泡开,为两人各斟一杯。
场景和谐至极,险些让邱岑以为不久前发生的事只是他的臆想。
果然,那都是真是发生过的,在李添喝过一杯后,静了下来。
他抬眼看着邱岑,眼里情绪不明。
“我们谈谈。”
“嗯嗯嗯。”
邱岑态度积极地点头,坚决配合他的问话。
“我问,你只告诉我是还是不是。”李添收回了目光,改为盯着手里把玩的小玻璃盏。
邱岑没见过他这样正式,也新鲜得很,觉得是另一种滋味,乐意配合他,又点了点头。
李添静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想要问什么,良久才斟酌着开口:“你知道我的病情。”
这个问题不痛不痒,十分好答,邱岑点头说是。
“那个档案袋里……你在研究。”
“……是,不过你什么时候发现…”
李添斜睨他,并不回答问题,继续说道:“刚才那个人,就是上次在校门口的你的‘朋友’。”
“…是。”
“他也是心理医生”
“对。”
“你每周周三下午不在,跟这个有关”
“……”邱岑瞪大了眼睛,自以为李添不会发现,却终究躲不过他的洞察力,不得不说李添很厉害。
或许他应该高兴,李添是把他放在心上的
“是吗”
李添好像也有些不确定了,见他沉默,便又重复了一遍。
邱岑看看他的脸色,轻声道:“…是。”
李添点点头,“你不想告诉我,是怕我知道了不舒服,对吗。”
“不……好吧有点。”
“……最后一个,。”李添直勾勾地盯视他的脸,防止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语气也格外认真:“你最近精神很不好,我搂着你时候发现腰比以前细了很多,每次睡觉说不了几句就困了,是不是……因为我”
李添盯着邱岑的脸色,原本坚定的眼神在说到每一句话时便要变弱几分,不自觉地打量起他。
看到那以前红润的脸颊变得苍白,下巴瘦削发尖,以及眼下不知多久没有消去的青黑,他只觉一颗心都被攥住了,抽抽地疼。
——这人为了他好,背地里做过的只能比这些还多。
邱岑听了他的话也是一顿,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感觉到跟以前相比有什么不同。
“不是,没有,我不累。”
“邱岑。”
李添猛地叫住他。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叫住他。
两人静默无言,彼此对视,皆是复杂情绪。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李添缓缓向后靠去,靠在沙发背上,将整个身子都埋在了柔软的布料和门蓬松棉里。
他仰头靠住,将一条手臂搭在了酸涩的眼睛上。
良久才开口:“邱岑……算…”
“不行!”
邱岑猛然坐直,打断他的话,“你别再很我说算了算了算了,我不想听!”
他语气颤抖,看不见他的眼睛,他只好死死地盯着李添薄薄的嘴唇。
“你别再说算了,算我求你…那样我真的会崩溃的。”
如果李添现在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邱岑眼眶泛红,脸颊也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那像是一个把神明当成信仰的人,有一天突然被告知神明作恶多端,他一直都信错了人。
那样无助又执着,死死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不让别人抢走。
邱岑好像认为这样并不能准确向李添传达他的意思,便凑到小沙发那边,张开双臂抱着李添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肚子上。
再开口时声音闷闷的,还有点哽咽:“对不起,我不应该管那么多,只照顾好你就好了啊,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你别生气好不好”
怪他对李添太过于执着,恨不得将他紧紧攥在手心,他的一丝一毫都要了如指掌。
是他要的太多吗
是李添太过于迷人,将他迷得神魂颠倒,生死不知了。
“我一直觉得我配不上你,我看不透你,我不懂你,”邱岑说,“可我又想,除了我也没人配得上你了啊,所以我就一直贴着你,是不是让你觉得烦了”
见李添不说话,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邱岑就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继续倒着心里的想法。
”在你之前我真的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说起来你还是我初恋呢,所以我没经验处理不好,你不能生气,尤其不能跟我说‘算了’,我真的听不了着俩字,我会不开心,也会生你气,哄不好。”
”到时候你生气我也生气,就走不下去了你知道么,我生气时候可不会哄人,你更不会,每回都靠我,所以你不能让我生气……”
事后邱岑一想,只觉得自己这番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中心思想模糊不清,不过这时他脑子乱成一团,只想着哄李添说话,得到原谅,断不会想到这一点的。
之所以这么讨厌“算了”这两个字,确实是因为,这两个字完全没有提到孤独,却露出满满的孤独感。
他光是这么一想,就特别心疼。
心疼李添一个人默默承受的这一切。
李添依旧靠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但其实邱岑的每一句话都进了耳朵。
他想说,我觉得我也配不上你,你那么好,我使尽浑身解数也追不上你,你就像是光,我走了十万光年,也追不上你。我也会崩溃,也会无奈,害怕无法留住你。
可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明明看到邱岑与那心理医生聊得欢畅,明明知道他生活中没有他时多么快乐无忧,与身边朋友家人都很亲密,明明知道他没有背负他带给他的辛苦时是多么恣意鲜活。
一切都是因为他,他开始妥协,变得沉默,变得虚弱,变得跟他一样不合群。
不能。
他不能将这么好一个人拉进深渊,那太残忍了。
于是李添忍不住唾弃自己。
如果一开始就坚定地推开他就好了。
可他亲手把邱岑拉进深渊,一个眼神就让一个如阳光般温暖的人冲进他的世界,被稀释,被浊化。
宛如被淤泥侵染的圣洁白莲,垂着无力的花瓣,马上要静静死去。
他动摇了。
这并不是偶然出现的想法,而是在他不断地观察下和无数个难眠的夜里得出的结论。
或许是时候该放他走。
“邱岑,”李添沙哑着开口,“我们……”
第七十章
——分手吧。
李添张了张口,却怎么都说不出这三个字。
他知道,一旦说出这三个字,等待着他的就是无尽黑暗。
而一直紧紧抱着他的邱岑像是突然感应到什么,猛地抬头。
目光里像是含了水,还有光芒在微微闪动。
“……你现在很累对不对每次治疗后都很难受是不是”
邱岑松开手,扶着他硬将他拽起来,语气不明:“你先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再来找你好不好”
今天太过慌乱,所发生的很多事都是意料之外,让他没有防备。
现在不是两人能冷静交谈的好时机。
继续这么耗下去只会让两人更加难以交流,陷入死局。
他希望两人都冷静下来,再去思考该何去何从。
那三个字,他这辈子都不想听。
好在李添并没有留他,一动不动地靠在沙发上,若不是他依旧微张着嘴唇,那么在外人看来,似乎就像睡着了一样。
邱岑即使再不安再留恋,此时也不得不松开他,尽力平稳自己的呼吸,独自离去。
只是两人都没想到,这一分开,就是很久没见到面。
这些天里,邱岑不知李添是否也在家,但他确实是窝在家里的。
无所事事,事事无趣。
他也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李添,怕听见“算了”,怕看到他灰败的眼神。
他真的会崩溃的。
虽然身上压着重担,但他也可以忍受,他所坚持下去的所有理由不过是李添可以变好,但若是李添都放弃了,他又坚持什么呢。
这些天里,他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不知是逃避还是单纯地没有“冷静”下来。
是不是自己的做法让李添那样高傲的人感到被人侵犯了隐私,所以才感到生气,推他离开
还是李添因此感到自卑痛苦,不想拉着他一起往下掉?
只是这些问题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便随着日子一天天在脑海中逐渐深刻,年关将近,他也随此忙碌起来。
忙碌了一年的老邱终于也放了假,他们一家人一起去置办年货,迎接赶着年前来拜访的亲戚,即使是不用怎么动脑子,光是忙活,身上也是很疲惫的了。
腊月二十七,送走一波亲戚,邱岑跟着宋女王往家走,宋女王看起来心情不错,乐呵呵地进了电梯,邱岑跟在她后面,盯着电梯里的楼层按键若有所思。
宋女王正好转头,笑眯眯地想跟他说些什么,乍一见自个儿宝贝儿子的神色,也是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落在了同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