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道理杀人的时候不怕,挖心的时候反倒怕了。”许暮洲顿了顿,忽然说:“……我忽然有个猜想。”
严岑收回手,从地上站起来,问道:“什么?”
“我觉得这里只有一个托娅。”许暮洲仰起头看着他,说:“‘镜子’这种东西,哪怕映照出两个‘人’,实际上也只有一个实体……这个城堡既然在镜子里,那我有理由怀疑‘女巫’也是镜子里的人。”
“我觉得‘女巫’确实是托娅。”许暮洲说:“换言之,这个女孩就是托娅。”
他话音刚落,面前的幻境忽然变得飘忽起来,许暮洲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下坠去。
与此同时,严岑手腕上那枚沉寂了许久的绣球花终于像是重启成功一样,开始有了反应。
进度条随即开始浮动,随着许暮洲下落的速度一路下滑,最终停留在绣球花瓣的中央位置。
这次的“过去”结束得比之前每一次都要地动山摇,许暮洲最后扶着墙站稳的时候,干脆觉得自己是从滚筒洗衣机里被甩出来的。
他扶着墙干呕了两声,不由得庆幸着还好那黑面包实在太难以下咽,否则现在他铁定要吐一地出来。
许暮洲百忙之中瞥了一眼严岑的手,心酸不已地说:“可算动了,这次任务的进度条可太难伺候了。”
在“过去”的幻境中呆了那么久,但在实际的世界里也不过是短短几瞬之间,许暮洲扶着墙站稳了,发现原本“消失”的女巫其实并没有离开,而是就站在几步开外,正阴沉地看着他。
许暮洲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忽而笑了笑,对她说:“你能听懂我的话,对吧。”
女孩……不,应该说是“托娅”,她耳尖动了动,没有什么反应。
她本来就不会说话,许暮洲也没奢求她给出什么激烈的反馈,而是满不在乎地走到严岑身边,捞起他的手腕看了看上面的绣球花。
严岑配合地被他摆弄着,由得他发挥。
“三分之二。”许暮洲说:“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了。说多不多是因为如果这是个推理游戏,那现在找到了约瑟夫的死因,那八成好像已经大结局了的样子,但现在看进度却没到最后的大结局。”
“但说少不少……”许暮洲顿了顿,说道:“如果把这个当成‘消除执念’的任务看的话,这个进度又给得有点多了。”
“毕竟我们还什么都没干,只是被迫‘旁观’了一下你杀死约瑟夫的全过程。”许暮洲说:“对吧,女巫托娅。”
“托娅”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她依旧如雕塑般站在原地,执拗地用那种堪称怨毒的眼神盯着许暮洲。
“其实你恨我什么,又恨约瑟夫什么呢。”许暮洲说:“其实有一个问题直到刚刚我才想明白……我之前一直在想你的执念是什么,我无数次把目光放在约瑟夫身上,甚至在你进门的时候,我还在想,你的执念是不是就是怨恨约瑟夫,怨恨我,怨恨来这个城堡的外来人。”
“但是在看完这个三分之二之后我不这么想了。”许暮洲放下严岑的手,背着手往“托娅”的方向走了两步,意味深长地说:“因为比起要我的命,你好像更看中这个‘事发’的过程啊。”
第227章 沉梦(二十九)
“太玄学了。”许暮洲叹了口气:“如果是正常人来看,一万个想不到还会有这种离奇的事儿……说真的,其实自从我发现这个城堡有镜面两层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镜像’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用来指代你和托娅的不同,还是有别的什么含义。”
“但后来当我想明白,你其实跟‘托娅’就是同一个人之后,有很多事情好像就茅塞顿开了。”许暮洲说:“托娅就是你,你也就是托娅。”
“托娅”闻言,眼神闪烁一下,紧紧地抿起唇,更紧地盯住了许暮洲。
她眼中的怨毒犹如实质一般,棕褐色的瞳孔里满是化不开的浓重情绪,里面盛满了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的痛苦和不甘,那些负面情绪没有被时间稀释,反而在日复一日中发酵腐烂,最后成了一坛吐不出也咽不下的苦酒。
如果情绪和眼神能够杀人,许暮洲觉得,他现在估计已经死了千百次了。
不过他耸了耸肩,也不太在乎。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这个任务的最终节点。
许暮洲很有信心地觉得,他已经不用再多吃一天的黑面包了。
“其实说实在的,我先前总觉得托娅这个人非常矛盾,他看着就像一张纸片,性格仿佛只有正面,没有反面一样。”许暮洲说:“但现在看来,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只是把自己切割开了,正面是‘他’,而反面则是‘你’。”
“对吧。”许暮洲说:“托娅。”
大约是因为许暮洲戳中了什么,“托娅”终于愿意给了他一些反馈——她抬起头,冲着许暮洲咧嘴笑了笑。
“托娅”应该是不经常会做出这种表情,她笑得很僵硬,嘴角向外咧开,脸颊上的肌肉僵硬地上提些许,眼神里充斥着浓郁的嘲讽意味,仿佛只是在脸上挂上了一层不合尺寸的面具而已。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脖颈上的狰狞伤痕,然后又伸手指了指许暮洲的房间大门,最后手指偏移,又指向了许暮洲本人。
然后“托娅”收回手,用食指在自己脖颈上做出了一个切割的手势。
做完这一切,她微微眯起眼睛,脸上的笑意又扩大了些许。
她大约是真的有些“高兴”,以至于原本僵硬的表情看起来也带上了那么一点似有若无的真实性。
这种明晃晃的威胁简直没把面前俩大男人放在眼里,严岑微微拧紧了眉,不悦地上前一步。
许暮洲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了脾气不好的严大猫,“贴心”地顺毛道:“你跟个半成品生什么气啊。”
许暮洲一边说着,一边讨好一样地抓着严岑的手腕摸了摸,严岑瞥了他一眼,被他那灿烂的笑容贿赂个正着,到底没说出什么。
“那就快点结束。”严岑说。
“好。”许暮洲冲他笑了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意有所指地说:“正好,快点结束,回去之后我还有话跟你说。”
许暮洲这话味道就有点不太对了,严岑咂摸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嘴,许暮洲就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转过头去搞他的“事业”了。
手腕上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那点温度被冷风带走,严岑不自在地扭了扭手腕,把左手揣进了裤兜里。
从这个世界开始,严岑就一直有些“消极怠工”,许暮洲先前还琢磨不过来,后期回过味儿来才觉得有点好笑。
——有些人,好像涨岁数的时候只长了智商和阅历,偏偏恋爱观一点不涨,轴起来就是让人不省心。
许暮洲半好笑半心疼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动自觉地把这个任务进度接过手来,准备等回去永无乡之后,就把这事儿从头到尾地解决一下。
省的总有人摇摆不定,在水晶球里还要现巴巴弄出一个生离版本的“未来”来扎心玩儿。
“托娅”没法说话,许暮洲多看了两眼她脖颈上那道伤口,心里有了一点隐隐的猜测。
“你想让我害怕你?”许暮洲说着笑了笑,他大约是站得有点累了,干脆在地上盘膝坐了下来,周身放松地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托娅”。
“杀人总要有个理由,你杀约瑟夫也好,杀我也好,有什么理由。”许暮洲说:“是不想有别人踏足这个地方,还是有什么别的理由?”
“托娅”没有回应,她偏头看了一眼城堡深处,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那是匕首掉落的方向。
“但说实话,我不相信那个托娅,我也不完全相信你。”许暮洲拍了拍膝盖上的浮灰,自说自话道:“人都是会说谎的,哪怕你俩合起来才是一整个也一样。那个男孩遇到约瑟夫的事情尚且会说谎,何况你这样一个浑身上下都写着‘负面’的人。”
“托娅”依旧没有反应,她看着城堡深处,似乎还在脑子里盘算着要怎么捡回那柄匕首。
她看起来就像个简简单单的单细胞生物,脑子里就单纯的一根筋,到底有没有把许暮洲的话听进去都是个问题,许暮洲这半天的絮絮叨叨,听起来跟鸡同鸭讲没什么两样。
许暮洲今天也不知道哪来的上课的瘾,说起来还兴致勃勃,没完了没了了。
“说实话,你给我看的那个幻境也是假的吧。”许暮洲问。
“托娅”飞速转过头来看着许暮洲,她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眼中终于少见地带上了些许疑惑。
“不用觉得奇怪。”许暮洲说:“这不是你们俩告诉我的吗——这个城堡被镜像了,你和那个‘托娅’也被镜像了,水晶球从作用来看,应该也被镜像了……但是归根结底,这些东西看似截然相反,实际上还是都有共同点。”
“正如你和‘托娅’是一个人,这个城堡也不会从地上变到天上去。”许暮洲轻笑一声,说:“那既然水晶球里的‘未来’是有水分的,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这么容易地相信‘过去’会没有呢。”
“让我猜猜看,如果‘未来’是因为恐惧所以达成的,那么‘过去’呢?”许暮洲说:“是后悔吗?”
“托娅”没有动作。
“那是什么?嫉妒?怨恨?”许暮洲用一种在菜市场问价的随意语气一个个问过去:“还是……遗憾吗?”
“托娅”的眼神闪烁了一瞬,那种动摇极其短暂,但没有逃过许暮洲的眼睛。
“那就是这个了。”许暮洲一锤定音。
“人这种生物其实挺有趣的,他们自私,嫉妒,阴险,善变。”许暮洲说:“但是他们也博爱,善良,真诚和心软。”
“无论比例多少,这些都是组成‘人类’这种生物的一部分。”许暮洲说:“只是有人前者多,就会被称为坏人,有人后者多,就会被称为好人。”
“但归根结底,这些其实并不冲突,都是正常的。”许暮洲说。
“托娅”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张了张口,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只是嘴唇徒劳地开合两下,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脖颈上那道伤口或许割断了她的声带,也或许是根本完全剥夺了她发声的能力。
从伤口的狰狞程度来看,正常人要是受了这样的伤,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何况是在这样缺医少药的地方。
所以从这一点上来看,许暮洲很确信,为“托娅”制造出这个伤口的人,是真的想要置她于死地的。
思及此,许暮洲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时间觉得面前这个“托娅”有点可怜。
因为在这个几乎无人踏足的“监狱”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其实能造成这样伤口的都只有托娅本人。
——或者严格意义上来说,是那个乖巧而善良的“男性托娅”。
“但是人类也虚伪,因为虚伪所以脆弱,而因为脆弱所以痛苦。”许暮洲说:“……他很不能接受你吧。”
这个结论似乎很天马行空,但仔细想想,却又只能是这场任务的唯一结论。
——甚至于这个结论早就已经潜移默化地写在了这个城堡的各个角落和细节中,只是他一直没有发现而已。
正如“桥”是有缺陷的一样,无论是夹杂着恐惧的未来,还是因为遗憾而自欺欺人的过去,这些都预示着无论是男是女,“托娅”的两面其实都是有缺陷的。
只是缺陷的角度并不相同而已。
约瑟夫究竟是这两人之间谁杀的,许暮洲依旧拿不太准,幻境里的信息太单薄了,主观意味也很浓厚,面前这个“托娅”又不会说话,能获取的信息太少,以至于他也无法断言什么。
但无论如何,许暮洲能够确定的是,那个看起来善良无比的男性托娅,对于约瑟夫的事情是知情的。
所以他才会阻止许暮洲他们去往阁楼,会在提起约瑟夫时语焉不详。
无论托娅对于约瑟夫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感情,但说到底,哪怕约瑟夫的尸体就埋在阁楼的地板中,他也无论如何不肯承认约瑟夫已死的事实,更不肯承认约瑟夫是死于“自己”之手。
——就正如他不肯承认镜子里的“自己”一样。
第228章 沉梦(三十)
“其实说真的,能发现这个,得感谢我严哥。”许暮洲说着顿了顿,不由得转过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严岑。
——从发现任务节点的时候,许暮洲就发现了,这其实是个非常特殊的任务,如果不是有严岑在,他或许终其一生也找不到近在咫尺的真相。
严岑见状跟他对视着,冲着他缓慢地眨了眨眼。
许暮洲收到了他的回应,于是又转回面向“托娅”的方向,他微微低下头用单手捂住了半张脸,轻轻笑了一声,说道:“是他教会我应该相信自己的。”
“托娅”眨了眨眼,她佝偻的肩膀微微向后,整个人在原地站直了身体,下巴微抬,看起来竟然无端端多出了几分端庄姿态来。
她眼中那些深沉的情绪开始变得有迹可循,他深深地看着许暮洲,似乎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许暮洲笑了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其实这个任务明明简单无比,只是他花了这么久才发现而已。
许暮洲之前就一直在奇怪一件事——为什么托娅不会触发水晶球的作用。
他曾经猜测过,是不是因为托娅拥有使用“桥”的能力,所以才可以自如地使用水晶球,但直到刚刚他才想明白,不是因为托娅可以让水晶球“待机”,而是他根本没资格在那里看到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