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疗舱接受治疗时,为了尽可能保障程序不出现错误,所以通讯器以及随身的神经元武器都不能带入医疗舱,只能放在外接的端口中。
新消息会以医疗模式设定好的模板进行自动回复,然后将信息收录到医疗舱的提醒单中等待处理。总体来说,是个非常人性化的设计。
秦薇的这条消息来自二十分钟之前,那时候严鸿飞还在深度麻醉的治疗期。严岑想了想,将这条消息标记了已读,从数据面板上删除了。
严岑穿好了衣服,又弯腰从医疗舱下面的端口中拿走了自己的随身物品。
医疗舱的端口咔嚓咔嚓地吐出一张打印好的纸条,严岑随手扯下来一看,发现是这次的诊疗单。他将纸条团吧团吧往兜里一揣,把静音模式的通讯手环调整回正常模式。
“少校。”医疗人员拿着一只小盒走过来,说道:“您的药。”
严岑接过来,点了点头。
严鸿飞是个沉默寡言的性格,大多数时候不太爱说话,这对严岑来说是一件好事,起码他不用把精力过多地放在严鸿飞的人际交往习惯上。
他系好腰带,又扣好耳机,才从医疗人员手中接过药品,转身走出了医疗室。
跟其他的区域主城的奢靡风格不同,秦薇极其厌恶酒色,整个C区的中央基地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型的驻军基地,几乎没有休闲区,也没什么找乐子的地方。一应物资以基地为单位进行分配,所以也不需要市场之类的生活化空间。
C区的中央基地的占地面积很大,但没有高楼。地上地下一共三层,地下两层是宿舍和休息区,只有地上一层是办公区。
比起烟火气,可能还不如外头的贫民区和黑市。
严岑一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往秦薇的办公室走,一边回忆着资料中的地理位置布局图。
秦薇的办公室在中央基地的最深处,从医疗区过去,需要经过两次安检。现在时间刚过了下午三点半,还是工作时间,能在走廊中闲逛的人很少。严岑一路走过来,也只看到零星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
秦薇大约是几个区中最重视科技的掌权人,在中央基地里,科研人员与军人的等级几乎相等,拥有独立的工作区域,可以自由进出大部分基地领域。
中央基地地上一层的各个区域并不相通,从外面看,这地方更像是近似于螃蟹状的建筑,不同的分管区域如螃蟹足肢一样延伸出去。
大约是跟秦薇的性格有关,中央基地的占地面积非常庞大,各区域之间的权限设定也非常严格。非高级的工作人员和普通军人只能在分管区域内活动,这里地上地下有互通的电梯,那些初级和中级人员可以从地下直接来到上面一层的工作区。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能暂时升级权限,去往基地的中央区进行中转。
只有严鸿飞这样拥有可以进出中央区的高级身份,才拥有各个区域的自由通行权。
越往中央区走人就越少,中央区分内中外三块区域,以环状向内推移,秦薇的办公室就安置在内区,严岑一路过来,身份确认了七八遍,叮叮当当的确认音都快把他耳朵震麻了。
严岑这一路在心里预演了七八种见到秦薇时的表现,但没成想人都到了办公室门口,却没见着人。
秦薇的办公室大门紧闭,严岑伸手按了访客铃,门口的数控板上待机画面一晃,先蹦出来四个大字。
【勿扰模式——】
严岑:“……”
办公室前的监控检测到了严岑的活动迹象,数控板上的画面自动进入了办公模式,随即响起的还有严岑已经听到审美疲劳的机械提示音。
【身份确认——】
【严鸿飞少校——】
【请记录您的来访理由——】
严岑无语地盯着这块面板,半晌才道:“少将让我来见她。”
【抱歉,少将并不在办公区,请重新记录您的来访理由——】
无论要跟“人工智能”这玩意打多少次交道,严岑对这东西依然喜欢不起来。这让他总觉得自己在跟一块铁皮疙瘩说话,纯属浪费时间。
“少将在约四十五分钟前发送短信,让我来见她。”严岑耐着性子说。
【抱歉,请重新记录——】
——这人工智障!
严岑终于没了跟铁皮疙瘩吵架的耐心,他直接在记录页面上点了叉,然后调开主页面,按下了秦薇的联络按钮。
秦薇的通讯接得很快,数控板上的画面切换成视频通话页面。
视频对面的姑娘穿着跟严岑制式相似的墨蓝色军服,长发高高地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
她的样貌跟永无乡的视频资料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脸颊更加消瘦了一些。秦薇的长相并不非常锋利,这大概得益于她那双好看的杏眼。
阅历和长年累月身为上位者的气势骗不了人,秦薇的眼神虽然已经称不上干净清澈了,但好歹这双眼睛的轮廓还剩下点少女味道,勉强能跟宋妍那个“草莓小蛋糕”的说辞贴上点边。
秦薇身在户外,光看她身后的风景,一时辨认不出她在哪。外头的天是新纪元标准的阴沉模样,不远处还种着零星几棵树。
她居然已经离开了中央基地,严岑诧异地想。
“鸿飞?”秦薇的语气上扬,听起来有些疑惑:“你……”
“我刚刚结束治疗。”严岑垂着眼,不去直视秦薇。他等了半秒,见对方没有回复,于是提醒她道:“是您叫我来见您的。”
“我知道,但……”严岑的说辞没有令秦薇恍然大悟,她依旧满脸理所应当的表情,仿佛在她眼里,严岑哪怕收到这条消息也不应该来见她一样。
她习惯性地皱起眉,自己嘟囔了一句:“原来你也……”
“没事了。”秦薇抬眼重新看向严岑,说道:“你昨天刚回来,大概也没注意……是我记错了日子,麻烦你多跑一趟。”
“好。”严岑没有多问,他微微颔首,等着秦薇先挂断了通讯。
这场“会面”最终就在乌龙中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严岑退后半步,转头向外走去。
不必在第一时间就面对秦薇,对严岑而言是件好事。
而且既然秦薇现在不在基地中,严岑就可以见缝插针地去办点自己的事——比如找找许暮洲在哪。
许暮洲不喜欢使用别人的身份,永无乡自动生成身份又完全随机,严岑只能靠经验去找。
比如按许暮洲的身体素质来说,军队就可以首先被排除了。
中央基地的工作分管总共只分为三个模块,除了像严鸿飞这样的军人之外,就只剩下医疗人员和科研人员。
严岑想得很清楚,永无乡生成身份时,会在身份质量和对世界线产生的影响之间进行平衡,尽可能在保障任务完成度的基础上选择影响较小的身份位置——那就应该在分管区域。
科研人员要求的专业度太高,许暮洲应付不来——所以大概率在医疗区域。
严岑思路非常清晰,他打定了主意往外走,结果还没走出中央区,就在安检区跟许暮洲撞了个正着。
——字面意义上的。
许暮洲猫追狗撵一样地从中央外区冲进安检区,他手里抱着一沓足有十公分厚的文件,一边翻看一边风风火火地往前走,那用功的劲头活像是六级考试前的教学楼人类行为大观现场。
严岑还没来得及叫住他,许暮洲就一脑袋撞进了他怀里,差点把严少校缝好的伤口撞开线。
“对不——”许暮洲下意识道歉,一抬头正对上严岑的目光,顿时把后半句噎了回去。
许暮洲:“……”
严岑:“……”
他俩人面面相觑足有三秒钟,严岑的目光从许暮洲的脸上移到他胸前的身份卡,看清了上面那行字。
【特别科研组】
严岑:“……”
许暮洲如梦初醒,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叫严岑一句,但碍于周围的一圈监控,愣是没敢吱声。
直到安检完走出了监控区,许暮洲才长舒了一口气,看了看四下无人,拽着严岑走到了监控死角的走廊拐角。
“严哥。”许暮洲苦着脸指了指手里那沓文件:“……永无乡给的什么破身份,我睁眼就被拍了一脑门专业文件,简直看都看不懂。”
严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永无乡为啥给了他个高难度身份,只能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又低头亲了他一口。
“大概是这个身份比较有用吧。”严岑轻声说:“我知道,辛苦了。”
许暮洲原本只是想随口抱怨一声,被他这么一哄也有点不好意思。工作期间的办公室恋情格外有一种紧促的甜蜜感,许暮洲瞥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走廊,忍不住就着这个姿势抱了一下严岑的脖子。
这亲昵的姿势一触及分,但已经见缝插针地给许暮洲补足了糖分。
“其实还好,毕竟没真的让我去做研究。”许暮洲说:“倒是你怎么在这?”
“秦薇本来叫我来见她。”严岑说:“但是我来了之后才发现她出去了……她是跟我说记错了日子,具体是什么还不知道。”
“那我知道了。”许暮洲说:“刚才科研组的人还在说,这两天秦少将都不在基地,有什么需要报告的东西先暂时封档,后天她回来再一起送去。听他们的话茬,这应该是惯例了。”
“那听说是什么日子了吗?”严岑问。
“听说了。”许暮洲点点头:“明天是她生日。”
第111章 半生(四)
C区身处一块大陆板块上,东边临海,拥有港口和码头,是个绝佳的地理位置。
但这里很少有晴天。
人类社会重建后,地球上的生态环境发生了一些变化,气候变冷,光照能见度也比旧纪元低了很多。户外的天大多数时候都是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味道,不会过于令人难受,却也沉甸甸的。
秦薇的车在清晨六点准时驶出小镇,二十分钟后,到达了目的地。
副驾驶座位上放着一捧新鲜的“花束”,是秦薇在小镇的一家花店定的。那间花店的招牌在前年被一场大雨打了个七零八落,离倒闭就差临门一脚,全凭秦少将每年这不伦不类的一单过日子。
秦薇将那捧花不花草不草的东西捧在怀里,下了车熟门熟路地往目的地走。
——这是一片墓园。
这地方离中央基地有六十多公里,说是墓园,其实也就是一大片被木栅栏圈起的空地,年久失修,也没什么人打理。埋在这的大多都是附近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普通人或者流浪汉,随便找个空位一埋,连墓碑都排列得歪歪扭扭的。
秦薇踩着留出的窄路一直往里走,人家来祭奠亲友都带着外面采的野菊花,再不济也会用白纸扎一个,偏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手里捧得是一束扎好的白桦嫩枝。
几朵小小的洋桔梗藏在嫩绿的树枝中,随着秦薇走动的频率探出点颜色来。
秦薇的军装外披着件靛蓝色的大衣,她目不斜视地抱着这捧白桦嫩枝,直走到了最深处的一个角落,才停下步子。
无人看管的墓园异常安静,不远处的小树林被风吹得枝条乱晃,发出沙沙的响声。
秦薇的头发和衣摆被风一起撩动,她面色平淡地看着面前的一块墓碑,沉默了片刻,才弯下腰将手里的白桦嫩枝搁在地上。
“最近也挺好的。”秦薇说。
这句苍白无力的开场白之后,秦薇又陷入了沉默中。她有心想说些什么,但一时又不知道从哪开口。
她的生活近似一条被严密设定的流水线,日复一日,并没有什么新意。她有心想说说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但那些又太多了,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时间是个很残忍的东西,它能把前进和停留的人之间的距离进一步拉大。
这块墓碑放在这已经快五年了,对当时刚刚十九岁的秦薇来说,买下这块地方,几乎掏空了她的全部身家。
——但她心爱的人却并没有埋在这里,这是一座空坟。
秦薇有时会觉得,那更像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是她无望生活中给予自己的一个慰藉。
因为直到最后,秦薇甚至都不太清楚对方到底叫什么。
“——家里穷,没给起名。”彼时年轻的宋妍叼着从黑市顺来的低廉烟草,在秦薇身边席地而坐:“家里排老二,你随便叫。”
十六岁的秦薇还没完全褪去婴儿肥,脸颊有些肉,但眼睛很亮,精神头十足。她擦了擦嘴角的裂开的细小伤口,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宋妍:“你撒谎。”
她刚刚在黑市里卖了三根废旧的T形钢管,这玩意是真金属,在黑市里很吃香。不过她约莫是遇到了黑吃黑的卖家,刚拿了钱没走几步就被小混混堵在了巷子口里。
秦薇在黑市混了四五年,打架跑路很有一手,但架不住人多,一边要护着钱袋子,一边难免挂彩。
宋妍出现的彷如天神下凡,但又顺理成章,她没有像故事书里的大侠那样天降正义地拯救秦薇于水火之中,而是比秦薇还怂,不知道从哪冲出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东奔西跑,中间还差点被人追上削了一闷棍。
宋妍对这片街区出奇的熟悉,带着秦薇在小巷里左拐右绕,最后在一片废弃的垃圾站躲过了那群抢劫的。
“就算是吧。”宋妍咧嘴一笑,完全没有谎言被拆穿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