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忙。”言倾玥闻声抬起头。
池疏亦穿了一身宽大的白色棉T,罩住了底下的小短裤,两条腿就像光着一样。他站在书房门口,往里探头。
言倾玥不禁莞尔,将手中的工作丢到一旁,“你过来。”
“我,我不会影响你吗?”池疏亦站在门前缩着脖子,拘谨问道。
“不会,”言倾玥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过来坐?”
池疏亦走到言倾玥的书桌前,没像往常一样直接坐在言倾玥腿上。他顿足,“今天我找你,是想问几个专业的问题。”
“嗯,你问。”
池疏亦便蹑手蹑脚地进来了,他将从手里头那一撂书放下,“这些书我看完了。”
“嗯。”言倾玥又拍了拍自己的腿,“过来坐?”
池疏亦摇了摇头,垂眼问:“我不理解,陆沨的记忆芯片,真的能够完整地代表陆沨的记忆吗?”
“不能。”言倾玥看着他安静的脸,肯定地说。
“果然是这样……”池疏亦一脸无措。他泄气道:“其实,就算我再努力把关于陆沨的记忆找回来,陆沨真实的人生永远跟其他人转达的不一样。我们最后,得到的也不是完整的陆沨。”
别人嘴里的陆沨,不是真的陆沨。池疏亦失望了。
“嗯,你说得不错。”言倾玥用手腕撑着头,娓娓道:“但我们可以根据脑部结构,复刻一个99.9%相似程度的思维模式。人的阅历时时刻刻影响着大脑结构,陆哥留下了自己的脑部影像。”
“可,即使这样,我们最后得到的……也不是同一个人。”
言倾玥也曾深耕过这个问题。他也疑惑,最后制造出来的究竟是不是陆沨。但一些数据表明,在一定的误差范围内,只要不是外表显而易见的差异,对于个体的性格波动,人类对此并不敏感。
“万物都有精确度,”言倾玥缓缓开口,“人的情绪和性格,在日常生活中是波动的。当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在性格上足够相似,相似到我们可以忽略到其中的区别,就能得到一个在社会属性上完全相同的人。”
0.676四舍五入是1。在精确度之下的差别,人类无法识别。
人眼能直观地看出外表的诧异,但对性格内在的变化不敏感。例如文学上,夺舍之后通过一定的伪装,可以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前提是,拥有不出差错的记忆。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拗口,池疏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底升起一片雾气。他揉了揉眼睛,问:“所以,我真的是他吗?”
“嗯?”言倾玥不解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把我克隆出来,是因为他离开了。”池疏亦把手放在桌子边缘,他难过地说:“我也继承了他的记忆,只是……”
言倾玥一噎,“你继承了谁的记忆?”
“池疏亦。”池疏亦低下头,“对不起,那天偷听了你们的谈话,我是失败品吧?”
他用一只手扶着自己的手臂,悲怆地说:“怪不得,无论我怎么努力,你都不会标记我。可是为什么呢?如果你把我当成他,为什么不标记我呢?”
“……”
“我不该知道自己是个替身的,我快要演不下去了。”
“……?????”
“要是那天没有偷听你跟邵枫的对话就好了。”
“……什么对话?”言倾玥体会到了什么是世界颠倒手忙脚乱,他叫苦不迭:“小池你别多想,你就是你,你不是什么替身。”
“对,我就是他。”池疏亦苦笑。
他站起身,看向书房里的那面照片墙。那些照片是他们之前旅游留下的,挂满了整整一面墙。他站在那面墙之前,平静地转过头来,“你说得对,我就是他,我必须成为他。”
“……”
·
池疏亦出了大状况,言倾玥行动力惊人,立刻出发去找医生。
奈何医生体会不了他的心急如焚,只在口头上宽慰他:“放心,这是正常的。淤血所在的位置压迫了神经,等淤血散了,他就会恢复原样。”
“要是淤血不散呢?”这种情况,alpha没办法冷静。
“根据片子的情况看,”医生看着池疏亦之前拍的脑部CT,“你妻子恢复的状况不错,大概一个月就有所好转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
“我猜测,是那张记忆芯片的原因。”医生很负责任地说,“你也没办法回到从前阻止了,认命吧。”
言倾玥揉了揉眉心,“我能做什么帮他散瘀?”
“有,”医生很冷静地说,“每天用热鸡蛋揉一揉头上的包。”
“……”
言倾玥再次回到家时,见到的就是那个,“误以为自己是个替身机器人”的池疏亦。
不仅是替身,还是个机器人替身。
他家omega坐在沙发上,一脸萎靡不振。小管家几次跟他搭话,他都没理会。
言倾玥走到池疏亦面前,揉了一把池疏亦柔软的头发,“还好吗?”
“嗯,”池疏亦垂下眼,摇了摇头,“我今天在家没有闯祸,你放心。”
“闯祸也没有关系。”言倾玥慢慢地说。
“可池疏亦不会闯祸。”
“……”
“抱歉,我应该再活泼一些的。可是我做不到。”池疏亦烦闷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我应该开心地走向你,然后给你一个拥抱,就像记忆里的那样……可是我做不到,我是一个沉闷的机器人。”
他扬起一张小脸,眉头拧成川字,“我是一个失败品,我跟他不一样。”
言倾玥:“……”
一种无能为力的苍白感在心底肆意蔓延,他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别难过,你不是失败品。”
池疏亦摇了摇头,他的面孔轻微地透光,呈现出一丝寻常难有的脆弱感,“我也想像他一样,但是本质上,我们不是同一个人。”
“不对,”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甚至不是有血有肉的人,我只是一个机器人。”
“……”
“你听听,”言倾玥把手按在他的心跳上,“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吗?”
池疏亦苦涩地笑了笑,“你把我做的很细致,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那么呼吸呢?”言倾玥捂着他的鼻子,“会透不过气,对吗?”
池疏亦唔唔了两声,脱开言倾玥的手掌。
“你看,你是一个人类。你误会了。”
“我,我没有误会……”池疏亦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他抱着自己头,声音不受控制一样:“我一开始也以为自己是个人类,可你拆过我的内部结构不是吗?我看到了自己的人造内脏,我看到里边的齿轮,我……”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机器人替身而已。”
说完这句话,池疏亦伤心地跑开了。
言倾玥淡淡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头疼,非常头疼。
甚至,他的家用机器人——小管家,旁听他们的对话之后,闷闷地质问:“主人,你居然把小主人改造成机器人了吗?”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这样是违法的。你这样小管家会举报你的,你太坏了。”
小管家跟池疏亦同仇敌忾,“我要在你的饭里放很多辣椒!!!”
言倾玥:“……”
·
一个星期过去,池疏亦头上的包还没消肿,陆沨的芯片率先诞生了。
除了误会自己是一个机器人,池疏亦其他记忆没有任何偏差。芯片顺利完成的这一天,他们聚集在邵越的科研室里,检验四年来的劳动成果。
这块芯片是一块可以独立思维的芯片,没有对接实体的躯干,只能对接喇叭和投影仪,芯片插·入仪器之后,能够得到一段可视可声的影像。
根据记忆芯片的结果,陆沨的记忆停留在出海探测前。
池疏亦默默地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一半脸陷入阴影。
通电之后,在投影设备下,一个白色的人影慢慢浮现起来。这个人影通体发白,是一个非常清瘦的成年男性。
有点像玄幻片里的神灵或者幽魂,又有点像演唱会的虚拟偶像。总而言之,是那个在教科书上留有自己图片的陆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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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疏亦不是第一次见这个omega,收集资料以来,他每天都能看到陆沨,这个比他年长了几十余年的omega。
他捏着自己的掌心,不禁断了呼吸。周围的人也都默默不说话。在会议室的最中间,邵越坐在轮椅上,邵枫就站在他身后。
这四年过去,邵越看上去更加衰老了。但他今天精神不错,还特意换了一身新衣裳。
每个人都看着最中间的那个投影。
没有设定任何语言库,不知道陆沨第一句话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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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那个投影,终于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鸣谢“看,那里有流星”手榴弹投喂(?˙▽˙?)
第80章
聚光灯下的“魂灵”缓慢睁开了眼睛,池疏亦第一次发现, 陆沨的眼睛跟池疏亦的很像。
他跟陆沨都是瞳仁很大的杏眼, 眼尾微微上扬。
看着很单纯好骗, 只不过, 陆沨的眼睛比他的眼睛多了岁月的沉淀。
池疏亦第一次有这样的念头——他在某一方面很像陆沨,尤其是眼睛。从前他不会这样去想。
池疏亦正出神,中间的白影环顾四周,默默地呆站了一会儿,问:“你们……是谁?”
声音跟纪录片里陆沨的声音如出一辙,陆沨一脸惊奇:“哇, 看上去像活人的。”
听到这句话, 池疏亦和几个技术骨干全部倒吸一口气, 却没有人出声跟陆沨搭话。
白色的陆沨眯着眼睛,看向中间邵越的方向, 他的目光在邵越、陆柒、邵枫和言倾玥身上来回打转。
最后, 他愣愣地说:“我穿越了吗?我瞅你们这四个人有些眼熟啊。”
陆沨摸着自己的下巴, 看向邵枫,“我是做梦了吧?儿子你长大之后变丑了。”又看向邵越, “嗯,邵哥你也老了。”
最后盯着陆柒和言倾玥看,“哇塞,小玥哥吗?长得好看。”
这种情况,还是无一人开口。好奇心爆棚的陆沨小碎步往前走了两步。也许是把他们当成动物园的猴子,想跟他们来一个近距离接触。
但当他看到自己透光的手时, 他整个人定住,发出了一声掀翻屋顶的哀嚎:“我的娘亲啊我特么变鬼魂了?!?!?!?!”
全体:“……”
“我怎么没有身体?我成影子了?”
“爷的腿去哪儿了?”
“f**k……”
陆沨疯狂地看着自己光透的“身体”。
“你……”邵枫无主幽魂一样走到陆沨身边,呐呐地问了一句:“傻爹?”
“我去你不是雕像啊?”陆沨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格外惊悚,“我咋变鬼魂了,傻儿子?”
“……”
言倾玥和池疏亦,以及大一时加入他们小组的那两个alpha,往研讨室外走,将时间和空间全部留给了那一家四口。
虽然事实上,陆沨他们不是法律意义的一家人。
刚刚出研讨室的门,池疏亦就忍不住往回望,“我们这是……成功了吗?”
他转过头来看了看言倾玥,然后看向除了言倾玥以外的、其中一个alpha。
那个alpha一愣,一拍脑袋,回答他说:“陆柒他们会完成后续的信息采集和实验。根据刚刚我们观察到的宿主反应,成功的可能性为95%,误差在一位数之内。”
“那接下来……?”池疏亦有些好奇,接下来邵越老师会跟陆沨表白吗?
这四年他熟读陆沨的记忆,了解陆沨喜欢邵越的心思。年轻的时候吊儿郎当地放在嘴边,年长后很少提及。陆沨的表现是非常明显的,他却一直不明白邵越的想法。
alpha的表现让他一头雾水。如果是喜欢,这么多年他们却一点不过界,毫无情愫可言。
可如果不喜欢,为什么事到如今,偏偏要想方设法复活一个逝去的人呢?
池疏亦不理解alpha。
“接下来当然是父子相见,鬼哭狼嚎了。”那个alpha把手掌拢在自己后脑勺,气定神闲地说。
“鬼哭狼嚎?”池疏亦不是很懂。
言倾玥扫了他们一眼。
“父子久别重逢当然痛哭流涕。这个陆沨是不是陆沨本人,就留给亲属甄别了。”那个alpha一见言倾玥就犯怵,解释完之后嘿了一声,一步跨开,跟池疏亦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挽着另一个alpha的手臂,“我们走这边,掰掰小可爱。”
只有言倾玥与他同路,池疏亦淡淡地笑了笑,“拜拜。”
走去停车场的路上,池疏亦一句话没说。车子平稳地开在路上,池疏亦耳边充斥着车引擎的低鸣声,和言倾玥敲打方向盘的声音。
终于,他身边的alpha像是忍耐不下去了,“你,这个替身要当多久?”
“啊?”池疏亦迷惘地看着他。
言倾玥:“你之前说,你是替身。”
池疏亦没有答话,也不知道怎么答。
“可是你完全没有履行替身的义务。”言倾玥垂下眼,说出宛若诘难的话语。
“嗯?”这句话他完全听不懂,池疏亦呆呆地开始发蒙。
“假设你是个替身,”言倾玥展开双肩,语气平和:“你被开发出来的义务就是陪我,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