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不住辅导员的苦口婆心,这天下班后,符朗躺在床上,终于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仔细想想,自从实习开始,他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筋疲力尽,也已许久没有给吴玥打过电话了。
电话里传出吴玥一如既往温柔的声音时,符朗的心情都放松了下来。
可出乎符朗意料的是,吴玥听说他的决定后,竟然犹豫了。
“阿朗……”电话里吴玥的声音充满歉意,“你想留在G市,本来是好事,我也该支持你的。只是……这几年你爸爸的公司发展虽然不错,可公司一直人手不足,你也知道,有点能力的人都不愿意留在我们这小地方。以前爸爸一个人勉强能顶住,但他最近身体也不太好了,今年都看了好几回医生,虽然他一直嘴硬说没什么事,可你能不能回来……”
电话那头突然出现开门的动静,吴玥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吴玥压低声音说:
“阿朗,这件事情,你跟爸爸商量一下好吗?”
符朗沉默良久,才低声答道:“好。”
符朗挂了电话,安静地躺在床上,彻夜未眠。
天亮后,符朗再也无法忍耐,悄悄离开了宿舍,拨通了符剑良的电话。
“喂?”
“爸。”
“怎么了?”
“我毕业之后,想留在G市,留在Z大附属医院……继续当护士。”
电话那头的人安静地听着,符朗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但是,如果你——”
符剑良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知道了。”
符朗愕然。
“你想留在那,就留吧。”
“我——”
符朗喉头干涩,艰难地开口,却只发出一了个嘶哑的音节。
不知是因为喜悦,还是因为失落。
“家里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
符剑良稳重的声音中,不知何时染上了岁月砥砺出的沙哑,带给他安全感的同时,还带来了更多的内疚。
“爸……”
“是你自己选的路,就永远不要让自己后悔。”
符朗握紧拳,昂起头,用颤抖的声音,坚定地答道:“我不会后悔的。”
符朗曾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为他这一刻所作出的决定后悔。
可那一天之后,他无时无刻不感到后悔。
入职第两年,符朗已经见到了足够多的生离死别。
大部分的死亡,出现在CCU病房。
这天,符朗也刚从CCU病房下班。
刚过去的漫漫长夜里,他送走了两位病人。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阿朗……爸爸……走了……”
符朗疲倦的大脑接收到了那突如其来又泣不成声的话语,却因为与深夜病人家属的痛哭极为相近而感到麻木,仍未回神的他呆滞地反问:“爸爸?谁的爸爸?”
电话那头传来的,来自他的母亲的痛彻心扉的哭声,终于让符朗清醒了。
然后,他听清了那让他撕心裂肺的每一个字:
“爸爸啊,你的爸爸啊……”
第54章
符朗坐在回家的火车上,失魂落魄地看着窗外。
秋天的稻田,金黄而饱满。
秋天的落叶,沧桑而悲凉。
符朗已经记不清他匆匆请假时护士长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达火车站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着。
突如其来的一切,就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那通电话里,吴玥抽噎着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头一晚,符剑良的工作结束得虽然很早,但吴玥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便奇怪地起床寻找,却看见符剑良大汗淋漓地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苍白,神情憔悴。
吴玥吓了一跳,连忙要带符剑良去医院,符剑良却说只是因为天气太热,坚决不肯去医院。
吴玥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符剑良破天荒地睡到中午才起床,可醒来后依然萎靡不振。吴玥忧心忡忡,决定午饭后无论如何也要带符剑良去看医生。
然而,就在吃午饭的时候,符剑良突然直挺挺地倒下了。
吴玥不过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家庭主妇,兵荒马乱地叫了救护车之后便手足无措,只能恐惧地抱着不省人事的符剑良痛哭。
救护车的到达,耗费整十分钟。
十分钟,漫长,又短暂。
最终,符剑良没能救回来。
吴玥哭泣着说:“医生说……他是急性心梗,抢救的黄金时间,只有几分钟……对不起……阿朗……对不起……妈妈什么都不会……妈妈要是有一点点急救知识就好了……对不起……”
符朗恍惚地靠在车窗上。
悲伤就如同透过车窗的那股寒意那般刺骨,一点点地渗入他的脑中。
符朗抿紧唇,缓缓地拉起身后的兜帽,盖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隔开了那冰冷彻骨的玻璃,也掩住了那不住滑落的泪水。
符剑良的葬礼,竟是符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解他的父亲。
符剑良虽然沉默寡言,待人却是一片赤诚,从全国各地赶来的符剑良的好友竟是挤满了偌大的灵堂。
在他们的口中,符朗认识了一个全新的父亲。
符朗意识到,有许多事情,符剑良或许永远都不会告诉他。
比如说符剑良因为分'身乏术,去年给公司找了个新的合伙人。合作前期还算顺利,可合伙人今年错判市场形势,不顾劝阻跟风把大量资金投向了房地产,却在收购地皮时得罪了本地人,惹上了官司,资金被冻结,公司周转出现了问题。符剑良近半年一直在四处奔波找人打官司,托关系,日日忙得头焦额烂。
哪怕是这种时候,符剑良也从未向他提及。
符朗记忆中的符剑良似乎总是这样,把所有的烦恼独自扛着,报喜不报忧。
不,或许连喜悦也鲜少外露。
无论符朗的成绩有多优秀,符剑良都很少会当面夸奖符朗。
符朗曾以为,那是因为符剑良不在乎。
可葬礼上遇到的每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好友都告诉他,他的父亲以他为荣。
仔细回想,符剑良只在他的幼儿期给予过足够的陪伴,随后便像一个访客般,断断续续地出现在他的童年里。
而现在,符剑良又将缺席他的青年,中年,和老年。
符剑良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符朗披麻戴孝,站在痛哭的母亲身旁,与所有到场的亲朋好友一同仰视着父亲的遗照的时候,他忆起十八岁那年参加好友葬礼时的情景。
那时候的他,看着冯文轩的遗像,泣不成声,悲痛欲绝。
可如今,那颗曾经炙热的心早已被那一次次不期而遇的死亡麻木。
他甚至觉得,他对这个见面不多的父亲或许是没有多少感情。
直到他独自地站在父亲的棺前,最后一次端详他几乎不曾有机会细看的父亲。
卸下了所有负担,陷入长眠的父亲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安详,平和。
是一个慈祥的父亲的模样。
符朗的耳边响起了主持葬礼的司仪低沉洪亮的声音。
“孝子下跪。”
符朗徐徐跪在父亲的脚边,他的视线只能看到他父亲被鲜花淹没的下半边身子。
他的父亲,就像一棵倒下的大树,被他倾尽一生荫蔽的花海温柔簇拥着。
“孝子三叩头——一叩,谢生育之惠——”
符朗缓慢而有力地磕了一个响头。
他的脑海一片白茫。
那一刹那,他仿佛听见了他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他的父亲在产房外喜极而泣的声音。
“二叩,谢养育之恩——”
额头重重地撞击在冰冷僵硬的地板上,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好似幼时被父亲轻弹额头那般,只有那股他熟悉又陌生的敬爱之情缓缓流淌,让他的心渐渐苏醒。
“三叩,谢教育之德——”
对父亲的记忆,像是被那沉重的响头无情地叩开了。
那点点滴滴的父爱,渐渐变得密密麻麻,最终汇聚成海,又掀起巨浪,将他无情地吞没。
符朗静静地伏在地上。
“礼毕,孝子请起。”
尽管司仪用冰冷的声音催促着,符朗依然一动不动。
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后悔。
可如今,他只能用三个响头,去报尽父亲一世的恩德。
他悔恨得难以呼吸。
漫长的丧事结束,符朗看着那黑压压的人群渐渐散去,渐渐空旷的灵堂,渐渐开阔的视野,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世界虽大,为他遮风挡雨的人已经不在了。
符朗忽然无法忍耐了,冲进洗手间,把自己关进狭小的隔间,无声地落泪。
过了一会,洗手间里进来了两个人。
“人生真是无常啊,剑良这才五十出头啊。”
“是啊……不过仔细想想,早几年他的身体就不行了,有一回我和他跟客户喝完酒,他一出来直接晕过去了,可把我吓坏了,不过当时他过了几分钟就醒了,就以为是喝醉了,没有把这当回事。”
“唉,这真的不能怪我们不懂啊……他还这么年轻,谁能想这么多呢?不过话说回来,他儿子不是学医的吗?他儿子也不懂吗?”
“他儿子哪里管他?早年不听劝非要学医也算了,学完回来工作有个照应也好啊,也不肯,非要留在G市当护士……”
“唉,如果他回来了,也许就不会出这种事情了。”
“如果,人生可没有如果啊……”
两人正说得兴起,身后的隔间门忽然发出一声巨响,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洗手间里阴森森的,其中一个男人本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却被另一人拉住,这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登时面面相觑,手也来不及洗了,便急匆匆地冲了出门。
而大着胆子洗完手再离开的另一人,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好像听见了低低的哭声。
作者有话说:
恳请看完这章的各位去看一看学一学心肺复苏,真的不难的,鸽的微博上也转了视频,求大家不要觉得难以启齿,要让父母也学会,关键时候这几分钟就是一条性命,不要像朗哥一样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第55章
“他们说得对。”
“如果我当初没有坚持要学医,如果我没有留在那边,如果,我教了我妈急救的常识,如果,如果我多关心他一点……”
梁易澄被符朗捂住了眼,黑暗之中,符朗微微带着哭腔的声音让他心如刀割。
“哪怕、哪怕我只是多给家里打几个电话……一切或许都不会变成这样……”
“我可以做到的事情,有太多、太多了,可我却什么都没有去做……”
“我不是做不到,我只是……从没想过要去做……”
“我的父亲,他心里考虑的,从来没有他自己。”
“我想做什么,哪怕是错的——他都会支持我,包容我,体谅我……”
“可我,我真的是……太自私了……”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有罪。”
宽厚的胸膛止不住战栗。
撕心裂肺的悲痛,深入骨髓的懊悔,让那副坚韧又单薄的躯体起伏愈加剧烈,像个不住膨胀的气球,在轰然炸裂的边缘苟延残喘。
梁易澄忽然明白了。
符朗给人的忽远忽近的感觉,究竟是缘何而来。
有时虚无缥缈,仿佛无法安稳地扎根于这尘世间。
有时飞蛾扑火,仿佛想把那有限的生命燃烧到极致。
符朗还活着,却好像把每一天都当成了最后一天,活得筋疲力尽。
因为他在愧疚。
为自己所谓的自私愧疚。
因为他在赎罪。
为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无力挽救赎罪。
他也在等待。
等待死神像带走他的父亲,他的病人,还有他的好友那般,悄无声息地把油尽灯枯的他带走。
在那不算长的人生里,符朗已经经历过太多的死亡。
他准备好去面对的,和他不曾料到的。
与他毫不相关的,和让他撕心裂肺的。
也许这一切,已经让符朗在内心深处相信,死亡才是他的归宿。
梁易澄浑身冰冷。
慌乱的他抬起手,摸上符朗的脸。
湿润的脸颊,比他的手更冰凉。
他看不见,却不难想象符朗此刻有多悲伤。
他想轻轻地抚摸符朗的脸,符朗却强硬地按住了他的手。
符朗总是在拒绝他。
拒绝让他看见自己落泪,也拒绝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痛苦。
像一个拒绝同情的将死之人。
可也不愿把他远远推开。
——符朗还需要他。
梁易澄渐渐平静了下来,轻声说:
“朗哥,你没有错,你的爸爸……他的离开不是你的错,他也一定不会怪你的……”
“你学医不是为了你自己,你选择当护士不是为了你自己,你没日没夜地上班也不是为了你自己……你永远在为别人而活……”
“可是啊,朗哥,你的爸爸,他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
符朗的声音闷闷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凭什么?凭什么他要让我为自己而活?明明他自己都办不到?”
符朗安静了半晌,呼吸却越来越急,终于哽咽出声:
“我……好恨他啊……他为什么……什么事情都不肯告诉我,明明我也可以为他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