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哪怕回去了,他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家。
加班渐渐成为了他逃避的借口。
熬到了母亲在电话里告知他父亲的欠款终于还清的那一刻,他的心骤然空了。
他的父亲与他、与这世间仅存的羁绊消失了。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对父亲与家的记忆,早已蒙上了一层雾。
符朗像发了疯一般踏遍G市,终于找到了一处风景有点像家的地方,他毫不犹豫地从宿舍里搬了出来。
可真正住进去之后,他发现这个租来的房子没有一丝的温度。
似曾相识的风景,陌生的家具,孤零零的一个人。
没有家的感觉。
他为他的母亲准备了一个房间,却始终没有勇气开口让母亲过来看看。
这里,与他曾经的承诺,相去甚远。
“只有做不到的事情,才会需要承诺。我所谓的承诺,不过就是被粉饰过的谎言。我给了她期待,却没有办法实现,这对她太残忍了。”
“我对不起我的父亲,也对不起我的母亲。我根本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个样子,我就是个无能的骗子啊……”
符朗的声音忽然哽住,他强自镇定地深吸一口气:
“不在我的身边,她会过得更好……易澄,你能明白吗?”
梁易澄一直沉默着,双手却慢慢紧握成了拳,此刻忽然重重地捶在餐桌上。
他抬起头,眼眶湿润,眼神却不屈不挠:
“朗哥,我明白……不,我不明白。”
“别人说,父母可以陪伴一个人走完前半生,孩子可以陪伴一个人走完后半生。符叔叔已经不在了,你是想要阿姨独自过下半辈子吗?”
“阿姨真的只有你了啊,连你都不去见她,她的人生还有什么盼头吗?”
符朗苦笑一声,低声道:“她不想见我,她现在,已经不会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了啊……”
梁易澄瞪着消沉至极的符朗,站起身,三两步迈到沙发旁,提起李荷留下的背包。
“朗哥,你没有说谎。”
那里面装的,是符朗的血与汗,还有不为人知的泪水。
重若千斤。
他小心翼翼地把背包放在了符朗的身旁。
“你的承诺,就在这里。”
“这些年,你有能力像你曾经承诺的那样,一点一点地给你妈妈更好的……你只是暂时把它们分给了更有需要的人。”
“而且,我想,哪怕你什么都没能给阿姨,她也不会怪你。”
“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啊!”
“她只会怪自己,恨自己,因为她没能给你一个像从前一样,能让你无忧无虑地长大的家。”
“因为她是你的妈妈,是最爱你的人。哪怕不能为你遮风挡雨,她也会希望成为你最温暖的归宿,而不是你的负担。”
“我能明白的,是你妈妈的心情。”
梁易澄弯下腰,从身后紧紧地抱住符朗。
“朗哥,我不想一直坐在你的肩上,我也想走在你的身边啊。”
一日之内情绪数度崩溃,符朗泪流了满面,依然竭力忍耐着。
梁易澄轻吻了一下他的侧脸,他便像个被戳出了洞的气球,失控地啜泣出声,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易澄……我没有家了……什么都没有了啊……”
梁易澄安静地抱着他,任由怀中的人痛哭。
一直以来,符朗出于责任与愧疚,把太多的东西背在了身上。
那些东西,每一样都很沉,像罪人的枷锁,剥夺了他对生的追求。
他就像塞利格曼的狗,无助与绝望深深地刻在他的灵魂里。
许多年过去,终于有人告诉他,可以放下了。
又有人告诉他,不是他的错,没有人会怪他。
从漆黑狭隘的牢笼中被解放,他骤然来到这明亮广阔的陌生的世界,犹如初生的婴儿那般无助,在泪水的洗礼中迎接新的人生。
梁易澄紧紧地抱住符朗。
“朗哥,你还有我啊,我爱你,我爱你啊……”
作者有话说:
恭喜小橙子敲破金刚壳 成功吃到了咸蛋黄
第66章
符朗上早班时总是到得很早,但他到达值班室时,新来的实习生贺灵已经到了。
贺灵是这一届实习生里唯一的男生,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加上将近一米九的个头,本就很惹眼,加上干活手脚利索,刚来心内科轮转没多久就被护士长看上了,私底下没少念叨符朗怂恿他毕业后留下来。
此时贺灵正弯着腰,上身伏在王睿臻的桌上,占去了半张办公桌。他恍若不觉,低头看着查房记录。
王睿臻则少见地坐得笔直,心不在焉地看着屏幕,双手却局促地放在腿上,没有碰被贺灵的病历本压着的鼠标。
王睿臻瞥见符朗进来,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招呼道:“符哥早!”
贺灵抬起头,视线扫过王睿臻的脸,才直起身:“符老师早上好。”
“早。”
符朗刚应了一声,王睿臻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说:“既然符哥来了,我就先下班了。”
王睿臻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桌子,站起身,贺灵却已经地挪回了自己的座位旁,恰恰挡住了他的去路。
“王医生,现在距离查房还有二十分钟,上白班的医生还没来交班,昨晚的病历你虽然写在晚间查房记录上了,但是还没登到电脑里。”
“你……”
王睿臻一时语塞,他堂堂一个主治医师,外加院长的儿子,医院里的职工哪个不是对他客客气气的,现在一个新来的实习护士竟敢当面指责他工作没到位,碍于是在符朗的面前,他强忍住没有发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沉默地瞪着贺灵。
符朗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忽然说:“小贺,查房记录给我,我等会看完就登上。王医生值完夜班已经很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没料到符朗会开口,两人俱是一愣,王睿臻回过神来,琢磨出符朗是在护着自己,登时心花怒放:“谢谢符哥!”
见贺灵安静地退开,王睿臻悄悄松了一口气,走到门边,他回过头,符朗已经埋头看起了查房记录。
王睿臻在门口踌躇了片刻要不要与符朗道别,一旁的贺灵忽然说:“王医生,你的白大褂我给你挂这里了。”
“啊?啊,谢谢。”
贺灵把王睿臻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挂到了门边的衣钩上,还认真地替他把白大褂上的褶子捋平了。
王睿臻脸色稍缓,贺灵一转过身来,门口顿时显得有些狭窄。
贺灵微微低头,本就很近的距离又被缩小了些许,轻声说:“辛苦了,明天见。”
王睿臻本能地退了一步,随意地摆了摆手:“明天见。”
王睿臻有点搞不懂这个忽冷忽热的小伙子到底在闹哪一出。出了值班室,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挠挠头,转身下楼了。
贺灵在透明的玻璃窗旁站了一会,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转角,才回过身一言不发地凝视翻看查房记录的符朗。
护士长拎着一袋面包进来,放在了会议桌上。
“早啊小符,小贺也来得这么早啊。”
“早。”
“刘姐好。”
“我给你们带了点早餐,小符肯定又没吃早餐吧。”
“谢谢刘姐,我吃过了。”
“哎哟,这可真难得,那喝杯豆浆吧。来,小贺你也来一根油条吧。”
贺灵道谢接过,边吃边盯着符朗,若有所思。
“刘姐,我以后想留下来。”
贺灵突如其来地说完,符朗依然埋头看着病历,护士长的神情却严肃了起来。她轻轻拍了拍贺灵的背,说:“小贺你愿意留在咱们这里,这当然很好。不过,你的实习才刚刚开始,等到你对护士这个职业有了足够的了解,以后再慢慢决定也不迟……当然,咱们科随时都很欢迎你。”
护士长渐渐露出笑容,又塞给贺灵一个肉包子,说:“看来小贺是真的很喜欢这里啊,才来不久就想留下了,是咱们小符带得好吗?”
“符老师很有耐心,工作十分认真,一直都是我的……榜样。”
最后两字被刻意加重,护士长丝毫没有注意到,也跟着夸道:“要说小符的工作态度啊,那可是无可挑剔,加班顶班都毫无怨言,几年下来一次假都没请过,上回啊,他好不容易休一次假,还是让我逼着休了……”
护士长夸起符朗向来滔滔不绝,贺灵瞥见符朗终于看完了查房记录,合上了病历本,抬起头,神情毫无波澜,仿佛处于话题中心的人并不是他。
符朗:“刘姐。”
护士长:“怎么啦小符?”
符朗:“我想请一周假。”
护士长:“……”
贺灵:“……”
护士长呆了半晌,惊道:“你要请假?小符你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让护士长更震惊的,是符朗竟然淡淡地笑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回家了。”
整整四年未曾踏足的家乡。
符朗站在火车站的门口,以往早该被黑车司机簇拥的他,如今眼前只有汽车与电瓶车呼啸而过的开阔、崭新、陌生的大路。
以往被摆地摊的小商贩们的红白蓝帆布占据的烂石路,已经被修成了繁华的商店街,商贩们吆喝叫卖的,却是熟悉的特产,熟悉的口音。
他迷茫地站了一会,终于想起现代人应有的技能,摸出手机,打开了叫车软件。
叫车的订单被接走只花了一秒钟。
一直到顺利站在吴玥家门口,他还恍如在梦中。
大门打开,母亲的脸从诧异变成惊喜,然后如同许久以前那样,替他解下背上的背包,恍惚的他仿佛回到了幼时放学回家的时候。
可一进屋,陌生的布局,陌生的摆设,一刹那就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沙发上,悄悄打量这间屋子。
不是一切都是陌生的。
母亲鬓边的白发,深陷的眼窝,眼角清晰的皱纹,是陌生的。
宠溺的眼神,温柔的笑容,陈旧的居家服,是熟悉的。
没有吊饰的灯,玻璃的小茶几,瓷砖的地板,是陌生的。
淡黄的灯光,檀木的餐桌,白瓷的茶具,是熟悉的。
他所熟悉的家,一直被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父亲送给母亲的平板电脑被放在沙发一侧,孜孜不倦地播着不知名的经文。
吴玥替他泡好茶后,坐在他的身侧,闭上眼,认真地聆听,然后跟着那苍老的男声一同虔诚地念起了经。
符朗向来不信这些,但在这一刻,他忽然无比地希望世间有神灵存在。
他失去的人,是他的父亲。而他的母亲,失去的却是相伴相守了半辈子的爱人。
若是世间没有鬼神,那她的爱人又在哪里呢?
经文缓缓结束在祥和的佛乐中,平板悄悄切换了歌曲,悠扬的前奏没有打破这份安宁,直至低沉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自你离开以后,从此就丢了温柔。
等待在这雪山路漫长,听寒风呼啸依旧……”
是他的父亲最爱的歌。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可你跟随那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
爱像风筝断了线,拉不住你许下的诺言。
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巅温暖的春天,
等待高原冰雪融化之后归来的孤雁。
爱再难以续情缘,回不到我们的从前。”
刀郎沙哑又深情的声音透出的是无尽的凄凉与寂寞,吴玥倏地落下泪来。
符朗伸出手臂,把母亲搂进怀里。
一曲终,吴玥却久久不能平静。
“阿朗,对不起,是妈妈太没用了,没能救回你爸爸,连你的家都没能留住。爸爸和妈妈白活了大半辈子,最后什么都没能留给你,还让你背了一身债,你一定很恨我们吧,对不起……”
认为自己有罪的人,原来不只是他自己。
吴玥的背脊早已不是记忆中的那般笔直强壮,他单薄脆弱的母亲抱着无尽的愧疚,独自度过了多少孤独的岁月。
符朗紧紧地抱着他的母亲,悔恨得难以呼吸。
“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恨你,我好恨我自己,我恨我没能替爸爸保护好你,照顾好你,对不起……”
“爸爸的死——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没有人该为别人生老病死负责任。”
吴玥深深地把头埋进他宽厚的胸膛。
“阿朗……你长大了啊……”
作者有话说:
本章配曲:刀郎《西海情歌》
第67章
梁易澄坐在飘窗上,小白猫四脚朝天地躺在他的腿上,惬意地甩动着毛茸茸的尾巴。温暖的夕阳洒落,把他的视野染成了柔和的橙红色。
无数个的傍晚,他都坐在这个飘窗上,看着夕阳西下,等待符朗归家。
黑夜一点点地把光芒吞噬,他回过头,客厅里静悄悄的,过于宽敞的屋子头一次让他感到了寂寞。
有人回应的等待,与没有结果的等待,终究是有质的差别。
梁易澄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小白猫的额头,却被软绵绵的粉肉垫迅速地拍了一巴掌。
梁易澄:“……”
“今晚你不许吃罐头了!”
“喵——”
“叫也没用!”
“喵呜——”
梁易澄气鼓鼓地揪起小白猫,小白猫却伸出两只前爪,锲而不舍地勾住他的衣服。